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说着,芸娘的语气愈发哽咽起来,眼中闪烁着痛苦的泪珠。
    身侧的那个妇人伸出手替她顺了顺气,芸娘面上激动的神情这才平复几分,咽了咽泪花接着道,“再后来,那些人又来了几次,将村里的男子全都带走了,甚至连五十多岁的老叟也没有放过。除了男子,他们还渐渐盯上了年轻的女郎们。一来二去,这村子里便只剩下了我们这些妇人和未成年的孩子们。”
    “是啊。”芸娘平复了一下心情,点点头接口道,“我们剩下的人不敢在独自待在家中,所以在村子最里头收拾了几间大一点的屋子出来供大家一起休息,这样万一突然起了什么变故也能相互照应一下。”
    “上一次青龙使者过来,是什么时候?”秦默此时已将风帽放下,负手立于光影之中,觑着芸娘淡淡发问。
    他黑色斗篷下是一袭素衣,头上只插一支碧玉竹节簪,腰系同色碧玉腰带,除此之外,全身干干净净地没有其他装饰。明明深处陋室,却让人觉得如同身处森森翠竹中一般,清姿动人。
    芸娘看着秦默骤然露出来的清雅面容,不由呆愣在原地。
    见芸娘呆呆地看着秦默半晌不曾回神,眼中满是惊艳,连话也忘了回,一旁的荆彦只得轻咳一声以示提醒。
    芸娘蓦然回神,眼中闪过一丝不好意思,赶紧垂了头呐呐道,“是……是半个月前,但是……但是青龙使者没有过来。”
    “何意?”秦默微微蹙了眉头。
    芸娘吞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解释道,“青龙使者……青龙使者只有第一二次的时候来过,到后面都是其他黑衣人过来的。”
    公仪音眼神波动了几分。
    这么看来,这个青龙使者在天心教中的地位应该不低。
    “你可见过这青龙使者?他长什么模样?”芸娘正沉浸在方才那惊鸿一瞥的秦默风姿中没回过神,耳边蓦地又响起一道清越的嗓音,隐隐带了几分少女的娇俏。
    芸娘微怔,又抬头望去,却见秦默身后站了一人。
    依旧是黑色的风帽,领口处露出里面浅碧色绣云纹的衣襟,俏丽如芙蓉面的容颜,双目灵动似一泓清泉,一双秀眉微挑,正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就那样俏生生站在那里,背后是窗外洒进来的细碎光影。见芸娘呆呆地看着她,她展颜一笑,露出颊边微现的梨涡,刹那间,周身仿佛有大朵大朵的白玉兰绽放。
    因为每年春天,村口那几株白玉兰便会次第开放,恍如云蒸霞蔚,是她此生见过的最美风景。而如今,她面前立着的这个女郎,却比她见过的最美的风景还要动人几分。
    芸娘不知道她是什么身份,又被她通身的气韵所折服,一时不敢贸然开口。
    看出她眼中的迟疑神色,公仪音又是浅浅一笑,声音愈发和缓起来,“你不用怕,我同他们一样,也是来调查冀州百姓失踪一案的。”
    本朝并无女子当官的先例,芸娘虽然半信半疑,但在公仪音切切的注视下还是开了口,“民妇……民妇曾远远见过一面,不过他每次来都带着帽子,看不太清楚,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他年纪不算大,大概三十出头的模样,容貌……容貌有些清冷。”
    想了想,又补充道,“他的声音很低沉,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压低了嗓音。”
    听了芸娘的描述,公仪音不由起了几分疑心。怎么觉得这个青龙使者并不想大家见到他真实模样的样子?
    “那些被抓走的人再没有回来过?”秦默又问。
    芸娘摇摇头,“民妇们也曾问过那些黑衣人,但他们什么都不肯说。”
    “那……”秦默顿了顿,抬了眼看向芸娘,眼中含了一丝似有若无的柔软,“除了阿虎,你们可曾在山上发现过其他人的尸体?”
    芸娘眸中闪过一丝痛苦的神色,沉默着摇了摇头。想了想又补充道,“发现阿虎的尸体后,民妇曾质问过后来再来的黑衣人,可是他们那时早已变了副嘴脸,压根没有理会过民妇的控诉。”说起这事,芸娘的语声又有些哽咽起来。
    秦默眸中一抹淡淡异色。
    这么想来,应该是阿虎的尸体没有处理妥当才被村民发现,后来天心教的那些黑衣人便学乖了,再也没有落下任何蛛丝马迹。只是这样一来,查找的难度怕是又大了些。
    眼下他们人手不足,村子里又只剩下些妇孺,搜山这个法子看来行不通。而如今村里青壮年男子和适龄女郎也尽数被抓走,想来这个明隐村已经失去了价值,若是没有特殊的情况,应该很长一段时间天心教的人都不会再来了。
    秦默垂下眼,看阳光在地上绘出破碎的光影,一时之间竟也有些头疼。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他抬头朝门口看去,正好看到留在村口望风的阿张出现在他的视线里。
    见阿张如此行色匆匆,秦默不由微蹙了眉头,望向他声音平静道,“怎么了?”
    阿张长长出一口气,沉声汇报,“郎君,远处来了一群官府模样的人,正朝村子走来。”
    官府?
    秦默转身看向芸娘她们,“你们可报了官?”
    芸娘一脸疑惑地摇了摇头,“天心教的人威胁说若是报官,被抓去的人全都性命难保,我们……我们不敢报……”
    秦默沉吟片刻,“你们留在此处,没有我的人来请就不要出去,我带人出去看看。”
    说着,看公仪音和荆彦一眼,走出了房间。
    见她们一行人出来,院子里的妇人纷纷侧目看来,眼中满是灼灼的期待之色,尤以香娘为甚。
    秦默没有说话,只留了两人在此处护着,然后带着剩下的人朝村口走去。
    脚步刚动,秦默突然侧身看向公仪音,语声浅淡,但含了掩不住的关心,“阿音,你也留在此处吧。”
    公仪音垂了头,睫毛覆盖住明亮的双眸,显然有些闷闷不乐。
    秦默劝道,“眼下情况未明,我怕你过去有危险。”
    公仪音抬了眼语声清脆,“阿默,来的是官府之人,能有什么危险?再者,万一他们想刁难你,有我在,他们也不敢太过放肆。”
    见公仪音面露坚持之色,且她所言不无道理,秦默便点头应了下来,让公仪音跟在自己身后,一行人往村口走去。
    走到方才那老妪坐的地方时,她已经不见了,却正好见到谢廷筠从老妪身后的那座院子里出来。
    他合上院门,抬头看见秦默他们不由一喜,迎上来道,“正要去找你们。你们怎么过来了?事情查清楚了么?”
    “说来话长,现在官府来了人,我们过去看一看,你也一起吧。”秦默道。
    “好。”谢廷筠闻言忙收敛了几分笑意,严肃地跟在了队伍当中。
    “方才那个阿妪怎么样了?”公仪音悄悄问道。
    “我已经将她哄进房中歇息了,暂时不会有事。不过……我看熙之的面色不太好,到底发生了什么?”谢廷筠也压低了声音问。
    公仪音微叹一口气,将方才芸娘说的话简短地复述给了谢廷筠听。
    谢廷筠听罢,面露惊讶之色,“这天心教居然这般猖狂?这可是明目张胆地抢人啊。”
    公仪音刚要应声,却感到前头秦默的脚步停了下来。她抬头一看,这才看到前方官府那群人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忙噤了声,目光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们。
    那群人大概有二十来个,身着衙役服装,手中拿着佩刀,更为奇怪的是,他们的嘴上都蒙了一块白布,不知是做何用途。为首之人约莫三十来岁,服饰与他人略有不同,应该是捕头一类的职位。
    他们走到秦默跟前停下,满目狐疑地打量着秦默他们。公仪音清楚地看到为首的捕头眼中闪过一抹异色。
    “你们是什么人?”双方对峙了一会,那捕头抢先开了口。
    秦默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可是中丘县县衙的捕头?”
    那捕头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冷冷地看着秦默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过路之人。”秦默淡答。
    “过路之人?”捕头的脸色变了变,上上下下打量了秦默一眼,忽然冷厉地开口道,“这村子里有瘟疫,你们来了多久?是不是已经感染上了?若是刚来,还请速速离开!”说着,往后退了几步。
    “瘟疫?”秦默反问了一句,语声依旧淡然,“我观这村庄一切正常,似乎并未发现瘟疫的现象啊。”
    “少废话!”那捕头怒喝一声,死死地盯住秦默,“你这般巧言令色,是不是来了许久已经感染上了?!来人,将他们拿下!”
    秦默冷笑一声,“如果我们已经感染上了,你拿下我们又有何用?到时候那些抓我们的人不是也会跟着感染么?”
    捕头一呛,恶狠狠地盯着秦默,“既然如此,你们和这村子里的人一样,都需要被隔离。”
    “哦?”秦默玩味地一笑,“隔离?不知道是怎么个隔离法?”
    “我们会请大夫来给你们诊断,若是没有感染上的,官府会将你们迁往别的村庄。”
    “若是感染上了呢?”
    “感染上的,医不好就只能等死了!”见秦默一脸淡然之色,捕头愈发气急败坏,不由口不择言起来。
    秦默冷冷地凝视着他一言不发,可是眼中的寒凉之色看得捕头浑身一抖,心中不由嘟嘟囔囔骂了起来。
    真是见了鬼了,这人究竟什么来头?怎么光看着自己,自己就浑身想打颤?那眼神,简直跟冰凉的毒蛇爬过自己的脊背一样。
    看够了,秦默终于开了口,“没想到窦文海手下的人竟是这般执法的,我还真是大开眼界了。看来……他这个中丘县县令是不想当了啊。”
    明隐村隶属于中丘县,眼前这一队捕快,自然是中丘县县衙来的人。
    那捕头一听这话,浑身一凛,像见鬼似的盯着秦默,伸出手指着他颤抖着道,“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延尉寺寺卿秦默。”
    “延尉寺……”捕头先是一怔,忽而眼睛瞪得跟铜铃似的,不可思议地盯着秦默,结结巴巴道,“延……延尉寺寺卿?传说中……传说中断案如神的秦九郎?!”
    秦默轻嗤一声,似笑非笑地睨着那捕头,“没想到我秦九的名声竟然传到中丘县来了,今儿碰到的稀奇事可真多。”
    那捕头乍一听得秦默的名头有些慌了神,深吸几口气终于镇定下来,怀疑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秦默几眼,“你说你是秦九郎,可有证据?”
    秦默面上的嘲讽之意更甚,微微侧目看了荆彦一眼。
    荆彦会意,从怀中掏出延尉寺的令牌在捕头面前一亮,语声冷冷道,“看清楚了,延尉寺令牌,现在还怀疑吗?”
    捕头掩下眼神中的不甘,低了头陪笑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寺卿见谅。”说完,又微微抬了头,试探着看向秦默道,“不知秦寺卿怎么会出现在这小小的中丘县?”
    “皇命在身,路过此地。”秦默没有多说,只随口答了一句,又装作不经意地将安帝抬了出来。
    果然,听到安帝的名头,那捕头面上神色愈发肃穆了,低了头与身边一名捕快对视了一眼,眼中浮现出一抹忧心忡忡的神色。
    公仪音不由起了疑心。
    这一群捕快突然来明隐村,究竟所谓何事?而且,那捕头口中的瘟疫又是怎么回事?她可丝毫没有在村子里发现瘟疫的迹象啊?
    捕头伸出衣袖抹了抹额上滚滚冒出的汗珠,抬眼看向秦默战战兢兢刚要开口,却听到秦默霜寒如雪的声音响了起来,“你们所说的瘟疫是怎么回事?”
    知晓了秦默的身份,捕头不敢再耍滑头,忙道,“回寺卿的话,具体情况小的们也不是很了解,只是听说明隐村突发瘟疫,所以奉县令之命前来查看。”
    “若村子里真的发生了瘟疫,你们准备怎么做?”秦默没有拆穿他的谎话,反而顺着捕头的话接着往下问。
    “这……”捕头犹豫了片刻。
    “怎么?有什么不能说的吗?”秦默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周身散发出霜寒之气。
    “没……没有……”捕头一激灵,忙不迭否认,然后吞了吞口水一五一十说了出来,“小的们奉命先来查看,若是真的发生了瘟疫,会让大夫先来看看,没有感染的人转移到别的村子里,感染不治的人暂时隔离。至于……至于明隐村,因为……因为是瘟疫源,所以……所以县令下令烧村。”
    秦默眸色一暗。
    终于说到重点了!什么瘟疫,什么治疗,通通都是借口。他们最终的目的,只是为了烧村罢了。看来,这明隐村和天心教的事情,居然同中丘县官府脱不了干系!
    听完捕头的话,公仪音先是一怔,继而很快反应过来。
    烧村?这分明是想毁灭证据!
    看来,有人得到了他们会经过此处的消息,怕这些村民无故失踪的消息外传,所以急急忙忙赶来想以瘟疫的名义一把火烧了这个村子。只是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一行会这么巧正好经过这里,所以这才自乱了阵脚。
    公仪音在脑中飞快地分析了一通,很快心里就跟明镜儿似的将事情看得清清楚楚,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居然……居然请动了官府,这么看来……天心教居然与官府勾结在了一起?
    公仪音的脸色不由沉了下来。
    本以为只是个不成器的小邪教,可是这一路走来,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这个天心教的势力。从山崖刺杀,到此处烧村,每一件事情都是大手笔,这幕后之人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想到父皇的朝中居然藏着这样狼子野心之人,而父皇却还蒙在鼓里,公仪音就忍不住觉得浑身冰凉。
    谁知道这人在暗中会做什么动作?
    秦默冷笑一声,“好一个解决瘟疫的办法,我倒想知道,你们这明隐村发瘟疫的消息究竟是从何得来的?”
    捕头额上的汗珠越冒越多,擦都擦不及,闻言双膝一软,只得垂首呐呐道,“这……小的也是奉命行事……”
    “奉谁的命?窦文海?”他的声音愈发冷冽,“不知从哪听来的子虚乌有的消息他倒是反应得快,明隐村村民莫名其妙失踪的事怎么没见人派他来查?!”
    捕头浑身一凛,眼中闪过一抹深深的忌惮和惊恐之色。
    他战战兢兢地抬了头,“小的……小的不知……”
    秦默睨他一眼,“既然你不知……那便带我去见窦文海,我倒要问问,他这个中丘县县令是不是当得太不称职了些?!”
    “可是……可是这瘟疫之事……?”
    见捕头一直揪着瘟疫不放,荆彦忍不住出声呛道,“瘟疫瘟疫,你哪只眼睛看到这村子里发生瘟疫了?好端端的,怎么会突然起瘟疫?方才我们已经去村子里看过了,剩下的人身体还好好的,没有任何异样!”
    他讲话语速颇快,噼里啪啦一长串像连珠炮似的,喷的捕头毫无招架之力。
    捕头虽不知他身份,但见方才是由他掏出令牌,心知他在延尉寺中的地位应该也不低,只得咽下心中那口气,看着几人陪笑道,“是是是,使君说得是。”
    秦默这才看向他淡淡开了口,“我们的行李辎重还在村子里头,烦请你们在此稍等片刻,我们很快便出来。”
    捕头忙躬身一让,“寺卿请便。”
    目送着秦默一行人的身影渐渐走远,捕头立在原地,眼中似乎能喷出火来。金色的阳光洒落在他眼中,更添几分怒火。
    “头儿,这可怎么是好?”方才那个跟捕头眉来眼去的人见秦默他们走远了,忙不迭低声开了口。
    捕头恶狠狠地盯着前方,没有回话,垂在身侧的手攥得紧紧的,青筋爆出。
    那人久等不到捕头的回话,心里还是有些虚。斟酌了一番,又开口道,“头儿,你说上面会不会把责任都推到我们身上?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啊!谁能想到我们这么倒霉,居然恰好就碰上了秦九郎这一行人!”
    捕头目露狠厉之色,低低自语了一句,“兔死狗烹这种事,绝对不允许发生在我的身上!”
    说着,转身看了看自己带的一行人,语声沉厉,“现在看来是纸包不住火了,你们要记住,一切事宜我们都是奉命行事,若是他们问起什么,一概称不知,只说是上头吩咐的便是,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保全自己!”
    “是。”众捕快神情一凛,齐声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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