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老板白澜蹲坐在抹得油光鉴亮的柜台后,愁苦的目光依次转向水如瓢泼的天井、咯吱作响的门窗、筛糠一样的柱子、抖动不休的大梁,心里头还惦记着屋外摇摇欲坠的牲口厩以及怎么都关不严实的地窖门。”
    不知怎么的,姬承的到来给潘海天带来了一些灵感。姬承回房睡觉后,他却睡意全无,重新铺开稿纸,一些新的文字从笔端流出。他想象着,自己就是故事中的鸦巢客栈掌柜,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无聊清夜,担忧着这间脆弱无助的小客栈。然后,门外会响起敲门声,一个意外的访客——比如姬承这样的——带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目的出现……
    正想到这里,门居然又响了。一夜之间连来两个旅客,这可不寻常。潘海天打开门,做好了再被吓一跳的准备,不过这一次并没有刚才那么惊悚。来客是一个身材瘦长的中年羽人,在这样的雨夜里居然浑身没有沾上一点泥,实在不易。当他走进客栈后,潘海天才注意到,他的左眼已盲,上面有一道醒目的疤痕,腰悬的宝剑说明他是个武士。
    “我在大堂里坐一晚就行。”独眼羽人往桌上扔了一枚银毫,比一晚的房钱还多。潘海天喜出望外,但按规定,仍然需要登记姓名。
    “登记个假姓名可以吗?”羽人说,“我的真名你没有必要知道。”
    潘海天陪着笑:“那不过是官府的无聊规定,万一出了点什么事,也能让我有个交代。您愿意写什么名字都行,是真是假我可管不着。”
    “出了事好交代……”这个神色阴鹜的羽人想了想,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嘲讽的坏笑,“就写上‘云灭’吧。云生云灭的云灭。”
    “您随口编个名字都那么有学问!”潘海天掂着手里的银毫,不住地恭维。
    和姬承不同,云灭显然不喜欢别人打扰,他抱着手臂往椅子上一坐,很长时间一声不吭。潘海天坐在柜台旁编着小说,半点不敢去和他搭话。窗外雨声依然,毫无停歇的意思,不断有乌鸦的鸣叫传来。
    雨夜里接踵而来的莫名怪客……潘海天继续捡起方才的思路。这样的线索倒也不错,只是按照写小说的套路,一群人在某一特定时刻来到某一特定地点,必然不会是出门野餐碰巧相遇,而是一定有着共同的、不可告人的罪恶目的。得给他们设计一个目的出来。
    他的思绪再次被打断,但这次不是因为门响。门还没来得及响呢,那声音来自于远处的栈道。一阵沉重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地向鸦巢客栈靠近。这声音极有气势,连栈道都有些经受不起,发出吱吱嘎嘎的轻响。
    潘海天经营鸦巢客栈多年,尽管此处过客寥寥,还是对各种各样的脚步声、马蹄声甚至车轮声都很熟悉,但像这样似乎要把栈道生生拆掉的声音他还从没见识过。云灭看来不动声色,手却慢慢移到了腰间,离他悬在腰间的佩剑很近。姬承居然也被惊醒,懵懵懂懂地从房间里奔出来,扶着栏杆对楼下的潘海天喊道:“怎么了怎么了?是不是我老婆来了?”
    随着他这一声喊,轰地一声,客栈大门猛然倒塌,狂风夹杂着雨丝吹了进来。潘海天朝门外看了一眼,喃喃地说:“我要有这样的老婆,肯定天天躲在鸦巢客栈不回家……”
    从破烂的门洞里,钻进来两个身躯巨大的夸父,确切说,是撞进来的。他们很轻松地在客栈的木板墙上制造了一个大洞,闯了进来。在这样寒冷的雨夜里,他们都精赤着上身,露出岩石一样坚硬的肌肉和胸口黑黢黢的毛,恶魔般的脸上僵硬而无任何表情,血红的双目冷冷的没有半分感情。他们的腰间缠着黑色的长鞭,宛如盘绕的毒蛇。
    然而还有比这两个夸父更能吸引人们关注的,那就是他们肩膀上抬着的一张软床。软床上,一团看起来像是人形的东西,正用精光四射的两只眼睛扫视着客栈大堂。
    两名夸父继续迈动步子,来到了大堂中央。潘海天这才借着灯光看清楚,他们所抬着的,是一个只剩下一手一脚的残疾人,满面刀疤,丑陋不堪,身子缩得小小的。他仅剩的左手正在有节奏的轻轻挥动,就像在打音乐节拍。
    “好大的声势,”云灭轻笑一声,“你们尸舞者的规矩,不是一向都要求隐匿行踪,只见尸体不见控尸之人么?”
    尸舞者?这个可怖的残疾人,竟然是个操控尸体的秘术师?潘海天连忙仔细看着那两个夸父,果然,夸父的表情僵硬得过于不自然,动作也明显呆滞,目光中毫无神采,视线完全没有聚焦点。
    尸舞者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就像钝锯锯木头一样刺耳难听。他再挥了挥手指头,他身下站在左侧的夸父举起空闲的左手,往自己的胸膛上一挖,一股黑色的血液慢慢流了出来。云灭点点头,对潘海天解释说:“血液的循环流动,对于机体保持活力十分重要,短期使用的尸体也就罢了,如果有几具尸体使唤得很趁手,想要长期驱用,他们这些尸舞者就会在尸体里注入一种毒药,保证血液流动,当然了,这样的话,血色就会变得很奇怪。”
    两名夸父一步一步走到大堂中央,潘海天担心地听着地板吱嘎作响,又心疼地望着被他们毁掉的大门。尸舞者一扬手,一枚金铢飞了过来,正砸在他头上。
    “这枚金铢,够修你的门了吧?”他问,说话的腔调很怪,大概是因为脸上的那些伤损坏了发声器官。
    潘海天恨不能把头点下来:“够了够了!十扇门都够了!”他把金铢纳入怀中,一面招呼卢三用厚重的毯子暂时挡在破洞上遮蔽风雨,一面向后院走去,一面想:“你干脆多给我点钱,直接把鸦巢客栈拆了吧。”
    “你去哪儿?”尸舞者问他,“来了客人也不招呼入住?”
    潘海天定在原地,老老实实地回答:“我……我害怕。我从来没见过您、您这样的人。”
    尸舞者哈哈大笑:“比起一般人,你已经表现得不错了。我不需要房间,就在这大堂里将就一晚好了。”
    潘海天巴不得,以最快的速度送上茶水和火盆,赶紧溜之大吉。云灭却叫住了他:“按规矩,你是不是也应当登记他的名字呢?”
    可怜的掌柜正在为难,尸舞者通情达理地说:“没问题。可是我已经记不住自己的名字了,你随手替我写一个吧。”
    “你们两个真有默契。”潘海天耸耸肩,真的随手在登记簿上写下了“施五”两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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