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里的愧怍慢慢上涌,乖乖地点了点头。
    靳濯元扯过被褥,重新覆在她身上,落帐,自己却抬脚朝屋外走去。
    “厂督去哪儿?”陆芍急切地唤了一声。
    “给你拿衣裳。”
    是夜,月出薄云,靳濯元盛着寒气而归。
    陆芍满怀期待地从帐帘中伸出纤手,去接衣裳,等了半晌,只等到一条绢纱制成的细带轻轻地缚在她的手腕。
    帐帘被拨开,她的身子后仰,手腕随即被压至软枕上。
    这时再做挣扎,抽离不及。
    “厂督!我的衣裳呢?”
    她一恼,声音就透出股娇意。
    靳濯元拿着绢带束了几圈,最后落个繁杂的结。
    “这不是吗?从你衣裙上裁下来的,如何不算?”
    他知晓小姑娘肌肤娇嫩,不堪重劲。故而每一圈都留了些空隙,不至落下印来,只是空隙有限,任她如何动作,也无法从中挣脱。
    而另一根藕色的系带,毫不意外地束住她的脚腕。
    他俯身上去,轻咬着她的耳垂:“好好躺着。”
    明月照水滨,重重粼光,熠熠推漾。
    靳濯元沐身归来时,陆芍背对他而眠。
    呼吸清浅匀称,以为睡得正酣,那双时而扑扇的羽睫却出卖了她。
    他伸手一捞,软玉入怀,再去探她皓腕上的绢带。
    温热的湿濡落在她的脖颈上:“这样一来,芍芍便不会蹬被子,也不会染上风寒了。”
    陆芍惊觉他千奇百怪的法子,神色微讶。
    她以为扯谎一事已然翻篇,谁料惩戒,仅仅开始。
    第35章 厂督好像很了解言氏?……
    月落乌啼, 寒烟弥漫,怀里的人儿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终于将束缚的双手搭在了靳濯元的腰际。
    原以为束缚着不好入眠, 谁料昨日上榻前,靳濯元早将金钩上白玉镂雕石榴香囊里的香粉替换成了安神香。
    她一觉睡至天明,睁眼时,才发觉自己双手攀着靳濯元的衣领,双脚压在靳濯元腿上, 脖颈下, 还枕着一只手臂。
    靳濯元在陆芍之前便已转醒, 奈何身上分量颇重,他半点动弹不得,只一双眼怔怔地盯着帐帘的顶端, 这一睁, 便是一个时辰。
    被怀里的人儿束缚住的一个时辰。
    陆芍瞧着自己并不安分的姿势,面上浮出两抹薄红。她正欲翻身, 压在她颈下的长臂揽住她的肩, 将身侧的人儿往跟前带了带。
    一只手顺着她的身线逐渐下滑, 最终握住她的脚腕, 将那根绢带抽离。
    至于手上的这根, 靳濯元只替她换了个容易解开的绳结。
    然后握着她的手,送至她的唇边:“自己解。”
    陆芍檀口微张,正要用齿尖去咬,口中突然伸入一根指头,凉凉的指腹抵着她的舌尖。
    她心领意会地红起脸,转而换舌头去勾手上的那根绢带。
    靳濯元一手支起脑袋,另一手则不断地替她抹去唇边的津润。
    *
    出汴州城后, 果真如靳濯元所说,一路顺坦,无人寻衅生事。
    车马南下,沿途过文化昌盛的南直隶。南直隶原是旧都心腹之地,同汴州相比,富庶程度不遑多让。
    大梁虽然才历经两王之乱,可这宗室之间的斗权,与百姓牵扯不多,坊市之间交易仍旧繁盛,行在街市,车马喧阗。
    陆芍掀起轿帘,探出脑袋,向外望了一眼。他们从余州出发时,冬至甫过,从冬至到除夕,左右不过是四十天的光景。此时街市,铺天盖以正红装裹,就连街贩也面露喜色,仿佛一年到头,总归给自己一个交代。
    她想起去岁除夕,自己头一回与流夏置办年货,那时祖母仍在病中,置办年货时,没有守岁的喜悦,只是潦草采买些,给屋子添些鲜亮。
    这样也算辞旧迎新了。
    来年,总有盼头。
    只是没想到,祖母的病没能捱至来年初春。
    似是记起些酸楚的往事,趴在马车小窗上的陆芍缓缓红了眼眶。都说近乡情更怯,这话一点儿也不假。
    靳濯元原先只在察看密信,见一侧的人儿趴在小窗上迟迟不出声,将手里的字条对折后,伸手拍了拍她的肩。
    “在想甚么?”
    陆芍回过神,两手胡乱抹着泪花儿,然后顶着红彤彤的眼眶转过身来。
    “在想这地好生热闹,同汴州相比,也毫不逊色。”
    靳濯元侧身,顺着她的视线,瞥了一眼:“热闹得哭了?”
    陆芍摇头,本想说是被冷风刺了眼,转念意识到自己演技极差,回回都被揭穿,最后还是说了实话:“我瞧这些街巷年味极重,便想着去岁除夕,祖母尚未过身。那时祖母病重,热闹自不比从前,却好歹也是同亲人一起。”
    哪像今岁,虽寻着至亲,却愈发冷清了。
    靳濯元抿了抿嘴,他年幼失恃失怙,时间一长,眼底除了仇恨,早就忘了至亲相伴滋味,一时不能感同身受,也不知该说些甚么宽慰人的话。
    “倘或不出意外,明日便可抵达余州。待在余州落脚后,寻个好天气,嘱诚顺陪你回去瞧瞧。”
    陆芍愣了一瞬,以为自己听左了。
    靳濯元此回来余州,是有要事在身,能带她一同前往,心里已然很是感激,断不敢再有其他的要求和想法。且来余州前,她再三向厂督保证,会乖乖呆在余州暂时落脚的院子里,不给他惹事添麻烦。
    她不可置信地挪过去,无声眨了眨亮盈盈的眸子:“可以吗?”
    靳濯元被她盯着,不自然地侧过脑袋:“仍是那句话,出了事,我可不会管你。”
    陆芍突然攀上他的手臂,将自己的脑袋枕了上去,只听靳濯元‘嘶’了一声,眉头紧紧蹙起。她抬起头,抱着手臂问道:“怎么了厂督?”
    靳濯元好脸面,他断然不会说,是陆芍日日枕他手臂而眠,手臂酸胀了整整一路,此时,他避重就轻地捏住她的下巴,语气带点威胁:“明日便到余州,还不改口?若是哪日泄露了身份,芍芍的小命怕是不能要了。”
    其实陆芍也只在背地里喊他厂督,毕竟这两字说得时间久,一时很难改口。
    她捂着自己嘴,方才哭过的眸子,弯成月牙儿。按理说,二人成婚后,陆芍该唤他一声‘夫君’,可靳濯元没这要求,她也面薄,二人约定俗成地从不提起此事。
    只是出门在外,为避人耳目,司礼监掌印的身份自然不好再用。
    “那我该唤你甚么?夫君?”
    唤那两字时,陆芍的耳廓红得恍如街贩手里那叠写‘福’字的斗方纸,声音也极轻,一字一句,恰如鹅绒扫过肌肤,激得人浑身颤栗。
    靳濯元清了清嗓音,他心里虽这般想,听到后,却有那么一丝别扭。
    兴许是二人各自别有心思,并非情投意合地走到一块儿,又兴许是他一阉人,哪里当得上这‘二字’,横竖他听陆芍这样唤他,喉间紧紧梗塞着,就是应不下声来。
    “与诚顺一般喊我。亦或是将我当做你的哥哥。魏国公府的三公子,不正是你三哥哥吗?这两字,应当不难喊出口。”
    余州的邻里认得陆芍,他们只知晓陆芍是被汴州的贵人接回府去了,却不知她真正的身份。二人以兄妹相称,不会惹邻里怀疑,权当是府里顾念她在余州长成,着兄长陪她一道回乡怀旧来了。
    这样也好行事。
    只是她那三哥哥品貌不端,光是那张脸,便不能同厂督相提并论。
    她摇了摇头,一时想了个主意:“我唤你兄长可好?”
    靳濯元没有出声,默允下这个称呼。
    *
    翌日清晨,马车驶入余州地界。
    余州毗邻南直隶,南直隶又设有江南贡院,江南贡院出过一半以上的官员,是以余州除了经贸繁荣外,文化昌盛,养成了崇文重教的风气。
    文人行在路上,从气度举止来看,很好辨别身份。只是自打入了余州,一路下来,文人流动数量颇多,纵使文教风气再盛,也不至三五成群地聚在一块儿。
    尤其是新主登位后,并无开恩科的打算,靳濯元紧紧盯着外边动向,总觉得有些反常。
    他敲了敲车壁,掀开轿帘嘱咐诚顺道:“去查查,这地统共有多少书院。官学私学一并列举在册。”
    还未等诚顺应声,陆芍便抢先回道:“官学五座。最负盛名的是知州所建的清槐书院,往后是白鹭书院、柳湘书院、临潭书院和庆儒书院。「1」至于私学,原先是明令禁止的,近几年不知因何缘故,又逐渐盛行起来。颇有名望的,大抵是茶西街薛湛水兴办的私学。”
    靳濯元吩咐诚顺调查书院时,并未避讳陆芍。陆芍在余州呆得久,知之甚多,查探书院并非密事,她也就壮着胆子给靳濯元解惑。
    靳濯元抬了抬眉:“想来我带你出府,还带对了?”
    他转着白玉指环,像是考究学问似的问她道:“那你可知,玄元帝在位时,为何明令禁止私学?”
    陆芍只知晓余州当地的概貌,哪里知晓国君策令的深意。但自古做学问的统共就那么几个问题,明令禁止,无非是怕异说太多,风行太盛。多元学说碰撞确实精彩,但想要朝政稳定,就必然固深一元思想。
    “是生怕私学惑乱百姓吗?”
    他也就这么一问,陆芍却说到点子上去了。
    “这也只是其一。其实大梁开朝以来民风开化,初时并不打压私学。余州言氏鼎盛时,还在府中兴办过义塾,替贫寒子弟讲学。只是后来出了贪税的案子,曾受过言氏教化的门生,有不少上京击鼓鸣冤,递诉状者,亦有投湖明志,要求彻查此案者。文人当道的朝代,光是慷慨激昂地游说风骨忠义,便引得志同道合的士人加入其中。士人齐心,能搅起多少风浪?玄元帝见过那等场面,哪里还会教此事重蹈覆辙。言氏的案子一结,他便明令禁止私学。”
    这是他头一回同陆芍说这么多话,说到后来,他愈发觉得余州的古怪。
    陆芍听得认真,她没想到策令背后还有这么一段故事,亦没想到,这段故事,竟同余州言氏有关。
    可是靳濯元知晓策令并不奇怪,怪就怪在他为何对言氏的过往洞悉入微,比她这生长在余州的人还要清楚。
    “厂督好像很了解言氏?”
    人后,她仍是习惯这般唤他。
    “知道这些有甚么难的?我来余州前,自然将余州的情况探听仔细了。”
    陆芍不疑有他,又追问道:“那言氏贪税,当真是诬告?”
    若是诬告,怎么没有平反的迹象?
    未等到回答,马车就已缓缓停下。靳濯元率先下车,继而将陆芍搀扶下来。
    立在他们眼前的,是余州典型的马头墙。粉墙黛瓦,鹊尾座头,又有红梅相掩,自成江南的格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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