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景烁在那一瞬间就察觉到不对。
    这种事并不是第一次,他娴熟地敛息要将那些纷叠的声音压下去,可这一次那种压制前所未有的强烈——尤其那句大吼之后!
    那声音似乎挟裹着某种可怖的意志,如海浪咆哮着试图颠覆他的意识。
    元景烁眼眸中倒映出璀璨的金环,那金环镶嵌在他空洞的瞳仁中,像是世上最强悍的锁链,锁住他的意识,像控制傀儡般强迫他按照既定的轨迹前行。
    双腿有自我意识般地想迈步往前,元景烁用尽所有的克制死死管住,他眼中金光狂乱地闪烁,是两种意志在他身体里拉扯。
    有那么一瞬,他几乎觉得自己会就这么被撕碎。
    但他余光中却出现了一个身影。
    她蹲在那里,往这边蹭了蹭,小小的一只,仰起头清亮的眸子专注望着他。
    如一盆凉水泼在头顶,元景烁猛地清醒。
    眸底金光刹那湮灭,脑子里粗嘎声音爆出一声惨厉的哀嚎,又被生生压下。
    元景烁踉跄两步,俯下身,握着喉咙,从嗓子里滚出濒死般急促剧烈的喘息。
    林然还寻思他这也太久了,要不要去催催呢,眨眼元景烁已经似是无比痛苦地弯腰。
    林然惊了,赶紧跑过去:“这是怎么了?”
    走近她才发现,元景烁连眼睛都红了,喘声大得吓人,青筋绷起的手掌死死掐住喉咙,林然都怕他给自己掐死。
    林然心想这一见钟情咋还整出人命来了,赶紧去掰他的手:“冷静冷静,有话好好说!”
    元景烁反手攥住她的手,抠得死死的,但不过转瞬,他下意识放松力道,目光投去看她手背有没有掐痕。
    林然没注意这茬儿,问他:“怎么样?怎么突然就魔怔了?”
    元景烁看着她关切的目光,干涩的嘴唇紧抿,摇摇头,扶着树干站直。
    他脸色惨白,额头密密麻麻全是冷汗,短短时候,眼睛竟然就蔓出血丝,眼神冰冷又压抑,有一种隐忍的暴戾怒意。
    林然本来还想调侃他,结果他这反应不按套路出牌,给她整得都不好吭声了。
    元景烁闭了闭眼,缓和一下情绪,定定看向她,冷不丁道:“我们转道,去别处,离开金都!”
    “嗳?”
    林然不明白他怎么突然变了主意,要知道这孩子向来狂得没边,是个明知道前面有刀山火海都敢闯一闯的货。
    但不去金都肯定是不行的,她指着天边白光的方向,兴奋说:“不行不行,我得去,我的师门就在那边,那个白衣姑娘看见了吗?她是我的师姐,我得去找她。”
    元景烁眼神凝住。
    他突然惊觉了什么,僵了好半天,才有些古怪地缓声:“她是你师姐…你要去找她干嘛?”
    林然兴高采烈:“回家啊!”
    元景烁整个人像是被定在那儿。
    “不知道他们会停留多久,我们得快点走,可别都到跟前还错过了。”
    林然美滋滋:“本来还打算去金都坐公共方舟,那就得多中转几个州,现在遇到师姐搭个顺风车就回去了。”
    她嘚啵着,一直没有听见元景烁搭话。
    这可不是他的风格,他向来恨不得她说一句怼她一句。
    林然抬头,看见一张没有表情的脸。
    林然:“你怎么了?”
    元景烁看着她明亮的眼睛。
    她一定看见自己刚才望着那个女人,那个是她师姐的女人,但是她没有一点不高兴——别说不高兴,连分毫的异样都没有。
    她还开心地要去找她师姐。
    她要回家。
    她无牵无挂、开开心心地就要回家。
    元景烁看不见自己脸上是什么表情,但他知道那大概并不好看。
    林然看着元景烁扯了扯唇角,没有了平日的轻狂和嬉皮笑脸,那张脸庞显得异常冷漠,有一种刀锋般冷酷的英俊,乍眼竟像变了个人。
    他什么也没说,面无表情地点头,迈着长腿径自绕过她,去牵马。
    林然有点奇怪地望着他背影,挠了挠头,也没想太多,去找小月。
    她在琢磨该怎么处置小月。
    小月别有目的,她早知道,但一直没什么反应,因为这说不定就是历练元景烁的大劫小劫之一;林然不会轻易改元景烁的劫,年轻昂扬的雄狮没道理当小猫护着,把小月放眼皮子底下盯着纯属是为知己知彼。
    但现在她提前离开,若是再把小月留在元景烁一个人身边,会不会后患太大——毕竟元景烁年少气盛,有时候甚至有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的疯劲儿,林然真有点担心他阴沟里翻船。
    她是想历练好苗子,可不是眼看着小幼苗被暴风降维直接折了。
    林然边想边找小月,转了半天,才在一处小山坡上找到她。
    小月站在那里,直勾勾望着天边,满瞳倒映着从半空哀嚎坠落的蛟,那一声声凄厉绝望的兽吼,让她眼中翻涌起无比阴森的晦色。
    “走了。”林然喊一声,她跟没听见似的。
    林然走过来,瞥见她的眼神:“…你不会认识这只蛟吧?”
    小月仍不看她,冷笑:“它是快化婴的蛟,我只是个还没结丹的卑贱半妖,天差地别,你说我们会认识?”
    “虽然但是…”林然砸吧嘴:“不是就不是,你这个语气怎么听着莫名闺怨。”
    小月没有说话。
    林然不以为然,转身要走,忽听她幽幽的:“你根本不知道。”
    林然一顿,回看,小月身体没有动,头不知何时却已经扭过半边,死死盯着她,姣好五官与柔软肌肤包住因为瘦削而渐渐显出棱角的骨廓,面色潮红,眼睛亮得吓人。
    “你们以为看见了真相?不,你们看见的只是有人想让你们看见的真相。”
    那双眼睛里有残酷的怨毒,畏怯中夹杂着嗜血骇人的杀意:“我是玩物,你们也是!你们也逃不过,什么妖、什么人,都不过是棋盘上卑贱的棋子!”
    小月从她眼睛中看见自己狰狞的面孔,复杂扭曲的恶念糅杂脸上,看上去像个疯癫的怪物。
    小月等着她露出怀疑惊恐的神色,等着她过来质问自己到底什么意思,等着她惶惶焦虑或者愤怒不安。
    她喜欢,她只要想到这个女人崩溃,从高高在上的云巅跌进泥里,伏趴在她脚边颤栗,她就兴奋到全身颤栗。
    女人凝望着自己,眼神渐渐浮出一点复杂。
    鼻翼翕张,鼻息不知不觉急促,小月忍不住死咬住自己的手背,咬出了血,眼珠子直勾勾盯着她。
    林然复杂望着那面红眼亮活像吃了春药的小兔妖,张了张嘴:“你…”
    兔妖瞳孔亢奋地微微放大——
    “柔韧性不错。”
    林然客观点评:“我第一次见有人脖子能转一百五十度。”
    “…”小月:“?!”
    “再努把力你就可以去演鬼片了。”
    不愧是兔兔,天赋异禀,林然对她竖了个大拇指:“兔兔这么软,一定要再接再厉,加油吧,看好你哦。”
    说完,她走了。
    她就走了。
    林然:咸某林法则第一条,不和蛇精病论长短。
    所以林然没有一点犹豫、颠颠轻快就走了。
    小月:“…”
    小月“噗”地一口血喷出来。
    小月怔怔望着手心的血,疯了似的摸向胸口,摸到渐渐平坦的胸腹和移位的骨骼内脏,嘴角霎时抽搐。
    她脸颊止不住抽动,抬起头,望着林然高挑纤细的背影,眼神闪过不敢置信、暴怒、杀意,最后却咬着唇,渐渐化为幽暗不定的闪烁。
    ……
    “楚师侄不愧是剑阁骄子,那一剑着实惊艳,再过些年,怕是连老夫都不是对手喽。”
    “慕容家主过誉了,她还小,还有的磨练。”
    “嗳,龚长老太谦虚了…”
    楚如瑶跟在龚长老身后,听着龚长老与慕容家主你来我往着应酬,再三邀请剑阁一众人去府上做客被婉拒后,看时候差不多了,慕容洪寒暄了几句,识趣地笑别离开。
    慕容洪走后,龚长老问楚如瑶:“你看这位慕容家主如何?”
    楚如瑶想了想,答:“实力强大、威严不俗,虽然对我剑阁有热切结交之嫌,但也无伤大雅。”
    龚长老不置可否,又问:“若是你处在我的位置,会如何回应他?可以像我这样与他简单周旋、别被他攀扯上任何关系吗?”
    楚如瑶抿了抿唇:“我…不太会周旋。”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擅长和别人打交道的人,如果慕容洪这么热情对待她,哪怕她知道他另有所图,也不太好意思断然拒绝。
    “但我不觉得我一定要会。”楚如瑶又迅速说:“人人都有不擅长的事,我想把那些时间都用在修炼上,只要我有足够的实力,自然会赢得尊重。”
    龚长老看着她,叹了口气。
    “你说的没错,强大可以带来尊重,但如果没有足够的心智与能力去运用强大,就如小儿抱金招摇过市,反而会成为别人眼中的肥肉。”
    龚长老道:“如瑶啊,你性子单纯执拗,这虽让你能专注剑道、一日千里,也有弊处。”
    比如看不透人心、看不穿真相,甚至若是被歹人迷惑,反被利用,好心坏事,伤人伤己。
    楚如瑶抿唇:“…我知道了龚师叔,我会努力改正的。”
    这不是错,哪是能“改正”的,这是得一点点经历一点点醒悟给磨出来的。
    龚长老有些头痛,但看着楚如瑶认真倔强的神色,也不忍多说,只得又叹一声,到底还是个孩子。
    罢了罢了,宗门下一代已经有晏凌执鼎,既然她不擅俗物,由着她当个纯粹的剑客,辅佐晏凌护持山门也是可以的。
    慕容洪走出龚长老的视线,脸上的笑就收敛起来,眼神阴沉闪烁。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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