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来的钱骆枳也不攒着,挣多少花多少,多出来的钱全给任姨给小妹给家里人给尘白哥买礼物。
    任姨收到礼物很高兴,抱着他没完没了地夸,末了神情里却又有一点担心,轻轻戳他的脑袋:“小火苗,你不攒一点钱吗?”
    骆枳认真想了想:“要买的东西太贵了就攒。”
    任姨哑然:“不是说这个……你将来怎么办呢?”
    在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任姨已经确诊了寿命很难再延续太久的那种病了。
    但她自己其实一点都不当回事,还对小骆枳说,她觉得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活得让自己快乐,而不是拼命去活得久。如果有一天只剩下痛苦和折磨,那还不如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任姨不担心病况,但她似乎是知道了有关骆家的某些事,总是很担心骆枳。
    后来,骆枳好像是随便找了个什么话题,把这段对话岔了过去。
    虽然记忆已经开始模糊和混乱,但他趴在床边慢慢地想,似乎自己从没回答过任姨的每一个有关“将来”的提问。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想再去考虑将来的?
    骆枳在清醒的片刻里思考了一会儿这件事,然后他又忘了自己在想什么。不过他至少还记得自己出现在了一个陌生的四星半到五星级酒店,所以他还是花了点时间,让自己慢慢站起来。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的痕迹。
    他的吉他跟画板都好好地放在沙发上,衣服和鞋子在另一边,似乎也已经被洗净烘干叠得齐整,旁边还放着一幅画。
    看到那副画,骆枳模糊的记忆又跳出来了一小点片段。
    ……严格来说,那副画已经不能再被称之为画了。
    被那两个忽然出现的女生拦住,正好耽搁了这幅画最好看的那一会儿。
    因为耽搁的这段时间,画面上的颜料完全被雨水冲散,只留下淡白的痕迹。后来又连那一点痕迹也彻底化开,慢慢融进四散的水痕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到最后,画面上只剩下一些非常浅淡的水痕。
    像是一个人无声无息地溺入水中,彻底消失不见,仅剩的那一点涟漪。
    骆枳在涟漪间辨认出自己的字。
    [我没有做过坏事。]
    他其实已经不太能写得好字了,是意识模糊跌坐在地上的某个时候,连自己都没意识到地拿出画笔,一点一点照着手机备忘录上的字的形状描下来的。
    他坐在几乎是瓢泼的淹没一切的雨里,一笔一笔地描,描得甚至还很专心致志,甚至还沉浸地觉得自己真是个大艺术家。
    描完最后一笔,骆枳画龙点睛,满意地画了个非常圆的句号。
    他发现自己有一个观众。
    一道不认识的身影撑着伞,站在雨里看着他,似乎已经站了有一会儿。
    骆枳很久没说过话了,但他刚往身上洒了很多酒。那些酒被雨水冲淡,却又像是淌进他的皮肤里,让他的头有一点晕。
    骆枳仰起头,很熟练地弯了弯眼睛:“来骂我吗?”
    太久没用过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沙哑奇异,像是用指腹摩挲过烈日下最粗糙的锈迹,留下的一点点烫和血腥气。
    对面的人似乎愣了下,摇了摇头。
    骆枳有点惊讶,他歪着头又想了一会儿:“来抓我?”
    这次对面的人半蹲了下来,不知是不是骆枳的错觉,隔着雨帘,对方似乎蹙起了眉。
    ……看来都不是。
    那么。
    “那么。”
    骆枳举起画板,把那行涟漪里歪歪扭扭的字递给他:“先生,买画吗?”
    他笑得好乖好漂亮,骆枳当然知道自己怎么笑才会最好看,他可是个经验丰富的小骗子。
    他成功地骗过了任姨,让任姨相信他一定会好好长大,活到八十岁,有好多个特别美好的未来。
    他没有做过坏事。
    骆枳看着那行又要被雨水浇花的字,他很珍惜地护着它们,护着那个画龙点睛的句号。
    “价格很贵的,要‘嗯’一声,代表相信。”
    骆枳仰着头,在铺天盖地的雨水里弯起眼睛。
    他好大方地摘下吉他,把自己所有的家当都推过去:“你‘嗯’一声吧,然后它们就都是你的了。”
    第15章 价格
    ……那位观众后来付账了吗?
    骆枳这次是真的翻不出记忆碎片了。
    他实在太累了,没能等到回答就昏了过去,后来发生的事也再没有了任何印象。
    只不过,联系前后情节来看,骆枳应当是遇到了个心地很好的人。
    人影没有就此离开,也没把他当作神智错乱的病人,强行送去医院或者警局。反而把骆枳带到一家很不错的酒店,帮忙开了个房间,让骆枳安稳地睡了一觉。
    也可能是因为骆枳当时身上的酒气把气氛烘托得太真实,任何一个正常人在那种情况下,最合理的推测,大概都是这人醉得人事不知在说胡话。
    骆枳看了看身上印着酒店logo的浴袍,他在领口摸索了一会儿,找到那个前几天就找人做好的碎玻璃吊坠,握在手心。
    大概是很久没这么放松地休息过,他的脑子很清楚,记忆虽然仍有大片空白,但至少都有条理。不像前几天那样,茫茫然像是走在散不尽的浓雾里。
    房间里只有他自己的痕迹,把他带来的人不在这。
    他的家当都没被拿走,吉他斜倚在门口,三脚架和画板都放在客厅。书包倒扣着挂在衣架上,里面的东西被摊在桌上晾着……
    文件袋。
    有一个防水的密封文件袋不见了。
    骆枳在书桌前停下脚步。
    文件袋里装着的是那份剧本的原件、版权合同和他已经拟好的转让合同。骆枳一直随身带着,都盖好了印章,受转让方只要签上名字就能生效。
    毕竟是这么好的剧本,耽搁在他手里实在太可惜。
    既然实在换不来船票,骆枳的确想好了不再强求,准备把它送给合适的人,让它派上本来该有的用场。
    ……
    是被他在昨天就这么给送出去了?
    骆枳伸手扶了扶桌沿,指尖轻敲着看得出价格不菲的温润实木书桌,尝试着拼凑起自己的行动逻辑。
    他向唯一的观众推销自己的画,价格开得很高,必须“嗯”上一声,代表承认他从没做过任何坏事。
    对方付账了,所以他把自己全部家当都给了出去。
    因为对方买了他的画,让他觉得这位观众朋友在艺术审美方面的品味相当高,所以买一送一,慷慨地送出了这份剧本……
    骆枳停住念头,轻轻咬了下舌尖。
    糟了。
    听起来好像小火苗能干出的事啊。
    他抬手撑着额角,有点苦恼地轻叹口气,自己都没察觉地抿着唇悄悄笑起来。
    头痛一跳一跳地牵扯着神经,却没有带起惯常的眩晕反胃。
    骆枳闭上一只眼睛,偏了偏头,熟练地调整呼吸,慢慢揉着太阳穴。
    连对方是不是影视圈的都不清楚,他也觉得自己应该先扼腕可惜,为昨晚脑子不清楚的冲动后悔。
    但笑容就是控制不住地冒出来……像是突然猝不及防地偷吃了颗糖。
    真会有人肯出这么离谱的价格吗?
    要相信他没做过坏事欸。
    要“嗯”一声呢。
    既然付了账,为什么没带走其他的东西?
    没看得上?
    那副画也还被放在沙发上,没被带走……
    想到这,骆枳忽然被脑中的某根神经扯得打了个激灵,牙疼似的吸了口气。
    ……他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
    这玩意能被叫做画就已经够离谱了。
    骆枳现在脑子清醒,自己都相当不忍心回忆自己当时沉浸式作画,每落一笔的时候那种起范儿的潇洒。
    也就是现在的身体不允许他跑跳,也不允许他有太大的情绪波动。换了从前的骆枳,大概能冒着蒸汽从耳朵尖一路红进领口再烫到脖子根,换了衣服冲下楼一口气跑三圈为敬。
    幸好没被带走。
    骆枳决心立即下手毁掉这个证据。
    他蹲在沙发前,从画板上拆下那张画布,又把干透了的书包翻过来,把画布团成一团囫囵塞进去,准备在离开后找个没人的地方处理掉。
    他现在的体力很差,只是做完了这些,手臂就已经累得几乎抬不起来。书包带从丝毫使不上力的指间脱落,书包整个掉下沙发,骨碌碌滚了几个圈,停在床边。
    骆枳没能捞住书包,身体跟着歪了歪就重重摔下去。
    他的视野时亮时暗地混成一片,大块的光斑像是被碰洒了的清漆,无规则地散落在模糊的色块中间。
    骆枳闭上眼,额头枕着手臂,等着这一阵心悸牵扯出的冷汗慢慢退净。
    必须节省体力,他现在的状态已经是几天来最好的。
    足够清醒,也知道自己是谁。
    只要集中精力,慢一点看,甚至能勉强辨认出酒店需知上那些文字的内容。
    不能浪费掉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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