“但是……”冼之成一改刚才说话时的“温和”,正色道,“我想知道,骗了梁小姐的,除了慕云中,还有谁?”
    “什么还有谁?”梁琇瞬间警觉了起来。
    “我不相信光凭慕队长一人,就能把这些事安排得这么妥帖,能够让你心甘情愿为他们冒这么大一个险。所以,肯定还有其他人。说吧,梁小姐,”冼之成附身又朝梁琇靠近了一些,“秦定邦,在整件事情里,扮演了什么角色?”
    梁琇蓦地抬起头,但理智迅速浇灭她眼里的怒火,“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秦定邦……秦定邦是谁?”
    “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刚刚建立的信任,怎么又没了?咱这天儿不能这么聊啊。”冼之成又站直身,“梁小姐,你和秦家三少爷的关系,你清楚,我也清楚。干我们这行的,想知道点男欢女爱,并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秦家三少爷对梁小姐的关心,那真是……丝毫也不遮掩啊。”
    冼之成面色渐渐阴冷了起来,“那次刺杀肯定有他参与,对吧?只有他安排你,你才会心甘情愿去冒那样的险,刺杀那么一个大人物。”
    梁琇牙关紧咬着听完,盯了他一会儿,压制着情绪沉声道,“你不要随便攀扯,这一切都和他没有关系。任独清是我的杀父仇人,而且他这样的汉奸,人人得而诛之。”
    一听“汉奸”两个字,冼之成低笑了一声,随后又放声大笑起来,“汉奸,汉奸,我被你们天天骂‘汉奸’,现在顿顿吃香的喝辣的,活的好不自在。你们这些不当汉奸的,却一个个全成了我的阶下囚,蝼蚁一样活了今天没明天!”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铁链拖地的声音,冼之成脸抽搐了一下,仿佛这尖锐的响声打断了他的“慷慨陈词”。他左右转了转脖子,发出咔咔的声响,又继续说道,“梁小姐,只要你肯供出秦定邦是如何唆使你的,我冼某人保证,立马恭送梁小姐出七十六号。”
    梁琇终于出离了愤怒,“你这是污蔑!他和整件事情没有分毫关系。当时我还都不认识他!”
    “啧,真是给你指了活路,你却偏不走啊。”冼之成表情失控了片刻,猛地转身,几步过去把门拽开,大喊一声,“先别走,把人拖回来!”
    刚才那本已渐行渐远的锁链拖地声,又哗啦哗啦地越响越近。两个彪形大汉,搀着个浑身是血的人,出现在了门口。梁琇抬头只看了一眼,便惊的赶紧闭上眼睛低下头。她从来也没见过被折磨成这样的,简直没了人形。
    冼之成恶狠狠地上前,一把掐住梁琇的下巴朝门口扭去,强迫她看向这个受尽酷刑的人。梁琇憎恶地用力甩掉这只脏手,愤怒地瞪着他。
    冼之成冷笑道:“你看呢,这人刚进来时,也是个精神的大小伙子。现在成什么样了?唉……哎?巧了!跟你一样,也姓梁。”
    梁琇不由转过头,看向了这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人。
    “也是个死硬的臭脾气,以为自己钢筋铁骨呢。我倒看看到底是他的骨头硬,还是这里的刑具硬。生抗了两个月,人彻底废了。”
    冼之成见梁琇的目光渐渐入神,又专门往旁边闪了闪身,好让梁琇看个清楚,他“如数家珍”般地继续道,“进了军统,替重庆办事,一会儿刺杀这个,一会儿又刺杀那个,还去虹口炸过日本人的军营,但就是不招。这倒好,前几天他的几个头头全都被逮住了,一进来就指认了他,替他把他干的事全都撂了。”
    他冷哼一声,“也不知道他这么傻扛着到底是为了谁。你看他遭的这些罪……你说他但凡别这么嘴硬,最不济也能死的轻松点啊。扛到现在,不也还得出去挨一枪……”
    这只厉鬼后面说了些什么,梁琇已经听不清了。
    她觉得世界好像瞬间变得白茫茫的,只剩泪水不受控制地溢满她的双眸,迅速模糊掉她的视线,又像两泓清泉涌流而出,慢慢冲刷掉这人脸上身上的所有血迹和脏污,只留下清秀的五官和颀长的身姿,和当年省着酸梅汤给她喝,在德国、在北平的家里拉小提琴给她听的那个人,完完整整地,重合到了一起。
    她在这座人间炼狱里啊,竟又再一次看到了自己的哥哥!
    日思夜想的兄妹重逢啊,却是她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哥哥,成了这副模样!
    “你们老梁家,还真是出人才。”冼之城嗤笑一声,朝门口的壮汉摆了摆手。
    “你要对他做什么?”梁琇突然意识到什么,甩掉眼泪,颤声问了出来。
    冼之成对这个问题有点意外,随即语气轻松道,“这人留着也没用了,再说,都不行了,拉出去给个痛快。”
    “畜生!”梁琇怒吼道。
    “嚯,梁小姐还能动这么大气呢。”冼之成对今天的审讯更有了兴味。
    此时门口被架着的梁璈,听到了难以置信的熟悉声音,喉咙艰难地发出了一点声响,他拼命地去睁开被血糊住了的眼睛,终于扯开了一点缝隙。浑浊的目光骤然清澈,他看到的,竟然是自己的亲妹妹!
    时隔四年多没见的妹妹,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竟然也被抓到了这里……
    他使出最后的力气挣扎了起来,锁链碰撞发出巨大的响声。
    “走走走,赶紧拖走,拖远点毙。这是回光返照,要挣命了。”
    两个壮汉见冼之成厌恶地往外摆手,便听话地又架着梁璈,拖走了。
    冼之成两步上前摔上了门。
    梁琇发疯似地要从座椅上起身冲向房门,但身后的两个大汉一把将她摁住,任她怎么挣扎都是徒劳。她满脸是泪,转头一直寻着人被拖走的方向,听着锁链的声音越来越远,一直到再也听不见。
    片刻后,外面响起了一声枪响,她整个人一僵,紧跟着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冼之成站在牢门边,紧紧地盯着梁琇的反应。
    他觉得梁琇应该是被吓到了。
    说来也是,一个成天在难童院带孩子的文静女子,怎么能扛得住这么血腥的画面。这刺激一般人是受不了的。她越是这样反应,越说明审讯就快成了。
    他对梁琇倒是有耐心。屋里他不发话,没人敢催。他慢慢走回桌前,往里推了一下桌边的电话,然后斜坐在桌子上,掏出烟点着,慢慢地抽了起来。在烟雾缭绕中,看着她崩溃般地泣不成声,直到最后慢慢平静下来,偶尔咳嗽一声,一言不发。
    应该是时候了。
    “梁小姐,还是那句话。你要是把秦定邦参与你们刺杀行动的前前后后,都交代出来,我们就好好招待梁小姐,肯定不会难为你。”
    梁琇狠狠地咬紧了后槽牙,慢慢抬起头看向了这世间最恶的妖魔,哑着声音轻声说,“好,你过来,我只说给你一个人听。”
    “哦?梁小姐想通了?”冼之成脸上露出了几分玩味。
    这种把戏他也不是没遇到过,他又不傻。先前都没搭理过,直接打就完事儿了,还废什么话。
    但这女人不一样,他肖想了太久,可恨她身边偏有那么个秦定邦,他只能远远地看着。现在这美人儿就在他眼前,哭得摧人心肝,就像一朵沾了露水的罂粟花。
    他倒想看看,仅凭这么个被禁锢在椅子上的清瘦女子,能有什么能奈,还真能杀了他不成?
    烟头被扔进地上的水里,瞬间就熄灭了。冼之成离开桌子,慢慢走到梁琇身前。
    “秦定邦……”梁琇的声音气若游丝。
    “梁小姐可以大点声。”冼之成起了逗猫的心,一点点地探身向她靠近。
    “我刚才嗓子喊坏了,你凑近一点,我不想让他们听。”
    这张脸,实在是干净明丽,一双泪眼,楚楚动人,那声儿,也像琴上音。冼之成此时有点像中了蛊——再靠近一点又何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啊!!!”
    就在冼之成耳朵贴近的瞬间,梁琇猛地搂过他的脖子,一口咬住他的颈侧,使尽全身力气,像一头母狮子一样死死地撕咬住猎物的脖颈。
    冼之成一声惨叫,立即拼命地往下掰梁琇的胳膊,但梁琇就像缠上去一样,死死咬住不放。
    身后的壮汉见怎么也掰不开,朝她后颈狠狠给了一下,梁琇这才昏了过去……
    第59章 死了,就解脱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梁琇突然被一阵凉激醒。缓了好一阵才弄明白,自己已经不在椅子上,而是躺在地上了。
    她浑身都湿透了,躺的地方也都是冰冷泛红的积水,看样子应该不止被泼了一桶吧。
    她刚想挪动一下,身上就有好几处传来剧烈的疼痛。她定了定神,这才看见眼前还有一个人。
    蹲在她身前的痦子脸,手里正拿着皮鞭,鞭子上血迹斑斑。他已经露出了狰狞的本来面目,就像一头被激怒的凶兽,只等着她醒来。那脖子上的伤口看来刚刚被简单处理过,伤口周围的衬衫,已经被染成红色。
    梁琇心底顿时生出好大的失望。刚才如果再狠一点、再准一点,颈动脉就断了吧。
    真可惜,只差了一点,她无力地冷哼了一声。
    声音很小,却足以让冼之成变色。
    这声不屑就如同甩向他的一记耳光。刚才他去靠近,本觉的是一分挑逗几分香艳,结果没想到他审人无数,竟在这小娘们儿身上湿了鞋,真他妈丢人!
    他猛地站了起来,又朝梁琇的腹部和肋部狠狠踹了几脚。皮质鞋面加重了力道,梁琇顿觉五脏六腑全都错了位,疼得缩成一团,开始不住地往外呛血。
    “妈的,算计我!”冼之成在屋里转了几圈,又摸了下脖子,连“嘶”了好几声,“非得留个疤!你说你……嘶……你刚才怎么能下得去那个嘴,你他妈的是要给我留个念想么?”说着往地上啐了一口,“给你活路你不选。地狱无门,是你偏要投的。怪不得我了!”
    恶魔的变态已经完全被激了出来。他把鞭子丟进地上的血水里,脱掉外衣连头都没回就将衣服甩向桌子,八字眉娴熟地一把接住。
    紧接着,他几下挽起袖子,又再次蹲到梁琇身边,从她身底抽出那只正捂着肚子的手,放在眼前翻看了一遍,“真是纤纤玉手啊!梁小姐,你可真他妈的会长。”
    此时,冼之成说出的话反倒不似刚才那么激动,语气变得低沉缓慢,幽冷似鬼一般,“前两天,日本宪兵队有个审讯专家跟我讲,古代有个国家,惩罚逃兵时,并不杀死他们,而是把他们的大拇指给砍掉。没有了大拇指,这些人就再也没办法握武器了,人也就成废人了。所以那些逃兵……宁肯自杀,也不愿受那个刑。”
    梁琇已经没有力气挣扎,只能任由他抓着手。
    “梁小姐的拇指长得可真好,唉,整只手都好看。这要是弹个曲儿,他妈的还不得把人的魂儿都勾走。”冼之成轻轻揉捏着那根玉一样的拇指,像在感受一件艺术品,“你放心,我不会砍掉它,不光它,梁小姐的所有手指头,一根不少,我全都给留着。”
    “不过……”他似是叹息了一声,“现在我得再好好看看它,以后,就不是这般的好模样喽。”
    之后,他真像在仔细欣赏一样,一言不发地端详了许久。
    突然,他一把将梁琇的手扔回了水里,又抬头看了眼屋里的两个壮汉,“今儿晚上,可有咱们忙的了。”
    “梁小姐,”他伸手拍了拍梁琇沾着血水的脸,“咱们就从你的拇指,开始吧……”
    在得知梁琇被抓进七十六号的瞬间,秦定邦一阵急火攻心,简直要发狂发疯,但理智还是迅速占了上风,让他稳住了阵脚。挂了打给卢元山的电话后,他仍是紧抓着听筒,手狠狠地压在话机上。他面如寒铁地盯着桌上梁琇走时留的字条,片刻后转脸看向还站在门口喘息着的张连贵。
    “老爷和夫人今天去礼佛了是吧?”
    “是。”
    “你先回家,如果你回去时他们已经在家了,别让他们出门。如果他们还没回来,你赶紧去静隐寺,通知他们快回家。”
    “好!”张连贵转身带上门,迅速跑下了楼。
    秦定邦慢慢坐回椅子。
    梁琇现在危在旦夕,他必须尽快从毫无头绪的一团乱麻中找出那个线头,想出最好的对策赶紧救出她。
    七十六号不是茶楼酒家,不是报社学校,不是任何天底下见得了光的地方。那是汪伪政府的特工总部,是日伪勾结设立的“东西厂”,是位于法租界之外的不法之地。层层把守,戒备森严,多少人有进无出,坊间谈之色变。
    然而,外界只传其可怕,对其内部真实情况却知之甚少。甚至人被掳进去具体关在哪,都很少有人清楚。即便他带着人带着枪去劫人,也是不可能救出梁琇的。
    蛮干没用,必须找对方法。
    卢元山刚才说,今天下午是抓了一帮重庆分子……梁琇什么时候又成了重庆分子?是弄错了?还是说……她就是?
    最希望的是谋财,那是最好办的,交赎金就是了。
    而如果梁琇真的是七十六号要找的什么重庆分子,那又该怎么办?怎么往外救人?
    秦定邦的手指敲着桌上梁琇留下的字条,敲击的速度越来越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脑中却在飞快地过滤着各色的人和事。
    突然,他手指一停,猛地抓起电话,飞速拨通了一个号码。
    “延龄,你认识七十六号的人?”
    接电话的是祁延龄,他正在银行,刚打算收拾下班好去赴一个应酬,就接到了秦定邦的电话。劈头盖脸遇到这么一句,祁延龄赶紧抬手稍稍挡住了嘴,“映怀,出什么事了?”
    “梁琇被抓进七十六号了。”
    “谁?安郡的老师?为什么呀!”
    “具体细节都不清楚,我要救她出来。你认识的七十六号的人,能不能帮忙疏通?”
    秦定邦记起前两年过年,祁延龄跟他站在客厅窗前,说过七十六号的人找他办过事。
    “我帮你打听一下。”
    “事出紧急,你快些。我在这等你电话,等会儿你就往这个电话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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