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不晓得是被太阳晒的还是别的原因,一下比迟雪还红。
    “……迟雪?你是迟雪?”
    他问她。
    刚才有多气势汹汹,这会儿看着就有多抬不起头。
    迟雪忙说我是啊,只是不戴眼镜了现在。
    他又飞快瞄了她一眼,点点头。
    两人前后脚站起。
    连旁边几次想来解围的保安,见状都一脸稀罕。眼睁睁看这无赖似的青年瞬间变作乖乖仔。
    迟雪却没有多想,只想尽快把人领走。
    当下拉过麻仔脏兮兮的衣袖,很快,又带着在附近吃了一顿颇丰盛的中饭。
    结果问了才知道,原来迟大宇早上已来过,还帮忙垫付了一部分的手术费,黄阿姨这才有个病房住。
    而麻仔还不罢休、在这一个劲大闹。
    一方面是其他的钱的确筹不够,另一方面——
    迟雪看着对面欲言又止的表情。
    心里猜到他是想贪便宜、当着自己的面却说不出口,也不好点破。
    只得给人碗里夹了一块鸡肉,又小声劝道:“你有没有给阿姨买保险?医保有没有?总之,钱的事还可以再想办法,这么闹是没用的。何况阿姨的伤听着不轻,肯定还要再在医院观察一段时间。”
    “嗯、嗯,这个我知道,小……”
    “你叫我阿雪就好,”迟雪道,“反正也没差几岁。现在大了,还叫小雪姐姐,确实是有点难说出口。”
    麻仔闻言,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和一小时前还撒泼打滚的无赖仿佛是两个人。
    迟雪吃着饭,听他倾诉,了解到他现在失业、家里情况更是揭不开锅,原本还想匀些钱给他。
    但想到清早时迟大宇已拿走那一大摞钞票——自己家的情况同样也不宽裕,最后,亦只能从钱包里小拿了四五百元聊做安慰,结完账,便把人劝回了家去筹钱。
    “谢谢你啊,谢谢你阿雪。”
    临走前,麻仔的情绪却仍有些激动。
    原本人一直缩在那又旧又脏的长袖外套底下,此时也伸出手来、不再揪着袖口遮掩,又尝试性地握住她手,“那我、我会再想办法。你……方不方便给我留个电话?”
    “好。”
    迟雪不疑有他。
    当下叫来餐馆服务员,借来纸笔把号码写下。麻仔小心翼翼把那纸对折、塞进外套内袋,又对她连连说了好几句感谢,这才扭头走了。
    而迟雪只能心情复杂地目送他离开。
    后来下班回家,难免和迟大宇提起这事。
    她起初还以为父亲会对她表示赞同,不想前因后果说完,迟大宇却语气颇生硬地骂了她:“以后不要多管闲事!”
    “什么叫多管闲事?”
    她最近本就心烦,闻言也来了脾气:“爸你不还是听到人家出事就拿钱去帮?”
    “我跟你黄阿姨那是……”
    “是什么?邻居?老相识?”迟雪打断他,“但我和麻仔小时候也是一起长大的啊。总不能知道了他家里有事、还让他在医院里被人当笑话看吧?何况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给的钱也只是一点表示。”
    “他那种人你表示个屁啊!”
    “……?”
    迟雪一愣。
    迟大宇话说出口,似乎也反应过来自己语气有点太过——两父女毕竟十几年没红过脸,他又哪里舍得凶自己的宝贝女儿?
    一时也愧疚起来。忙又给女儿碗里夹了几筷子肉。
    “是爸说话太凶了、太凶了,”他说,“但爸爸还不是怕你吃亏吗?之前,我们都以为你黄阿姨被儿子接过去是去享福了,结果这才几天,就从楼上摔下来。而且之前,就上个月,我还听黄玉提起过,说是儿子突然给她买了一大堆保险。”
    “……”
    “你别不信,这么一想不就说得通了么?那不是人的东西、八成就是他把他妈推下来的!压根就没想他妈能好。什么闹医院闹保险公司的,为的就是钱,想钱想疯了,”迟大宇指了指自己手背,“而且你没看他那手么?全是针孔!”
    迟雪的脸色瞬间凝重下来。
    果然。
    下一秒,迟大宇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便又鄙夷道:“那臭小子,瘦成那样、还说不了几句话就打哆嗦。我在这附近好歹这么多年了,还能看不出来吗?——也不知道哪里学的,竟然好的不学学坏的,学上了□□!”
    满手背的针孔。
    不正常的神态。
    精神恍惚、反复的兴奋失落、以及瘦骨嶙峋的体态。
    确实一切都对上了。
    迟雪怔怔停下筷子。
    记忆里那个机灵又讨喜的小麻仔,和今天见到的、没皮没脸的癫无赖,仿佛一瞬便分离开来——又怎么都彻底分不开。
    而迟大宇仍在痛骂:“真的是造孽啊!清白人家出了个瘾君子,那何止是一个人毁了,是全家人都毁了!”
    “你黄阿姨的命得要多苦,才会……唉。”
    这一声叹息的余韵,仿佛飘了极远。
    远到有人推门而入,半面玻璃门进风,两父女还没反应过来。
    电视的声音。
    亦全然遮盖过了那人淡淡的问候:“打扰了,保温盒放这边可以吗?”
    凛冬将至,正是添置厚衣的时节。
    他却仍是一身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白色t恤。没有花纹或图案,愈显出纤瘦落利的身形。然而说是瘦,又仍因身高而给人以无可避的压迫感。
    迟雪眼角余光瞥到门口多了个人,下意识侧头望去,就这样与他四目相对。
    这次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多停了几秒。
    她“啊”一声,筷子却在这时好巧不巧掉到地上,只能狼狈地低头去捡。
    等好不容易捡起来,平复好心情,那厢,迟大宇已自来熟地和解凛寒暄起来,又热情地招呼他要不要留下一起吃饭。
    “我女儿今天还下厨了!”老迟甚至面不改色心不跳地给她做宣传,“那盘子,呃,西红柿炒鸡蛋,就她炒的。刚出锅的时候可算色香味俱全——现在是放久了,不过味道还是不错。要不试试?”
    “不了,吃过了。”
    “哦,这样。”
    老迟遗憾地搭腔。
    却仍不气馁,很快又化灰心为勇气,继续追问:“你一般家里都吃什么啊?小谢,有人给你做饭吗?要是天天吃外卖什么的,那可不健康,不如常到我们家来搭个伙吃饭。”
    解凛:“……?”
    迟雪满头黑线:“爸!”
    心想你偶尔送送汤就算了,这是不是还要招上门女婿陪吃陪聊?
    “小……谢,他有女朋友了,”当下忍住酸溜溜的心情,努力轻松地替人补充,“你别让人家尴尬。那个,小谢。”
    她看向他。
    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微笑。
    又道:“我爸平时说话就很不着调,你别当真。”
    你别当真。
    我的殷勤、我的讨好、我的自找麻烦。
    我的眼神、我的眼泪、我关于你的所有梦。
    解凛,你一定都不要记得。
    也不要当真。
    解凛:“……”
    迟大宇在旁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似乎也自觉是牵错红线,不由露出懊恼的神情。
    又忙打起圆场:“原来是这样?有女朋友了?那都怪叔叔、叔叔这个,没想到啊,那你肯定也有人照顾,这……这就轮不到叔叔瞎操心了。小谢,你就当我刚才没说过,这个,实在是不好意思啊。你看我女儿都给闹尴尬了。”
    何止是尴尬。
    迟雪一边微笑一边想:完蛋。
    怎么只是说几句真话,眼泪又想往下掉了?
    她目送解凛出门。
    原本心底还有的一点希望,此刻也彻底破碎。
    好不容易调整心情回过神来,却见自家老父亲仍满脸愧疚,眼也不眨地盯着她看——大概是后悔自己的一时失言,让一向内向的宝贝女儿在别人面前丢脸。
    这下碗也不要她洗了,什么活也不让干了。
    又跟请尊菩萨出门似的,连连招呼迟雪要不出门走走、或者约个朋友出来玩。
    迟雪说好。
    结果扭头就一个人出了门。当然,压根也没约什么朋友。
    只不过就沿着自家诊所门口那条大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
    路人行色匆匆,天色昏暗。
    街边的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寂寞而长。
    她只是往前走。
    直到走着走着,忽然又莫名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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