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淮却是推辞了,“还是不劳烦世子了,今日小女携子归家,我与内子说好了的,要回去用晚膳的,家中现在怕是还在等我。”
    陆则便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叫来侍卫送严淮回去。
    等他回立雪堂,江晚芙已经用过晚膳了,丫鬟们正燃了艾草,熏驱屋内的蚊虫。秋日蚊虫比夏天还毒,江晚芙有孕,以往驱蚊用的香囊也用不得了,只能用这笨方法。惠娘一看他进来,便先示意丫鬟出去,上前恭敬询问,“世子,可要叫膳?”
    陆则随意点了点头,走到阿芙身边,看她刚好将手中一个九重莲瓣白玉小碗放在榻案上,顺手端起,喝了口,甜津津的,一股秋梨味,果是她一贯喜欢的口味。
    江晚芙看他边喝边皱眉的样子,忍不住抿唇一笑,仰脸看男人,道,“夫君不是不爱喝梨子水?”
    陆则也就是随手一拿,很快便还回去了。晚膳还没送上来,两人便坐在罗汉床上说话,江晚芙道,“……白日里,我去了趟明思堂,见着了小侄儿,小小一团,拳头就这么点点小……”她说着,一边用手比划,眉眼都柔和下来了,“很能睡,大嫂想让我沾沾喜气,便叫我抱抱他,结果那孩子换了人抱也不醒,很是乖巧。你若是见了,肯定也喜欢。”
    陆则看着她拿手比划的模样,神色也渐渐柔和。
    “不过,”江晚芙低头摸了摸自己的小腹,那里还是不怎么明显,吃饱了饭、还吃了大半碗梨子水,也就略微鼓起一点点。但她摸得很温柔,小声地道,又像是对陆则说,又像是对孩子说,“我们的孩子,顽皮些也没关系,健健康康的就好了。”
    陆则伸手,大掌抚住小娘子的小腹,轻轻地摩挲了一下。
    良久,江晚芙听到他“嗯”了一声。
    天底下的父母,多是这般盼望的吧。
    第146章 明安
    早晨起来,下了绵绵的秋雨,淅淅沥沥地,打湿了院里里铺着的青石板地面。这样的天气,肯定是不好出门的,本来江晚芙还打算去给陆老夫人请安,只是还不等她出门,福安堂便来了嬷嬷传话,道,“老太太叫您别过去了,雨天路滑,您在屋里待着,她老人家才放心。”
    江晚芙答应下来,叫纤云给那传话的嬷嬷拿了赏钱。
    惠娘一听不用出门,也松了口气。
    过了会儿,江容庭便过来了,手里拎着个食盒,递给纤云,边朝长姐笑眯眯地道,“前几日在学堂,有个同窗带了些糖芋艿来分,我尝过后觉得跟小时候的很是相似,问了地方,买来给阿姐尝尝。就是那家老婆婆挑着担子来卖的,我小时候,阿姐你总是买来我吃的,阿姐还记得麽?”
    “怎么不记得。”江晚芙自然还记得,叫丫鬟搬了椅子来给他坐。
    纤云接了食盒,便从中端出两碗糖芋艿来,递于江晚芙和江容庭吃。江晚芙吃了一口,就朝纤云道,“给晗哥儿也送一碗去。”这种苏州的小吃,在京城能吃到正宗的,是很难得的。
    纤云应下出去。江容庭便继续说话,他虽然没娶过妻子,但还是听人说,有孕的妇人一定要心情愉悦才好。但以长姐如今的身份,陆家的门第,她也很难出门。因此每次从国子监回来,他都会过来陪陪长姐。今日也是一样。
    “今日街上极是热闹。酒楼里人满为患的,我去买糖芋艿,险些被人踩掉了鞋。”江容庭笑眯眯说着自己的糗事,故意逗长姐开心。
    江晚芙抿唇笑,然后扭头问惠娘,“今天是什么日子啊?我怎么不记得。”
    惠娘很喜欢姐弟俩和乐融融的模样,总叫她想起姐弟俩小时候,住在老夫人院里的时候。只是那时是娘子护着弟弟,如今小郎君长大了,知道护着姐姐了。她笑着答话,“不是什么节庆吉日。不过奴婢听采买的人说了一嘴,今天明安公主进城,那些人怕是冲着这去的。”
    惠娘这么一提,江晚芙便想起来了,前几日在裴氏那里,还听二婶提起过这事。只是她当时没太放在心上。
    江容庭继续说起其他事。惠娘在一旁,用铜勺拨了拨炉子里的炭,让屋里更暖和些。
    下雨天,屋里便格外地安静,只听得见淅淅沥沥的雨声。
    烤着炉子,身上暖烘烘的,主仆几个围在一起说着话,既舒服又闲适,有种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
    刑部最近事忙,陆则便留在刑部,与官员一道用的午膳。用过午膳,各官员便跟他打过招呼,退下去继续忙了。陆则却得了皇帝的口谕,宣帝诏他进宫。
    他起身抚了抚官袍,乘马车入宫。秋雨绵密,下了一上午也没停,他进殿时,肩上都笼着淡淡的水汽。
    宣帝见他,便叫他过去,陪他对弈。
    陆则行过礼,坐下陪宣帝下棋。角落里放着的瑞兽香炉,点着龙涎香,淡淡的烟,从香炉顶部的白鹤口中,徐徐吐出。
    一局棋不过一个时辰,中间高长海进来了几回,说官员求见,宣帝也都只摆摆手,一句“有什么事去寻内阁”,便打发了。
    陆则看在眼里,没有作声。他这舅舅本来就是不喜庶务的性情,当了皇帝也是如此,且近日连早朝也愈发敷衍了事,不过露个面。藩王的事,他也没有跟宣帝提起,因他知道,宣帝是什么性子,他是只要表面太平,就是太平了。唯有真的在眼前了,他才会觉得事关重大。
    下到最后,宣帝赢了。
    他倒是心情很愉悦,因为丧子,他头疼的老毛病又犯了,整晚整晚的睡不着,太医院也只知道开些太平方,吃了也没半点用处。大臣还要拿那些事来烦他,后宫皇后成日哭哭啼啼的,万嫔和皇后也不对付,更吵得他心烦,唯有自己这外甥,最是合他心意。
    到了宣帝每日念经的时辰,陆则才得以抽身,起身出了宫殿,高思云看见他出来,忙送了把伞来,他便也不要人跟着,独自沿着宫道朝外走。
    红墙黄瓦,雨水连成一串地往下滴。没走几步,就碰见了同样打着伞的户部尚书薛德峰,同时官场同僚,见了面自然要打个招呼。薛德峰见他,却是面露欣喜之色,迫不及待道,“世子可是刚从陛下处出来?”
    陆则点头道是。
    薛德峰一身官袍还是半湿的,黑色的皂靴也有深浅,应当也是湿了,不知在此处徘徊多久了。他踟蹰了一下,还是咬牙上前,道,“如今是越发的难见圣颜……”顿了顿,他也察觉到自己说了不该说的话,立即便停了,改口道,“世子可听说河南蝗灾一事?”
    陆则点头,“略有耳闻。”
    薛德峰见他知道,便接着道,“开封洛阳商丘等地,皆遭了秋蝗。内阁命户部拨银赈灾,但……”他停了一停,委婉地道,“但这两年,国库拨出银钱数额陡增,入库的银粮还不够填补亏空,且今年秋收的粮税还未收齐入库。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无能为力。”
    陆则听了,了然地道,“薛大人是想让我向陛下进言?”
    薛德峰有些汗颜,但还是硬着头皮开口道,“我知道这是户部之事,本与世子、与刑部无关,但我已求见陛下数次,想请陛下下旨,效仿高祖,呼吁朝臣们解囊捐金,只是一直未能得见,如今实在是没法子了。”
    陆则知道薛德峰这人,前头的户部尚书致仕了,他是新提拔上来的。他说这两年耗资巨大,也是事实,地动、山崩、时疫,都是户部出钱,后来刘兆的殡葬,还有前几日给瓦剌的那一笔,薛德峰一上手,便接了个烂摊子,也难怪他为难。换了个圆滑的,大抵就去内阁哭穷了,能少出点就少出点,但薛德峰这人老实巴交,居然把这老黄历翻出来。
    但念在此人心存善念,算是个好官,陆则便给他指了条明路。
    “与其求陛下下旨,薛大人倒不如想想别的法子。京城繁华,富商巨贾亦不少,薛大人不如拨冗见一见,也许能解眼下之困。”陆则状若无意提了两句,留下薛德峰一人呆呆地琢磨,便告辞先走了。
    他当然不是怂恿薛德峰去敲诈富商,但比起从朝臣兜里掏钱,富商巨贾更愿意借此机会,和新上任的户部尚书结一份善缘。
    且不谈朝臣愿不愿如薛德峰所言的“捐金”,就是宣帝,也不可能下这个旨。户部缺银,是因为不久前刚拱手给了瓦剌一笔,当时朝堂上反对的声音也不少,认为瓦剌与蒙古勾结,给钱就是替瓦剌招兵买马,壮大骑兵,如今户部赈灾没钱了,宣帝怎么可能开口让朝臣捐金?一开口,皇室颜面就荡然无存了。
    走到宫门处,马车在不远处停着,常宁见自家主子来了,忙撑了伞上前迎他。陆则疾步朝前走,主仆二人打算回刑部,正这时,却听一阵清脆的铃铛声,穿过雨幕,由远而至。
    常宁下意识循声看过去,见不远处一辆华丽撵车正朝这边靠近,那撵车很大,前后三对轮毂,上好的锦缎用作饰物,前后四个角各挂了一串金铃,随着撵车的前行,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一时都没反应过来,心道,谁家夫人这样大的阵仗?就是长公主,也不曾这般做派呢。
    陆则看着这一幕,神情却渐渐冷淡了下来。他沉沉开口,“去刑部。”
    常宁回过神来,见自家主子面上似有不虞,忙低头应了,等陆则上了马车后,也上去掉转车头,只是还不等他驱使马,便被一个声音给叫住了。
    一个穿着碧青比甲的丫鬟从撵车上匆匆下来,一路小跑,来到他们的马车前,语气恭敬地道,“还请留步,我家主子——”
    话没说完,常宁先听到身后马车中传来的陆则的声音。很冷,语气也很平淡,甚至只有一个“走”字,常宁却感觉背后一凛,立马就应了。
    他下车,想让那丫鬟让路,那丫鬟仿佛十分惧怕一般,咬牙不肯让开,常宁本来不想跟个姑娘家动粗,但也没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想上手将人驱赶到一边。这时,那撵车的门再度打开,一人从里面走了出来。
    那是个美艳妇人。之所以说是妇人,并非因为她年纪有多大,而是她身上那种浑然天成的妩媚,举手投足之间的那种柔媚风情。她下了车,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莲步轻移,朝这边走来,常宁见她在马车不远处站定,面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开口道,“既见故人,既明不与我打个招呼麽?”
    她就站在那里,好像很笃定陆则会下车一样,神情从容。
    片刻,陆则掀起帘子下车,他神情依旧是平日的那种平淡,眼睛扫过面前人,从美艳妇人身边的嬷嬷到那拦路的丫鬟,没有一瞬的停留。他拱手行礼,在妇人明亮的眼神中,淡淡地道,“微臣见过公主。”
    美艳妇人,也就是明安公主,面上的笑意略微一滞,很快继续笑着道,“既明从前还唤我一声表姐,如今多年不见,却着实是生分了去。”
    陆则面无表情地回话,“公主不喜微臣称您为表姐。”
    明安公主脸上的笑,终于挂不住了,自那事后,没人敢这般顶撞她。陆则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喜欢的人,哪怕看一眼都觉得烦,你若纠缠他,他非但不会有半点心软,只会越发的厌恶你。他不会躲你,只会无视你,仿佛你生得再美,在他眼里,还不如他面前的一本书。
    “噢,是么。”明安扯出个笑,道,“过去太久,我都忘了。”
    第147章 她死了
    本来秋后年前,就是刑部最忙的时候,刑部院子里连小厮都是一路小跑的,更别提官员了,陆则进宫出宫,一来一去便是两个时辰,等他前脚刚回刑部,便立即有主事抱了卷宗来寻他拿主意,进进出出,门槛险些都被踩平了去。
    直到傍晚时分,下了一整日的雨渐渐停了,才终于无人敲门了。
    刑部郎中齐直进来,将上一旬的赎银册子给他过目。这笔银子虽是刑部在收,但刑部实则是不管银钱的,每旬都会朝户部送一次银。这也算是一贯的老规矩了。
    陆则翻看了会儿,挑出几处问了问,齐直倒是一一答了,这事便也算过去了。齐直拿了盖了刑部公印的册子,准备要出去,想了想,又问了一声上司,“大人还不走麽?这会儿雨停了,路上也好走,看这天色,今晚夜里怕还要下一遭。”
    陆则看了眼案上的公牍文书,随口道,“处理完了再说。”
    齐直便应了声,道,“那下官叫灶房提前备了晚膳和宵食。”
    陆则颔首,“多谢。”
    齐直关门出去,陆则便叫了常宁进来,让他回府传个话,自己便继续忙了,等忙得差不多了,早过了晚膳的时辰了。好在刑部灶房是习惯了有官员忙得废寝忘食的,这边一叫膳,那边便赶忙派人送来了。
    菜色倒也不好不差,半只剁烧鹅、一份鲈鱼羹、一碟子清炒瓠瓜。跟府里自然没法比,但陆则也不是挑三拣四的人,有些菜,他只是不喜欢吃,并不是不能吃,毕竟只是用来果腹的。趁着用膳的时辰,陆则叫了常宁进来,问他,“方才你回去传话,可还顺利?”
    常宁前阵子挨了罚,好险没被世子厌弃,如今做事倒是得了诀窍了。世子最看重的,自是世子夫人,只要跟夫人有关的,他多长个心眼,准不会有错。他也只琢磨了一下世子的话,便试着开口道,“倒是顺利的。是惠妈妈出来听的话,还赏了属下一小袋煨板栗,说是夫人要吃,结果膳房送多了些,她们又都煨了。”
    常宁揣着颗心说了堆“废话”,鼓起勇气抬头看世子的神情,却见他听了后,不知想到什么,竟笑了一下,显然是心情很愉悦。
    自在宫门外被明安公主的人拦下,世子可一直冷着脸。可见还是夫人最顶用,虽没露面,但不过一袋煨板栗,都不值几个铜板,也能叫世子高兴。这本事,旁人大抵是怎么也学不来的。
    “东西呢?”陆则收起笑,看了眼常宁,叩指在桌上敲了敲。
    常宁自然是没敢吃的,拿出那蓝布小袋来,递过去。陆则接了,倒了几个在手里,放得太久,已经冷了。阿芙倒确实爱这些,他每次回去,总能见她跟惠娘几个捣鼓些新鲜吃食。惠娘几个也哄着她,只要大夫说能吃,便二话不说想法子弄来。不过,她虽爱吃这些,但一日三餐还是胃口很好的,他看了后,便也由着她了。
    陆则自己留了几个,将剩下的丢给常宁,“既是赏你的,留着吧。”
    常宁接住了,乐呵呵地道,“那属下拿去跟兄弟们分一分。”
    用过晚膳,时辰已经不早了,陆则将剩下的一气做完了,已经快子时了。果然如齐直所言,夜里还有一场雨,且下得不小,院里入秋后逐渐干涸的池塘,此时都积满了小半的水了。看雨势,大约也不会停。陆则便还是留在刑部歇了,他现在回去,又要惊动阿芙睡得不好。
    陆则不大在刑部宿,但还是给他留了专门的房间,每日有人收拾整理,还算整洁,只是秋雨绵绵,被褥有些许的潮气。
    陆则闭上眼,入睡得很快。
    窗外划过一道闪电,划破雨幕,雷声轰隆,有半夜被惊醒的老人揉了揉眼睛,看了眼被吹得哐啷响的窗户,起身去关,就看见一阵电闪雷鸣,雷电击中河边的老柳树,顿时起了一簇火,好在倾盆而下的雨水,很快浇灭了火苗,老爷子忍不住嘟囔。
    “都十月了,怎么还打雷啊?十月雷,阎王不得闲噢,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
    陆则从一片混沌中睁开眼,暴雨倾盆,雨水如注,冰冷,几乎压得他睁不开眼睛。他下意识地挥出手里的刀,伴随着一声惨叫,穿着甲胄的士兵应声倒下,血溅了他一脸。
    接着又是一刀,从脖子处劈下,那人喉骨尽裂,只一层皮肉黏连着。
    又是一刀……
    他不知自己挥动了多少下,也不知有多人死在自己手里,只是很麻木地挥刀、斩敌。他沿着庑廊朝前,心里仿佛有什么在催促他一样,他越走越快,手里的刀也越砍越快,他几乎没有防御的动作,只是一味的进攻,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堆在他脚下的尸首,也越来越多。
    终于,他走到一处宫宇。
    很陌生,他很小就在宫里念书,按理说,他对宫中很熟悉,但这里,他却只觉得很陌生,像是从未踏足过。庭院中荒草丛生,几乎盖过他的鞋面,陆则一步一步朝前走,觉得步子越来越重,越来越沉。
    直到他伸手,推开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那门很沉很旧,像是年久失修一样,朱红色的漆已经开始脱落了,螭兽铜环锈迹斑斑,沉重的嘎吱声中,门打开了。
    陆则忽觉得身子一轻,脚下的步子也不再像先前那样沉得他迈不开,他心中有个声音,急切沙哑,一遍遍地催促他进去。他顾不得其他,被那声音催得心慌不已,下意识迈了进去。
    院子里也很陈旧,大抵很久无人居住了,石桌石凳胡乱倒在地上,屋檐下挂满了蛛丝网,被疾风骤雨吹得一晃一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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