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玉良面上的笑半点也没褪去,伸手打开手中的折扇,连连道歉:“倒是没瞧见弟妹也在这儿......”他一顿,便低头道,“这样吧,我和南山说几句话,还劳弟妹与我两个丫头在这儿等会儿。这两个丫头都懂些武艺,保护弟妹安全应该不是问题。”
    谢晚春懒懒扫了宋玉良一眼,自是把他那些心思看在眼里,她也没有与这人客套的意思。很快便起身往边上避开几步路,方便这两人说话,也算是默认了。
    王恒之倒是没有出声,只是目光深深的看着没走远的谢晚春。
    河面上的喜鹊灯犹如一条火红的腰带一般横在河流中,那柔软而灼热的灯光捂暖了银白的月光,温温的照在行人的肩头,洁白而剔透。
    谢晚春走得不远,大约离王恒之只有十步路,正背对着人看着河面上的喜鹊灯,乌黑的眼睫垂落下来,染了金色的浅光,好似蝶翼一般轻盈动人。她本就近乎透白的肌肤在这样的灯光与月光下,犹如易碎的水晶一般折射出微微的光色。
    她站在月下,背后有满河的灯光,雪肤乌发,美得近乎惊心动魄。
    宋玉良也算是阅遍美色,忍不住多看了几眼,不由啧啧道:“南山好福气,嘉乐郡主果真是难得的美人儿。”
    王恒之目光极冷的看了宋玉良一眼,语声比之前更加冷淡了:“还望表兄自重。”顿了顿,才给了对方一个台阶,“不知表兄想要说什么?
    宋玉良颇是尴尬,连忙点点头说起了正事。
    ******
    谢晚春自是不想理会世家那一对破烂事,故而也就没理会王恒之那头的状况,只是一心看着河面上的灯,想着往日里京城的七夕是何等的景致。
    就在她垂眸静思的时候,忽而有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谢晚春自解了七月青的余毒后,身体变好了许多,自然也就不似开始时候的孱弱。虽然内功还未修炼上来,但是许多手法却已经娴熟了。她动了动手腕,使了个巧劲打算就势摆脱对方。
    只是没想到,她刚刚从对方手里脱开,那只手便整个儿被人握在掌心,适才那一番动作几乎就如同心有灵犀的一番打闹。
    对方的指腹上有粗糙的薄茧,手掌极是滚烫,犹如一块烙铁。那一点温度烧得她立时就清醒过来了。有这么一刻,谢晚春觉得自己好似沉浸在巨大的梦境里,又仿佛清醒无比,只是一时竟是不能回头去看对方。
    那人的笑声顺着清亮的夜风轻飘飘的传来,在夜色的遮掩下显得无比的冷淡且锋利,他轻声道:“难怪陆平川态度变得那般快,果然是你。”顿了顿,他又有些疑惑,“我本以为是假死,没想到......”
    谢晚春咬住唇,冷笑了一声:“倘若我是假死,你这般贸贸然送上了,岂不是送死?”齐天乐的天赋或许真的是宋天河平生所见的第二好,但当初的当胸一箭已是伤到了他的经脉,加上后来连番变故,东躲西藏,恐怕齐天乐的旧伤至今都还未痊愈。
    那人接着笑,那笑声忽而变得极温柔,好似与情人重温旧时的情.事一般的柔情脉脉:“还记不记得那年七夕,我们偷跑出宫,你在护城河边不小心崴了脚,最后还是我背了你一路。你嫌我走得慢却不知道我恨不能走得再慢一些。”
    情窦初开的少年,小心翼翼的背着他喜欢的姑娘,走过七夕的万家烟火,当真是恨不能时光顷刻凝固,把一切暂停,只盼此刻如永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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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一夜的京城早已在记忆里无数次的被美化。天上的明月繁星,人间的万家灯火,彼此交织,犹如盛开的巨大梦境,一一的呈现在所有人的面前,令人永世不忘。
    她也曾以为自己会与齐天乐走到最后,举案齐眉,一世恩爱。那样的年纪,那样的天真,又怎会想到最后是那样的结局?
    谢晚春缓缓的闭上眼,勾起唇角在黑暗里露出一个极淡的冷笑,想:多么可怕啊,逝去的时光就仿佛一柄杀人不见血的刀,一刀又一刀得将过去的他们一点一点的杀死,只留下苟延残喘的魂灵和渐渐稀薄的记忆。
    齐天乐的语调始终轻柔温软,可他的声音里却又带着刀锋一般令人不寒而栗的锋利,似是带着鲜红的血:“所以,我想了这么多年,日日夜夜,始终都想不明白你我究竟为何会落到这般地步。”他紧紧握住谢晚春的手,犀利的目光落在她的面上,似是要扒开那张不见喜色或是怒意的画皮,看清内中的真心与假意,一字一句的道,“太.祖曾与我齐家先祖有诺‘一世兄弟,当保万世之安’,西南亦是从未有不臣之心,为何先帝与你竟会骤然翻脸——明里令宋天河以送亲之名护你来西南,实际却是要你与宋天河以谋反之名诛杀我父,平定西南?”
    谢晚春的眼脸轻轻颤了颤,鸦羽似的眼睫缓缓的扬起,扬着唇冷声道:“西南一地只知西南王却不知圣上,至此一件,便已足以叫西南王死上十回。”
    齐天乐闻言却只是轻蔑一笑,笑声极冷,犹如满桶的冰渣子淋在人的头上,透骨之寒:“池春,到了这个时候,你还与我说这种你我都不相信的谎话。”他往前走了几步,两人离得几近,那声音忽而压得极轻极低,好似情人的喁喁私语一般的脉脉含情,犹如花蕊中心裹着的刀片,“难不成,你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谢晚春深深的吸了口气,以夜间冰冷的空气平定了胸膛里那颗跳动不止的心脏,转过头去看站在她后面的男人。
    男人身形极其高大,乌发束起,身上只穿了一件极简单的湖蓝色直裰。他就那样笔挺的站在河边的柳树下,犹如一柄入鞘的剑,光华内敛。他大半的身子都隐在阴影里,只有小半的袍裾在灯光的照耀下显出细密且径直的纹理,那一道道的暗纹犹如翡翠的墨纹,美得惊心动魄。
    只是,他那张犹如冠玉的面上带了半块面具,从谢晚春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见光洁圆润的下颚以及颜色极淡的薄唇。
    谢晚春默然看了几眼,颇有些不合时宜的想道:这种时候带面具,不会是毁容了吧?不过,她很快便又冷静下来,想着正事:所谓的真相,她自是不会告诉齐天乐——西南王死了,先帝死了,宋天河死了,这世间除她之外再不会有人知晓真相,只盼着那个秘密永永远远的都被埋在黄土之下。
    所以,她听到那句看似威胁的话也不过是微微的仰起头,抬目与对方对视,挑高眉梢,眼角似有几分讥诮和挑衅:“那么,你现在便杀了我啊?王恒之就在那边,你现在动手杀了我,你这个朝廷要犯也跑不了多远。”
    谢晚春与齐天乐都心知:他们两个的身份都有问题,各有各的顾忌,自然不能大庭广众的嚷出来。而且,以谢晚春现下的武功,毫无准备之下要杀齐天乐,纯属做梦;可是以这般近的距离,齐天乐要杀谢晚春必然也会惊动边上的王恒之,若是被王恒之拖上一会儿,等陆平川带着锦衣卫赶过来,齐天乐怕也逃不出去。
    所以,直到现在,他们也不过是你来我往的说着那些不咸不淡的话。
    齐天乐漆黑的眸子透过面具看过来,看着她这张崭新的面容,似是要把这张脸记下来。许久,他才轻笑了一声:“也罢,当初你手下留情,此回我也放你一次。权当叙旧。”说着,他松开握住谢晚春的那只手掌,轻轻的拂过谢晚春耳侧的发丝,颇是温柔的替她理了理鬓发,笑着道,“下回,我们再见真章?”
    话声还未落下,不远处的王恒之似也觉出这边的不对,连忙丢下念叨不止的宋良玉,抬步往这边走来,口中轻轻唤道:“晚春?”
    眼见着王恒之几步之间便要过来,齐天乐动作极快的退开几步,很快就混入了人群之中。就在齐天乐转身之际,忽而伸手揭开那半面的玉制面具,露出一整张俊美已极的面庞对着谢晚春淡淡一笑,说不出的讥诮与冷漠。
    虽只是惊鸿一瞥,可他那张脸就仿佛玉雕一般的俊美无瑕,鬓如刀裁、剑眉星目,在这刹那间就犹如曜日般的照亮了昏暗的河畔,令人眼前一亮。
    谢晚春看了一眼便又转回头去看王恒之,暗自叹了口气:齐天乐果真是了解她,临走了还不忘露一露脸好叫她心里痒痒。不过,真要说起来,王恒之自也不比齐天乐差。这两人若这能站在一起,那便是犹如日月相映,怕是更显容色之盛。
    王恒之的目光倒是跟着落在那群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许久方才回到谢晚春的身上,开口道:“适才你在和人说话?”虽是问句,可他的声调里却是毫无半点的疑问,更似平板直述。
    谢晚春心知这事推托不开,便点了点头,承认道:“是啊,刚刚有个男人跑来与我搭讪。”她眨了眨眼睛,乌黑的眼睫极长极卷,一双明眸犹如两丸黑水银浸在白水银里,黑白分明,莹润明亮,里面只映着王恒之一个人,“似我这般年轻美貌,七夕夜里形只影单的站着河边,自是格外引人注目。有一两个男人凑上来,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王恒之听着她这“厚颜无耻”的话却也不生气,反倒是挑了挑纤长的剑眉,露出极淡且极少见的笑容,调侃般的问了一句:“那么,美貌的夫人,不知今日可有幸送你回去?”说罢,他伸出手,等在半空中。
    月光照在王恒之的面上,便好似照在无瑕且有透白的冰壁上,映照出人间的万里红尘,透出一丝一丝的凉意与光色来。
    谢晚春这等俗世里的凡人最想要的便是把其他的颜色染上冰壁,叫那万里红尘就地扎根。她乌溜溜的眼珠子轻轻一转,很快便把手递到王恒之手里,顺着他的戏路,故作矜持的应声道:“好吧,就你了。”
    王恒之轻轻握住那纤长的五指,然后又抓紧了些,把那只玉雕似的纤手整个儿握在掌中。他适才一直不定的心忽而平静了下来,仿佛从那只手上抓着了什么似的,唇角的弧度也跟着上扬,淡淡道:“走吧。”
    谢晚春见他真要走了,这才有些惊讶:“你和你那个表兄说完话了?”
    “他那些话,说与不说,听与不听,都是一样的。”王恒之语调极沉静,甚至眼角余光都不曾瞥向不远处的宋良玉。
    谢晚春颇有些诧异的看着他,端详着他的神色,坦率的道,“你这反应到和我想象的不一样。”
    王恒之顿了顿,转眸看她:“你以为我会如何?”
    “至少要敷衍下对方啊,”因着他们渐离人群,灯火渐暗,天上的星辰反倒显得格外明亮,谢晚春仰着头去看天上那一颗颗的星子,拉长声音,轻轻的道,“你们世家之间本就联姻甚多,自来亲厚,同气连枝。而且,到底是你亲表哥,你就不怕他去和你娘告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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