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侍女簇拥着一位宫装少女娉婷走来,慕容洪终于露出笑容,慈爱道:“芸儿。”
    少女容貌华美、举止矜贵,正是慕容洪爱女慕容芸。
    慕容芸对着父亲一福礼,笑问:“父亲与龚长老说话,可邀请了他们来家中做客?”
    “龚长老事忙,这就启程去冀州梵天,下次吧。”
    慕容洪想起那个楚姓小姑娘青涩无措的样子,可比龚长老好对付得多,特地道:“楚师侄天资不俗,很得龚长老与剑阁看重,你们是同辈,有机会多交流切磋。”
    慕容芸笑容微僵,想到刚才那令满堂喝彩的冰雪一剑,眼底闪过一抹妒恨,曼声道:“楚姑娘再不俗,也只是剑阁二弟子,若要切磋交流,芸儿还是更想向晏公子学。”
    剑阁首徒与其他弟子的意义自然不同,若能得到晏凌的友谊甚至爱慕,与剑阁建立更深的牵连,那远比交好楚如瑶对他慕容家裨益更大。
    慕容洪正恼龚长老滑不溜手,待他慕容家冷冷淡淡,听女儿这样说,不怒反喜,笑道:“那也好,你惯是聪慧,即使这次没有机会,下次定有缘再与晏师侄认真切磋,断不可懈怠。”
    慕容芸:“父亲放心。”
    “大人。”
    恰在这时,一道柔媚多情的女声响起,紫色窈窕的倩影从后面缓缓走来。
    慕容芸脸上的笑容渐渐化为轻蔑,与慕容洪轻道一声“父亲,芸儿先走了”,没有给走来的紫衣女人一个眼神,矜傲地转身离开。
    慕容洪也没有阻拦的意思,只是在紫衣女人走过来之后,笑呵呵说了句:“芸儿年纪小,孩子气,你莫与她计较。”
    紫衣女人笑了。
    她生得极美,眉目妩媚、身段婀娜风骚,举手投足间是天然的妖娆风情,虽不像小姑娘鲜妍,却更有一番成熟女人的楚楚风韵。
    她美眸流转:“大人说笑了,奴家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会与大小姐计较,只要…”
    她眼尾一挑,似媚似娇地勾了慕容洪一眼,低声说:“只要大人心里有奴家,奴家便什么都不求了。”
    慕容洪看她这般媚态,腹下顿时一股火起,碍于人多眼杂,只别有意味拍了拍她手背。
    紫衣女人由着他抚摸自己手背,侧过头,愈发柔顺依赖的姿势,婉转低声:“还没有恭贺大人,如今天下皆知是妖族作乱,恶蛟将斩,诸宗共睹,此后燕州重归太平,大人便可…高枕无忧了。”
    两人对视,都能看出彼此眼中的深意。
    慕容洪望着大阵中奄奄一息的蛟,又看着周围丝毫不曾察觉异样的众人,眼底划过某种兴奋的异彩。
    “正是!这自然也少不了你的功劳。”慕容洪握了握她的手,低声许诺:“三娘,你的心意和功劳我都记得,断不会亏待你。”
    紫衣女人掩着唇笑:“大人这样说,奴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慕容洪哈哈大笑。
    紫衣女人望着他难掩得意的神态,含笑慢慢侧目,也望向那大阵中的妖蛟。
    它已经没有了突围的气力,只能在滚滚烈焰中虚弱地翻腾,血肉消融间,那双因为剧痛而扭曲的巨大竖瞳忽然望向她,里面满是恐惧与哀求,仿佛看见主人的猎犬一样艰难匍匐着向她所在的山崖爬了两下,凄厉地哀嚎着。
    紫衣女人唇角笑意连一丝变化也没有,只慢慢伸出一根削葱般的手指,抵在唇边:
    嘘,你太吵了。
    那双竖瞳瞬间被恐惧和绝望爬满,庞大的身体倒地,低低呜咽着,却竟连哀嚎都不再敢出一声。
    紫衣女人笑得更美。
    这才对,乖宝宝。
    既然你的作用就是去死,那就乖乖去死嘛。
    大阵烈火终于熄灭,已经被烧得支离破碎的蛟无力趴在已经被灼成灰黑色的大地上,慕容家另一位元婴长老过去,亲自执着大斧,一把劈开它的七寸,挖出一颗紫黑色的妖丹,高高举起。
    观礼台上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晏凌微微皱眉,妖丹惯是白色,这蛟的妖丹怎么是紫黑色?
    但蛟确是妖的属种无疑,妖族神秘诡谲,有些秘法不足为奇,否则也不会在这燕州传染出那么多怪物,闹得满城风雨。
    晏凌看周围众人都露出笑颜,连长老也没有说什么,就把这点疑虑压下。
    “诸位,既然恶蛟已斩,观礼典成,我等这就启程往冀州梵天。”
    龚长老对着燕州众人拱手,慕容洪作为慕容家主,当然代表燕州氏族站起来,再次邀请诸宗往金都作客,又被婉拒后,便笑说:“诸君去意已决,某亦不能多留,只是听闻诸君的方舟遇上时空风暴有所损毁,我金都恰巧还有两艘方舟停留,这便送诸君一程,请诸君万万不要再推辞。”
    诸宗耽误去梵天的时辰留在燕州看这什劳子的斩妖大典,是应燕州州府之托撑场面,虽是为大义,但燕州自然不能没有表示,送钱送礼都是小节,方舟来回一程所耗费的巨额灵石才是大头,这表示才算是到点儿上,龚长老心知肚明,笑眯眯应了:“那就多谢慕容家主美意。”
    林然坐在车厢里,想到一会儿终于能回剑阁,有点坐不住,尤其是对面那小兔妖阴晴不定盯着自己,林然感觉自己都快被她的眼刀剜掉一层皮。
    她摸了摸手臂蹿起的鸡皮疙瘩,顶着小月晦涩的目光挪到车门边,掀开帘子,探着脖子问元景烁:“到哪儿了?快到了吗?”
    元景烁脸色一直冷冷的,看都没有看她,只漠然嗯一声。
    她没心思,她一心想回家,他难道还跪着求着她留下不成。
    其实不是没想过终会有分道扬镳的一天,元景烁原以为自己能痛快与她道别,但他发现有些高估了自己,扯着嘴角怎么都笑得不大好看。
    但好在他终极不是个自作多情的人,也做不来寻死觅活的矫情姿态,那就这样吧,不笑就不笑,她想走就走,一别两宽,各是自在。
    林然看着他冷冰冰的侧脸,忽然生出鸟妈妈看着小鸟叽喳飞出巢的离愁。
    她有过太多的离别,也看过太多世事无常,但无论多少次,她都由衷希望所有人能好好的。
    “我走之后,你自己要更加小心。”
    林然老妈子似的念叨:“你那臭脾气,自己也注意着点,有时候能忍还是忍一忍,你不忍,你那么狂,一时爽是爽了,但就算不会挂也容易被社会毒打…虽然毒打之后你更容易升级,但这不是也疼嘛…”
    她又开始絮絮叨叨,元景烁听着,握着缰绳的手越攥越紧。
    他知道自己最漂亮的姿态,应该是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又懒洋洋地笑:“啰嗦。”“你好烦。”“走都走了还这么多废话。”
    但他的嘴却像是不受控制地冒出一句“够了。”
    林然一怔,看见他偏过头去,侧脸的轮廓无比坚硬冷漠:“既然要走,就走得干干脆脆,还说这些做什么,你的未来我不掺和,我的死活也不必你管,就此一别两宽,藕断丝连只会更让人不痛快。”
    林然呆住。
    艾玛可以啊,伙还没散完呢你已经蠢蠢欲动要拍屁股飞了,不愧是你霸道冷酷元傲天。
    “卧槽,太他妈欠揍了。”
    天一听得拳头都硬了,怒吼:“林然!你走之前必须一振雄风,必须把他按地上摩擦一顿!让这狗比玩意儿知道谁才是真的爸爸!!——”
    林然:…雄风倒是大可不必。
    林然正想说什么,周围忽然狂风大作,疾风马猛地停下,马车收力不及一个滑移侧翻,林然整个人往后仰眼看就要跌出去,下意识要去握车梁稳住身形,就已经被楼进炙热坚韧的怀里,少年抱着她直接跌落马车,在地上滚了两圈才收住冲势。
    头顶被打下阴影,他手臂撑在她两侧,低下头,黑黝黝的眸子盯着她:“你没事吧。”
    林然摇了摇头,元景烁抿了下唇,手臂一使力站起来,顺道也握着她手腕把她拉起来。
    林然却已经顾及不到这些。
    她往四周望,满眼都是滔天的红,那红太猩、太艳,辽阔无边,竟仿佛将天空都染成不详的血色,阴森森往下坠。
    元景烁大步往前,在疾风马嘶鸣着停下的前面一点点的位置,伸出手,摸到一层血波般的屏障:“这是…妖气?”
    林然嗓子莫名有点哑。
    “那是妖域法相。”
    天一冷不丁道:“这样可怖的妖气…至少是元婴后期。”
    当世元婴后期往上的强者,不足十指之数,妖族足占其三。
    而其中,能有如此滔天法相的,只有…
    诸宗长老弟子逐次登上方舟,晏凌与云长清道别。
    云长清问:“晏师兄去过梵天之后,要往何处?”
    晏凌默然片刻,答:“我已入金丹中期,该脱离宗门的羽翼去寻我自己的道,梵天之后,四海九州,走到哪里便是哪里。”
    他不知江师叔这次能不能找到她,还是又一次的失望,他已经做好了没找到的准备,那他就继续去找,走遍天涯海角,总是再见的一天。
    “一人一剑行走四方,当真快意。”
    云长清叹一声,又笑:“让我想起个新认识的小友,他虽与你性情天壤之别,骨子里却有些同样惊绝的风采…我在这里提前恭贺你剑道大成,若是下次有缘再见,我说不得能介绍你们认识。”
    晏凌笑笑,道一声好,拱拱手,握着龙渊转身毫不犹豫地登上方舟。
    “恶妖已斩,我燕州终得太平。”
    “都是那些该死的妖,自己的犯人自己不看好,平白在我燕州惹出这么多乱子…我们就该给那些畜生些教训!也该在它们妖域活屠一遍,让它们血债血偿!”
    “都说了是畜生,兽类怎有我人族礼仪典法…要我说,整个妖族都该死!它们不死,我人族一日就不得安宁。”
    传出燕州众人低低的议论声,格外戾气冲天,龚长老正与慕容洪道别,闻言皱了皱眉,神色微肃:“慕容家主,虽是恶蛟作乱,但这蛟是否来自妖域还没查清,妖域犯人之说更只是传言;况且就算这蛟来自妖域,一人所为也并不代表整个妖域都是恶徒,我们人族与妖族井水不犯河水,还当在查明真相之前约束州府言行,不好让怨戾妖族之风妄自横行。”
    慕容洪笑得毫无异样:“长老多虑了,燕州受此无妄之灾,大家心里都不痛快,不过是抱怨抱怨罢了。”
    龚长老皱了皱眉,他一个外人也确实不好多说,拱手道一声“慕容家主珍重”,转身走了。
    慕容洪望着龚长老的背影,脸上笑容渐渐扩大。
    但他的笑容戛然而止。
    赤红的风咆哮而起,糅着猩、糅着血、糅着滔天的猖烈与霸道,那狂风所过之处,灵气暴动翻涌,呼啸的戾啸中,恍若整个穹天轰然坠落。
    慕容洪忽然听见一声声仿佛西瓜迸溅的脆裂声。
    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某种粘稠猩烫的液体直接溅在脸上。
    慕容洪僵住了。
    他颤着手摸了摸脸,摸到刺目的红,他猛转过身,骇然看见身后燕州众人中一个又一个人躯体迸裂,金丹甚至元婴还来不及逃出就瞬间被风涡碾碎为湮灰,轻飘飘洒在地上。
    慕容洪认出来,死的那些正是刚才在他授意下在人群中传播谣言、把祸事往妖族头上推的手下。
    他一时浑身发冷。
    “听说我妖域有犯人出逃,在人族闹出大乱,还逼得人族搞了个斩妖大典,弄得好生气派…我就寻思着,这么大个事儿,我们妖域怎么都不知道。”
    阴飕飕的尖利笑声响起,一个胖乎乎的人影带着无数扭曲的黑影从血红狂风中突兀出现,他慢吞吞走出来,是个矮胖的中年男人,天生一张弥勒佛似的圆脸,笑眯眯得看着极是喜庆,可所有人脸色骤变:“是喜弥勒。”
    中年男人不过是个元婴初期,现在诸宗诸族齐聚,元婴初期不止一个,尤其龚长老更是元婴中期,根本不必忌惮他。
    但让所有人恐惧的是,喜弥勒只会在一个时候出现。
    狂风突然凝固。
    天地死寂无声,在几近窒息的空气中,一道瘦长的人影,从血红风涡的尽头阴影中缓缓浮现。
    那风涡倏然融化,化成血一样发黑的红猩,蔓过他赤着的足,嶙瘦苍白的脚踝,雪白及地的长发…直至彻底融进他黑浓可怖的长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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