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最后,谢晚春也觉得自己有些扯,弯着唇笑了起来。
    夜里人声渐稀,她的笑声清脆悦耳,仿佛枝头的黄鹂最清最柔的歌声,似湖心的波纹,一层层的、轻轻的荡漾开来,似羽毛一般挠过人心。
    王恒之的心情也因为她的笑声轻松了许多,言语之间也跟着缓了缓:“若我猜的没错,我那表兄不仅代表不了宋家的意思,实际上也只不过是那些人丢来试探我态度的马前卒。这是公事,事关重大,我自然不能给他好脸色。”说罢,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这才郑重的开口道,“不说他了。有件事,我今晚想了很久,想要与你说。”
    谢晚春甚少听到王恒之这般郑重其事的语气,不由疑惑的扭过脸,认真的看着王恒之,等着他说下去。
    因着街道里灯光极暗,王恒之耳尖的那抹不知不觉浮上的薄红也被夜色无声无息的掩了下去,他认真的看着谢晚春,极认真的开口道:“这几日,靖平侯一直给你送礼,确实是费了许多心思。只是,”他顿了顿,极是不好意思却还是直截了当的说了下去,“我,不怎么高兴。”
    他说到这里,那双黑沉沉的眼眸里似是化开了寒冰,盛着暖春一般的柔波注视着谢晚春。
    这样的目光里,绿枝会抽出嫩叶,寒冰会化作蜜水,刀刃会盛出鲜花,铁石的心肠也会软如春水。
    谢晚春初时只觉得有些摸不着头脑,直到对上王恒之的目光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她那张极厚的脸皮一时间也不免烧得火热滚烫,好一会儿才慢慢的咬着唇,小心翼翼的反问道:“你是说,你这几日一直心情不好,是因为你在吃醋?”
    话声还未落下,谢晚春便觉得有些羞耻,想着必是自己想得太多,太过自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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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恒之亦是觉得窘迫,索性有夜色遮掩,他面上不知何时浮起的绯红并未被发现。他静了静,没有应声,只是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随即便牵着谢晚春的手往回走。
    他到底有些紧张,动作微微有些急促,但又十分细心的缓下步伐,好叫谢晚春能跟得上。
    青石的街道两边灯光极暗,轻飘飘的在石板路上映着光点,皎洁而莹白的月光似雪片一般纷纷的落下来,好似无形的手,轻柔而又妥帖的将他们两人的两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倘若两人靠得再近一些,他们的影子便不知不觉跟着缠在一起。
    这般静谧的夜色里,人声与灯光犹如海面的雪白泡沫一般渐渐散去,四宇皆静,明月高悬,星辰如坠,好似暗夜里只剩下他们两人一般,一前一后的脚步声仿佛默契的乐曲。
    谢晚春不觉低了头,眼角余光瞥向他们牵在一起的手,十指交握传递过来的热度烧得她面颊发烫,久违的心跳忽而寻了上来。
    砰,砰砰砰......胸膛里的心脏泡在滚热的血液里,几乎要跳出来了。
    只是,得了这从未想到的“告白”,即便是谢晚春,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动了动唇,最后却又把那些调戏人的话给咽了回去。她可以言笑自若,随意撩拨别人,可倘若对方真的认认真真的回应她,她却又要缩回自己的壳里。
    仔细想想,她和自家养的乌龟还真有点像:怕死,但凡风吹草动就要躲到壳里。
    只是,王恒之到底与那些人不一样——皑皑的白雪固然会叫人忍不住想要去踩一脚,但真要抬起脚去踩却又会有些不忍。她是真的有些喜欢王恒之,也敬佩他的人品和才华,她知道他是极好极好的人。正因如此,她才担心自己会让他走上齐天乐或是宋天河的后路,毁了他。
    谢晚春想着那些事,想起今夜所见的那个一脸冷漠的齐天乐,不过顷刻之间,沸腾的血管里好似浇了一桶的冰渣子,浑身上下的血液在这一瞬间就冷了下来,胸膛里跳动不止的心脏也仿佛被拉到了冰天雪地之中,被那透骨的寒凉给冻住了。
    她想,还是太早了......爱情这种东西,她不配。
    这般想着,谢晚春轻轻的挣了挣,小心翼翼的把手从王恒之的掌心里重又抽了回来。她虽没有说话,可这动作到底还是极清楚、极明白的。
    这时候,他们正好走出那条灯光灰暗的街道,迎面而来的红灯笼仿佛凌空洒下一片金灿灿的金粉,在王恒之秀气浓密的眼睫上落下浅浅的金光,他一张俊美的面庞被照得透白,越发显出眉睫乌黑如墨,眼瞳黑若点漆。
    他面上沉静的神色似是面具一般片片碎开,随即握紧了那空空的手掌,重又归于沉静。
    好似一尊冰雪雕出的人像,纯白无暇,毫无半点人情。
    ******
    谢晚春和王恒之回去的时候,陆平川就等在门口。
    陆平川身量极高,半倚着木门,站在那里,确实是称得上是如松如玉。陆平川做惯了锦衣卫,一双眼睛犹如鹰隼一般,他只一眼就瞧出了谢晚春和王恒之两人之间的尴尬,心中一顿,不由眯起来眼睛:看样子,这两人怕是路上起了争执。
    常言都道“劝和不劝分”,陆平川却是打心眼里巴不得这两人赶紧吵翻,最好吵到过不下去和离算了,到时候他说不得还要拿几窜鞭炮热闹热闹庆祝庆祝。
    所以,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陆平川特特挤到这两人中间,笑着问道:“今日七夕,外头想必很热闹?”说罢又厚着脸皮凑过来问,“我一个人守着这里也是无聊,可有什么趣事没有,说来听听?”
    谢晚春瞥了王恒之那张紧绷着的脸,斟酌了一下便道:“你先回去吧,我有些话和陆侯爷说。”
    王恒之浑身绷得好似快要断了的琴弦,只要再一点点的力气怕就要当场发作了。此时的他甚至都快维持不住面上的风度,忍了又忍到底还是垂下眼脸,淡淡的瞥了一眼谢晚春,冷冷道:“天色已晚,你也注意些,莫要惹出闲言来。”说罢,便抬步往里面去,再没理会身后的谢晚春与陆平川。
    陆平川心中大乐,一双凤眸跟着一亮,好容易才端出沉稳的神情去看边上的谢晚春。
    谢晚春却没有与他谈笑的心思,一边缓缓地往薛府后园走去,一边垂头看了看自己绣鞋上面绣着的那朵鹅黄白须梅花和莲子大小的明珠,长长叹出一口气,直接了当的道:“我今晚遇见齐天乐了。”
    既然都被齐天乐认出来了,谢晚春也就没必要再在陆平川面前隐瞒身份。而此时的这句话收敛起往日里的言笑,已然是镇国长公主谢池春才会有的口气,直接明白的揭开了他们面前那层一戳即破、自欺欺人的窗纸。
    陆平川的目光正流连在谢晚春的面上,他本还有些心猿意马,闻言不由微怔,随即肃然起来,仔细的打量了谢晚春一眼,小心且有担忧的问道:“......您没事吧?”不知不觉间,陆平川就用上了“您”。
    “没事,”谢晚春摇摇头,“边上全是人,王恒之又离得不远,哪怕是齐天乐也不能毫无顾忌的下手。所以我们只说了几句话,他就逃了。”
    陆平川犹如远山一般的长眉轻轻的蹙了蹙,声音不觉也压低了下去:“他,认出您了?”
    谢晚春嗤笑一声,挑高纤长精致的黛眉,抬眼去看陆平川:“你近来动作这么多,当真以为齐天乐他是傻的不成?更何况,听他话音,怕是一直都怀疑我是‘假死’,有些怀疑也是理所当然。”后面的话她也没再说下去,毕竟她和齐天乐自小一起长大,形影不离,比亲弟弟皇帝还要来得亲密。许多许多的小习惯,都是他们一起养出来的。那些默契,根本无法隐藏。
    夜色在陆平川的额上染上沉甸甸的阴影,他既是羞惭又是忧心,只得低着头歉疚着道:“是我放肆了,以后我会注意点的。”随即,他便反应过来了,“既然他一直怀疑您是‘假死’,那么当初宫中之事,便与齐天乐无关了?”
    谢晚春点点头,几步走到了陆平川的跟前,目光在园中的那些玉簪花上一掠而过,看着花叶上沾染的夜露,慢慢的点点头:“是,与他无关。不过他估计也从朱寒那里知道了些什么。”说罢,谢晚春静静的阖上眼,纤长的眼睫犹如蝶翼一般一根根的垂落下来,越发显得她的面容犹如珠玉一般秀美动人,她沉下声音,有如金石之音,透出千钧之力,“这事你不必管,也不必再查下去。既然不是齐天乐,那我也大概猜到下手的人是谁了。”
    幕后之人不仅能把那件事做得滴水不漏且又能恰到好处的利用上朱寒对齐天乐的爱慕之心,排除掉齐天乐,她也大概能猜到是谁了。
    陆平川欲言又止,最后还是认真的点了点头应了下来,他想了想又道:“要我给您准备几个暗卫吗?既然齐天乐知道了,难免会有些危险。”
    谢晚春闻言只是摇了摇头:“暂时不必,否则反倒要惊动其他人。更何况,”她的细齿咬着唇笑了笑,眼中神色深深,笑意复杂,“齐天乐恨我入骨,若要杀我必是不假人手,亲自下手。”
    谢晚春的语声极轻极淡,好似花叶上滑落下来的夜露一半,无声无息的落在土壤里,可细细品来却是透骨之寒。
    陆平川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应答。
    谢晚春看了他一眼,便又开口道:“不过,还是要准备些东西。之前我身份不便,许多东西都没法子准备,明日我给你写个单子,你替我准备一下。”
    陆平川终于觉得自己算是排上用场了,心中松了口气,连忙点头:“我明白了。”
    谢晚春抬眸看他一眼,一对微圆的眼瞳还是黑水银一般的乌黑油亮,静静的映着陆平川的脸。她打量了一下陆平川的神色,随即不动声色的低了头,看着玉簪花瓣上凝的露珠,慢条斯理的道:“有句话叫‘过去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你明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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