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已经晚了,红河蜂拥涌到淬心塔,逆流而上将整座黑塔包裹成刺目的赤红。
    阵法蒸腾的滚滚红气争相涌向她,罗三娘慢慢张开手,紫色的花在她胸前曼妙地招展,自她脚下所占的位置往外辐射,红河中的尸骸消融盛放开大朵大朵柔和美丽的紫晶花。
    地表在撕裂,她仰着头,望见倒灌的血河、四散的人山人海和颠覆的城池。
    多像啊。
    多像那一天,他死的那一天。
    罗三娘又想起了那一天。
    三氏领头、众族合力围剿,整个燕州都要杀他。
    他们成功了,他们把他堵在他的‘王宫’里,她还记得。
    华丽的王宫坍塌成废墟,火舌将周围吞成火海,她坐在废墟深处,讥讽看着男人靠坐着废墟一口口吐血。
    他的元婴被废了,他活不成了。
    她一点都不难过,她心里只有快意,报复般扭曲的快意。
    她对他的爱对他的期待,她珍藏的他们所有美好的温情与记忆,都在那些年被他消磨干净了;她已不知道看过他和多少女人的肮脏事,最开始她愤怒、嫉妒,后来恶心、怨恨,到最后看得太多了,她已经麻木了,要不是他死死困着她不让她走,她早就远走高飞。
    但是罗三娘知道幽冥留她不是多喜欢她舍不得她走,只是因为她知道他太多的秘密,而她又足够强,他杀不了她,所以他只能困着她。
    她早就想杀他,但就像他杀不了她、她的实力也不足以杀他,双方就只能这么僵持、生生耗着日子。
    好在他要死了,他终于要死了!
    罗三娘至今仍还记得自己心里的快活,她都能笑出声来:她要解脱了,幽冥必死无疑,但她是可能活下来的——那些年她刻意降低在幽冥身边的存在感、她不出手、她不出声,幽冥身边的女人太多了,她湮没在其中就像花丛中的一朵花,半点不起眼,三氏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完全有机会巧妙脱身,换个身份天高海阔……
    只要他不揭穿她的身份。
    是的,只要他不揭穿她。
    她那时突然冷静下来。
    可是他怎么可能不揭穿啊,他是个睚眦必报的小人,是自己死也必须拉着身边所有人陪葬,他不会放过她,他会拖着她一起下地狱。
    她要想活,只有在他动手之前杀了他。
    “…”她于是慢慢站起来,走到他面前。
    他停下吐血,抬起头望着她,眼神闪烁。
    她仍记得其中的杀意和虚伪,她那时就在冷笑,猜测他也许正在思考怎么哄骗她,好趁她放松警惕要了她的命。
    可惜,她太了解他了。
    他突然扑过来。
    她手掌化为花瓣毫不犹豫掏穿他的丹田。
    他没有躲,也没有反过来向她动手。
    但是滚滚灵气倏然涌过来。
    她瞳孔骤缩。
    “我了解你,就像你了解我。”
    他低笑着说:“三娘,我本想拉你陪我死,可我舍不得。”
    “你向来聪明,你知道该怎么活下去。”
    他说:“我走了。”
    “三娘,你好好活。”
    她吞噬了他所有的力量,修为以可怖的速度增长,而在她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他深深望她一眼,毫不犹豫转身冲出废墟,再然后,她只听见元婴自爆震天动地的巨响。
    那就是她记忆中的全部。
    罗三娘望着那座黑塔,心绪翻涌,突然毫无顾忌释放开全身的妖气,那属于元婴后期的威压刹那让所有人露出骇然之色。
    她不是金丹!她竟是元婴后期的半妖!
    罗三娘跃身,胸口花瓣诡异地伸长直直抓向云家老祖。
    她要吃了他!
    云家老祖下意识躲闪,可脚边红河无数的紫晶体花骤然生长蜂拥缠住他的腿,斑驳的光彩化为幻象迷惑他,云家老祖有一瞬的恍惚,不过两个呼吸,等云家老祖反应过来挣断开紫晶花意欲闪避时,那长如紫绸的花瓣已经狠辣要触到他丹田。
    “噗嗤!”
    罗三娘腹部盛放的紫花花心被长剑洞穿,青光破体而出,罗三娘整个人踉跄了一下,花瓣险之又险擦过云家老祖的腰侧,刹那间他衣衫破裂、鲜血四溅。
    “老祖!”
    “…林师妹?!”
    房顶之上,元景烁突然听见熟悉的名字从云长清嘴里喊出来,仿佛一盆凉水生生将他从刀身浮动的魂念异动中泼醒,他猛地抬头看去,望见凛冽的青光,一道浑身是血狼狈看不清眉目的纤细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罗三娘身后,一把青剑自她手中出,贯穿罗三娘的丹田。
    元景烁瞳孔骤缩,震惊之后,是滔天的惊怒:
    她怎么在这儿?!
    “云家老祖,她的目标是您,她刚突破元婴后期,如今妖体不稳正要吞了您彻底稳固境界!那才是燕州真正的绝境!”
    鲜红的血从紫花花心喷涌而出,花瓣不甘地从云家长老身边跌落,罗三娘缓缓低下头,看见腹部那把如竹青剑,几息的沉默后,不怒反笑。
    清冽女声厉喝:“切不可让她奸计得逞,请您立刻离开!求助万仞剑阁北辰法宗斩除邪——”
    话音未落,林然整个人横飞而出,有如巨藤疯狂伸长的花瓣裂开血盆大口朝着云家老祖扑来,又被青光硬生生斩断,罗三娘彻底暴怒!
    云家老祖只看见面前腥血喷溅,下一瞬那紫花甩着青光狠狠撞向天边黑塔。
    “嘭——”
    黑塔震天的轰响伴随那女声厉啸:“走!”
    金都四周血河猛地翻涌,无数紫晶花吞吐出光怪陆离的斑影,攀着城墙往上撑起一座血红的椭圆结界。
    再耽误不得了!
    云家老祖望着惨叫着蜂拥逃窜的人潮,心知自己死在这里他们才是真的完了,狠一咬牙,怒喝:“走!”
    “贱人!”
    林然后背狠狠撞在黑塔,一时撞得气血翻涌,下瞬她已经被掐着脖子拽起来,紫晶花瓣洞穿她丹田,狠辣薅住她体内的金丹:“一再坏我好事,看我将你抽筋扒——”
    “你不敢。”
    之前暴起为云家老祖解围暂时已经耗尽了她体力,金丹被扼住,林然无法挣脱,喉间本能涌上一股血气,她咳出那口血,却笑:“你杀了我,剑阁不会放过你。”
    金丹被狠狠攥紧,林然又咳出一口血,却笑得更欢快:“我的师门是万仞剑阁,我的师父是四海九州唯一的剑主,江无涯。”
    “你为一己私欲祸乱燕州,正道已经不会放过你,而你杀了我,我师父更必让你为我陪葬。”
    林然望着罗三娘渐渐僵硬的脸,轻声道:“你真以为你突破元婴后期就高枕无忧了?”
    “你心里都清楚,不是的。”
    罗三娘脸色苍白,她死死盯着林然,突然惨笑一声,哀婉说:“林姑娘,你说得都对,可是奴家又能怎么办,奴家命不好,这一条路通到黑,奴家已经无路可退了。”
    林然静静望着她,没有被她可怜的表象迷惑,也懒得发出什么谴责质问。
    她的心已经烂透了,善恶对她没有任何意义,她什么都明白,但是什么都不在乎,眼中只剩下那一个目的,为之不择手段。
    “你的命是不好,可那阴影你已经有机会走出来,却为了一个男人,你又自甘下贱,自己上赶着走回去。”
    林然道:“罗三娘,走到如今,是你自己选的。”
    罗三娘浑身一震,垂泪的眼睛瞬间覆满阴霾和杀意。
    “林姑娘,我现在是还不敢亲手杀你,但杀你也不是没有法子。”
    罗三娘吸了下鼻子,咯咯笑:“林姑娘的血肉这样香,金丹期就能承住元婴的修为,甚至还能伤到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珍贵的特殊体质。”
    “林姑娘不让我杀那云家老头,那我就放过他,那就…”
    罗三娘眼神猛地一戾,林然喉间一紧,已被掐着脖子狠狠撞在黑塔,霎时流满黑塔的血河如同一只只吸血虫钻进她后背的伤口,顺着经脉蠕动贪婪想要吸干她的血肉:“就由林姑娘来还!”
    一道刀光斜劈向罗三娘的后背,不过个金丹小子,罗三娘根本不屑躲闪,然而很快,她只觉后背剧痛,竟仿似被烈焰生生灼烧!
    “啊!”
    罗三娘发出短促的惊呼,花瓣暴怒甩过去,一个月白柔和的“滞”字痕突兀浮现,花瓣停滞了转瞬,少年矫健身影擦着花瓣惊鸿跃过。
    “元景烁!往上!”
    林然忍着痛攥住罗三娘掐着自己脖子的双手,仰头望见被红河彻底覆盖的淬心塔塔尖,那第八层金色“幽冥”两字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缓缓成型的虚浮人影。
    林然刚才是故意和罗三娘周旋的。
    事到如今罗三娘还在蒙混她,她却已经知道罗三娘做这些根本不只是为了幽冥一个情人。
    这个女人心思深沉狡猾狠辣,她一直营造出为爱痴情不择手段的假象,装了这么多年、装得真心实意,装得也许连她自己都相信了,可林然看出来,除了那个男人,她真正目的却是问鼎元婴巅峰,成为九州真正至高无上的至强者!
    罗三娘献祭了燕州数十万的百姓,献祭了慕容老祖、夏侯老祖,现在她还想献祭这座金都、甚至整个燕州,为的不只是复生情人幽冥,更是试图问鼎元婴巅峰,一石二鸟,从此真正高枕无忧!
    云家老祖已经跑了,罗三娘如今元婴后期不稳的状态不足以献祭整个燕州,但如果她疯了魔要强行献祭金都,那这金都多少生灵也要大难临头。
    林然不能让她献祭金都。
    好在元景烁懂她。
    哪怕他震怒、他生气,他也没有走,他没有与罗三娘纠缠,他冲过来、跃过她,只冲向黑塔塔顶,把自己化为最凶烈的刀狠狠劈向那缓缓成型的虚影。
    林然和元景烁在赌,赌这个男人至少足以滞缓罗三娘的心绪。
    罗三娘的手顿在那儿,她望着那一刀劈向幽冥虚影的少年,整个人都僵住。
    有那么个刹那,罗三娘想就这么不管不顾,想就这么先把这个姓林的古怪剑阁弟子吞噬——吸收了她的力量,自己就可以用金都血祭,就可以出去再吞了云家老祖,就有资格去一举问鼎元婴巅峰,成为真正的九州主宰!
    可是她望见那少年的刀,那刀那样的冰冷、锋利,上面蠕动着莫测的流光——那加持着化神修士残存魂念的一刀足以将他虚弱的妖魄劈得灰飞烟灭。
    她脑子里浮现出三百年前他扑向她、在她把手捅进他身体时却敞开怀抱,主动把所有修为献给她。
    她想起他的笑,想起他抱着他、温柔地唤她:“三娘。”
    罗三娘蓦然双眼赤红,她松开林然,紫色花瓣有如惊涛暴起翻涌,整个人挟着暴虐杀意扑向元景烁:“找死——”
    林然猛地把后背从黑塔生生撕下来,一把扯过被花瓣撞飞的云长清往上横冲:“景烁!”
    元景烁毫不犹豫转刀,花瓣擦着他的腰腹几乎将他半身撕裂,可拦不住那挟着万钧之势的一刀重重劈在黑塔第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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