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煦说的其实并不多,意思是言简意赅。
    王朝云没有再倒酒,目光看向苏轼。
    她是陪着苏轼在外漂泊了十多年的人,深知苏轼的洒脱外表下,内心藏着无尽的痛苦与苦闷。
    苏轼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要反驳什么,但却没有说出口。
    眼前这位年轻的官家的话,给了他不小的冲击。
    那个皇帝不想他的江山千千万万年,子孙永享至尊位。
    但这位十分冷静,理智,将很多事情看得透彻,并且取舍十分干脆。
    官家都不在乎那么多了,他这个臣子,又有什么立场再三反驳。
    如同一个喋喋不休的不幸老妇人?
    赵煦见苏轼沉默,眼神笑意一闪,苏轼动摇了。
    赵煦拿起酒杯,喝了口,继而道:“‘祖制’不应该是万古不变,也不应该是不能触碰的禁忌。‘礼孝’应该敬畏,但不能过于极端。换句话说,如果太祖太宗皇帝在现在,面临我大宋内忧外患的情形,他们还会抱着祖制不变吗?”
    “不会。”
    赵煦放下茶杯,神色严肃。
    “‘祖制’二字,有利有弊,要懂得区分,抱残守缺,不思进取,不是‘祖制’的本意。将自己关在笼子里好像就感受不到外面的风雨,不过是自欺欺人,最终受害的,还是我大宋,我大宋亿万百姓。”
    “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大宋出了昏君,民不聊生,天下动荡。我不希望出现那种死忠的大臣,还不如痛痛快快的退位,将我中国一切损失降到最低。这片土地,不是哪一家哪一姓的,她的名字是:中国。”
    “我相信先生绝对不会愿意看到,我中国神器旁落,我炎黄子孙成为异族任意杀伐的奴隶吧?”
    “我钦慕汉唐,哪怕他们强盛而亡,也好比窝囊的苟且。我知道,你们不这么认为。但我认为大宋,可以更好哦,我们为什么不可以更好?”
    “我大宋完全可以!”
    “朕的目标,就是要建立一个强大,堪比汉唐的大宋!而不是画疆自守,自娱自乐!”
    “为了这个目标,朕能让大相公掌握前所未有的大权而不猜忌。为了这个目标,朕也能容忍所有非议以及千秋史书的评价!”
    “先生,你与安石相公,大相公等人都是当世大家,论写文章,讲经义,无出其右。”
    “可是,安石相公等人,力图革新以自强。先生你呢,你坚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
    “先生不必回答朕,这道奏本,朕放在这里。如果先生明早还坚持,朕就不再挽留,赐予先生荣归。”
    赵煦说完,又喝了口,微笑与王朝云道:“多谢。”
    说完,他就起身往外走。
    进来他是一个人,出去他也是一个人。
    赵煦的话,给了苏轼很大的震动,一时间居然忘了送行,脸角僵硬的坐着没动。
    王朝云更不敢乱动,静静地陪着苏轼坐着。
    苏轼头上青筋跳动,双眼发红,喃喃自语。
    “我坚持的是什么?放不下的是什么……”
    王朝云只是看着他,没有出声。
    其实她懂苏轼,她家主君坚持的,是祖制之下的江山稳固,他反对‘新法’的激烈变革以及引发的乱象。
    他不是不想变,而是不应该那般变,并且,有些东西不能变!
    但现今的情况是,当今的官家比他的父皇更激进,神宗皇帝没有动,或者不敢动的,当今通通都动了。
    这位年轻的官家,将‘祖制’踩在了脚底下,近乎是犁地式的。从开封府的试点就看得出来,整个开封府差点乱套,甚至搞出了一个‘剿匪军’,还是由宫内大太监来统领,这样才勉强镇压反对声。
    凉亭里,静谧无声。
    王朝云有些担心,她不知道她的官人会怎么选择。
    留在朝廷里,那必然凶险无比,以她的官人的性格,多半是不容于朝廷,下场绝对不会好!
    走了,固然一身轻,有官家刚才的话,将来必然无灾无劫,只是,她的官人,怎么能甘心?
    猛的,苏轼起身,直奔书房。
    他什么都没说,王朝云没拦,更没跟着,等他脚步声消失,这才开始收拾。
    赵煦出了苏府,暗中的人迅速跟着,不少人从黑暗中出来,站到了赵煦身前。
    “官家。”刘横一脸肃色。
    赵煦摆了摆手,道:“别跟那些文官一样,少说话,走吧。”
    刘横本还想劝诫一下,听着赵煦的话,只能闷声跟着他。
    他带出来的有五个人,黑暗中的人影足足有两百多。
    陈皮随着赵煦身旁,悄悄观察着他的脸色。
    他看得出,赵煦刚出来,脸色还有些硬,渐渐有些缓和,脸上还带有笑意。
    赵煦单手腹背,看着漆黑的天色,有些怀念扇子,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很想钓鱼。
    “皮皮,这开封城里,有什么地方可以钓鱼吗?”赵煦瞥头看向陈皮。
    陈皮仔细想了想,道:“官家,宫里就可以。”
    赵煦有些不满的转过头,道:“护城河哪里比较合适?”
    陈皮瞥了眼四周,走近低声道:“官家,现在不止是开封城里不安静,擎天卫那边还查到,夏人,辽人都有派人潜入,正在追查。”
    赵煦踱着步子,道:“那不是正好,朕给他们吊出来,就这样吧。后天吧,在护城河钓鱼,你去请文相公作陪。”
    陈皮顿时不敢反对了,道:“是。”
    ……
    赵煦走了,苏家静谧无声。
    不知道多少人围聚在苏轼的书房不远处,心里忐忑不安,只能等着。
    好像没多长时间,苏轼就出来了,月色下清瘦的脸庞,显得有些坚毅,淡淡说道:“我觉得留下,散了吧。”
    说完,他就又转身关门。
    苏家一众人,相互对视,没人在这里议论,纷纷离开。
    这会儿,赵煦夜访苏府的消息,悄然的传播着。
    赵煦的一举一动不知道有多少人盯着,没有刻意隐藏,不说赵煦走的是正门,苏家人也不会守口如瓶。
    青瓦房。
    章惇与蔡卞罕见的没有办公,而是在对弈。
    蔡卞看着章惇的布局,捏着棋子思索,轻叹道:“官家亲自为我们解忧,有失臣子本分。”
    章惇落子,道:“这件事,确实是官家出面最好,其他人反而是反效果。不能拖了。”
    ‘不能拖了’。
    蔡卞明白章惇的意思,看着他越发凌厉的落子,面色如常的道:“紫宸殿的大议就取消了吧,过几天,我们政事堂开会,将所有事情定案,呈报官家御准。”
    “好,官家不会出席。”章惇说道。
    蔡卞一怔,道:“你有把握说服官家?”
    “我是总理大臣,我据理而言,官家没道理不听。”章惇再次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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