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动静来看,来人推门的力气应当不小。
    进来的是个身材干瘦的青年人。
    对方眼角下垂,两腮凹陷,右半边唇角上翘,也不知是特意摆出这表情,还是天生便是如此。
    穆空青抬手行了个同辈礼,却不想对方竟只是上下扫了他一眼,便当做是没看见一般。
    张华阳背后说人让正主撞上了,他却是半点慌张的意思都没有,行礼也是一派闲适懒散的模样:“呦,这不是邹大人吗?晒书回来了?”
    跟着邹大人一起进来的还有沈桥。
    与邹大人一身清爽不同,沈桥的模样,就颇有些狼狈了。
    沈桥的发髻有些歪斜,衣襟翘起,后背更是汗湿了一片。
    现下已是六月里,初夏的暑气已经初展头角,但远远不会将人热成这样。
    再联系张华阳先前所言,只怕真正去晒书的不是邹大人,而是沈桥了。
    邹大人的目光钉死在穆空青身上,面上却是公事公办道:“如今正是当值的时候,少做这等泼皮无赖的姿态。”
    勋贵与世家不合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沈桥顾着面子前程,张华阳却是个混不吝。
    张华阳开口便道:“邹大人训训我们也就罢了,空青与大人同级,大人不会连他也要训吧?”
    邹大人扯出一抹冷笑来:“我区区一介从六品小官,哪里敢训斥穆大人这等天之骄子。”
    这话里阴阳怪气的味儿,都快浓到熏人眼睛了。
    穆空青自诩也没得罪过他,就算是迁怒,也不至于叫他这样半点脸面都不顾吧?
    况且穆空青自己也就罢了,沈桥和张华阳两人,个顶个的家世不凡。
    只因为迁怒,便摆出这副要同他们结仇架势,这也太不合常理了些。
    穆空青直觉这中间还有旁的事情。
    “你我本是平级,哪能当邹大人如此谬赞。”
    穆空青面对邹大人的阴阳怪气,当下便不咸不淡地顶了回去。
    穆空青日后还得在这翰林院中当值呢,若今日退让了,只怕下一个被抓去晒书的,就是他自己了。
    邹大人闻言笑容愈盛,其间却含了毫不掩饰的恶意:“平级?穆大人这话说得倒是不错。只盼得穆大人莫要永远都与我平级才好。”
    穆空青原以为他是个没脑子的,现下听来,却觉得这人带着几分癫意。
    就算是骂人,也不必连着自个儿一块咒进去吧?
    穆空青看向张华阳。
    这位邹大人到底是怎么回事?瞧着不大正常的模样。
    张华阳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后头再与他细说。
    不待屋内众人消停下来,这房门便又一次被推开了。
    “传陛下口谕,宣翰林院修撰穆空青觐见。”
    来人头戴三山帽,着了一身靛蓝锦衣,手持拂尘,声音尖细,明明白白是位宦官。
    张华阳与沈桥二人似是认得他,叫了一声“临公公”,而那邹大人却是面色巨变,直直撇过了脸去。
    那宦官也不在意,他下巴微抬,笑容却是和煦,冲着穆空青一拱手道:“这位便是穆大人了吧?还请快些随咱家入宫,莫要叫官家久等。”
    竟是在此时便要召见他吗!
    穆空青的呼吸陡然重了三分。
    他微微阖眸,右手抚上袖口。
    只眨眼间,便让自己平复了下来。
    “劳公公走这一趟。”
    得了这一道口谕,穆空青再无心情去理会旁的事情。
    想起他这些日子从秦以宁那里得知的沿海发展形势,穆空青目光微凝。
    看来,圣上的心情比他想的要更为急迫。
    第97章 一个兼职
    “爱卿免礼。”
    穆空青抬起头, 却见这御书房中的官员,并不只有自己一人。
    永兴帝的桌案旁,除却伺候笔墨的内侍外, 还立着一位衣带杂花暗纹的青袍官员。
    那人此刻也正看着穆空青, 见穆空青望过来, 便朝他露出个温和的笑来。
    说起来, 此人同穆空青还颇有些渊源。
    正是先前张华阳所提到的,与那位邹大人私怨颇深的谢青云谢大人, 与穆空青同出永嘉书院的,大炎朝的第二位大三/元状元。
    穆空青向谢青云微微躬身,又道:“下官见过谢大人。”
    永兴帝在穆空青进门时,便已停了手上的笔。
    待到穆空青行完礼, 永兴帝便道:“文正这些年隐于山野,倒也没在一昧躲懒,好歹为我大炎教出了不少才俊。”
    穆空青敛眸不语。
    永兴帝话中的“文正”, 只怕是杨老山长的字。
    一为君, 一为师,他怎么接话都不对。
    好在永兴帝也只是随口一叹, 没有要人接话的意思。
    “来看看吧。”
    永兴帝一抬手, 一份奏章便经由内侍之手到了穆空青的手上。
    若按规章法理,穆空青如今的职位是碰不得奏章的。
    但此处乃是紫禁城,这天下间最讲规矩,也最不讲规矩的地方。
    永兴帝让他看, 那穆空青便也不多言,只道一声:“遵旨。”
    而后接过奏章便看。
    永兴帝被他这谨慎模样逗乐,偏过头对谢青云道:“你二人还当真都是杨文正教出的弟子,行事上少说能有八分相似。”
    谢青云低头闷笑:“身为臣子, 自当本分守礼。”
    而引起这二人话头的穆空青,此刻却已被那奏章上的内容引去了心神。
    若非穆空青今日初初入值点卯,只怕此刻就要疑心,自己是否曾给永兴帝上过奏章,而如今却不记得了。
    这份奏章中所言之物,几乎同穆空青心中所想一般无二。
    不,还是有差别的。
    准确地说,应当是同穆空青三月前的策论一般无二。
    除却对于未来形势的预估上显得保守乐观外,余者皆与穆空青所思所想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穆空青的目光落在了署名处。
    那里赫然写着谢青云三个字。
    穆空青看完奏章,恭敬地将其递还回去。
    谢青云见状看向永兴帝。
    永兴帝对他点了点头。
    谢青云开口道:“此事须得从两年前说起。”
    大炎并未设立海禁,也并非对海外番邦一无所知,这些年来,也没少有番邦船只抵达大炎。
    只是先前都是小打小闹,几条船队,几只海船的事,哪里值得拥有这片广袤土地的永兴帝去费神?
    直到两年前,南海口岸来了一支规模远超以往的庞大船队。
    因其船只巨大,船上人数众多,且装载有火/炮,当地官员不敢随意允其停靠,最终惊动了大炎南海水师。
    直至双方交火数次,对方发觉确实不敌,这才放弃停靠,被水师驱逐出港口。
    那一次的交火过程被摆上了永兴帝的案头。
    永兴帝也第一次对海外那些番邦小国,有了一个正眼。
    开了这个头,后头再有关于海外番邦的奏章,永兴帝也就稍留心了些。
    这一留心就发觉到,近五年来抵达大炎的番邦船只数量,较之往年已经翻上了十数倍。
    再一查问,那些番邦货物的交易数额,也早在不知不觉间变得相当客观了。
    穆空青听着谢青云的讲述,脑海中已经自觉地将他话中未尽之意补充完全。
    在发觉这点时,永兴帝除却立即启征商税之外,也第一时间就想到了当年与大炎水师发生冲突的船队。
    他到底是个帝王,而非商人。
    比起番邦诸国通过海贸得了多少金银,他更在意两年前的那场交火。
    区区一小国商队,便能有与大炎水师交火的实力,那么他们的朝廷军/队,实力又到了哪一步了呢?
    于是,永兴帝便有了派遣船队出海的想法。
    只是这个想法初一到朝堂之上,便得了文武百官的反对。
    原因无他,盖因先帝也曾两次出海,还并非远航,只是在南岸诸国巡视了一番,便已经是耗资甚巨。
    那几年恰逢北方大旱,国库穷得都能跑马。
    凡是年长些的官员,没有一个不对“出海”二字心有抵触。
    可先帝人都去了,无论是朝堂百官,还是龙椅上的永兴帝,都不可能议论先帝的是非。
    永兴帝只能委婉暗示,朕要出海,不是为了玩乐,而是有正事的,朕与先帝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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