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处山壁,有无数藤蔓垂落,却并未将山壁遮严实,乍一看,根本无法藏人在其中。
    但细微的声响再次响起。
    不过三四声,随即又停下。
    徐空月站着没动。
    他在心里数了十下,又是三四声轻微的响动。
    他放轻脚步声,朝着声响传来的地方细细查探。
    那里有无数藤蔓纠缠着,勉强遮住一道侧身而过的缝隙。因而缝隙实在太小,所以先前搜查的人便忽略了这里。
    他用刀将这一处纠缠着的藤蔓拨开,接着落日前最后的光亮,看到满眼泪光的如云惊恐瞪大着双眼。
    瞧见是他,她浑身聚集的力量顿时卸了,身子软软朝后面的石壁倒去。积蓄多时的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掉落而出。徐空月朝她伸出手,将她从这处狭小的缝隙里带了出来。随即问道:“皎皎呢?”
    如云双眼已经哭得通红,嘴唇冻到微微发紫。她的身子仍止不住的微微发抖,被追杀的恐惧仍刻在她的骨子里。可面对徐空月的询问,她仍是忍着令她浑身战栗的惊恐道:“郡主……她让我藏在这里,然后……她将刺客……引走了。”她一边说,眼泪一边往下掉。
    危险来临的瞬间,郡主就拖着她在密林里奔跑。可如云平日里深居简出,从未在这样地势不明的密林中奔跑过。尽管她努力想要跟上郡主的脚步,却仍是被枯枝绊倒,狠狠摔在地上。
    眼见刺客就要到了,如云挥开了郡主要扶起她的手,强忍着惧怕道:“郡主,你先走。”
    皎皎眼中却没有什么惧意,她对如云摇了摇头,以一种无比坚定的语气对她说:“再坚持一下,有个地方可以让你藏身。”
    她不知道郡主说的地方是哪里,但是出于对郡主无任何条件的信任,她还是借着郡主的力道从地上爬起,然后跟着郡主朝前跑去。
    很快,她们就来到了这处山壁前,郡主强硬的将她推了进去,小声叮嘱她,“不要出声,在这里藏好,之后会有人来找你的。”
    她深知此刻的自己会成为郡主的累赘,只能眼睁睁看着郡主将刺客引走,一个人躲在这个暂时安全的地方,等待救援。
    眼泪仿佛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出眼眶。她又悔又恨又急,恨不得立即去找回郡主。
    徐空月的脸色很冷,短短的一瞬间,他便想过了无数种可能。每一种可能都令他心惊肉跳。但他仍是勉强维持着一种克制的冷静,问:“往哪里去了?”
    如云微微哽噎着指了一个方向。
    徐空月一看,便发现是自己刚刚搜查过的地方。他心中顿时涌出无边恼意,责怪自己刚刚为什么不更仔细检查一下那边,随即抬脚就往那边走。
    但才走出几步,便看见仍止不住发抖的如云跟在自己身后。
    她的脸冻得很白,嘴唇发紫,看样子不能继续留在山里。可徐空月孤身而来,此时还未找到皎皎,他不可能现在带着她下山。但随即他把手指支在唇边,吹了个响哨。
    不多时,一匹黑马从林中跑了过来。
    他将缰绳放在如云手中,又将手上的墨玉扳指摘下,放在如云手里,吩咐她:“你带着这个扳指下山,如果沿途不管遇到谁带兵搜山,都可以将这个拿给他看。”
    如云却不想走,她拿着徐空月的扳指,眼泪扑簌簌掉落下来,“可是郡主……”
    他的语气微重,“倘若你不想皎皎死,现在就立即往山下走,你留在这里只会是麻烦。”
    他的话让如云无法反驳。她只能一边掉着眼泪,一边骑到马背上,手里紧紧握着那个墨玉扳指。
    “还有一点,你要记住,”徐空月抬头望着她,“往后都不可再叫她‘郡主’。”
    如云重重点头,随即徐空月在马背上拍了一下,马扬起蹄子朝着山下的道路跑去。
    如云扭过脸,看着徐空月义无反顾拿起军刀,往她指过的方向搜寻去。
    她在心底祈祷着:倘若上苍保佑郡主无恙,我愿以我的性命作为交换。
    徐空月发现自己重新来到了刚刚搜寻过的一处灌木丛处。这里灌木丛生,怎么看都不像能藏进一个人。
    但想到如云刚刚藏身的地方,他又不确定起来,于是想办法搜查着这里。他手里的军刀有些不够长,于是砍断了一根足够长的树枝,往灌木丛里探去。
    这一探,他立即发现,灌木丛底下有很深的一道缝隙。手中军刀立出,将灌木丛清理出一道口子。随即底下深不见底的缝隙便露了出来。
    徐空月的目光敏锐地发现一根白色的丝线,缠在灌木上。因积雪的缘故,不是很显眼。他将那根丝线拾起,在指尖细细摩挲两遍。
    那是狐裘上的绒毛。
    确认的一瞬间,他心中顿时一紧,随即看向那深不见底的缝隙。
    他几乎可以确定,皎皎是从这道缝隙下去了。
    当时她必定被追得很急,所以才没有发现这道缝隙。她身子那样弱,从这里摔下去,还能有活路吗?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他便身子一软,差点摔在了地上。纷纷扬扬的雪花落在身上,却好似下在了心间,将满心赤忱冻结。
    但随即他又扶着树干站直身子,只要没有亲眼见到,那么所有的可能都只是可能。她的命那样硬,即便是从宫墙上跳下来都还能活蹦乱跳,更何况区区一道缝隙?
    他拿着长刀,绕到另一侧观察这道缝隙,这才发现,虽然从刚刚那处看去,只是一道缝隙,但换了一个角度便能看到,这是实际是一处山崖边,只不过因为两座山之间有一处巨大的横石,才将危险的悬崖遮住一半,露出一道仅供一人同行的缝隙。
    他小心走到涯边,往下探望,便看见壁立千仞,挺拔险峻。但好在涯壁长了不少松柏藤蔓,倘若落下时能抓住藤蔓树枝,必能减少下坠速度。他将长刀别在身上,扯着两根藤蔓开始向下攀爬。
    天色已经彻底变黑,密林中几乎伸手不见五指。但好在刚下过的雪成为光亮所在,能勉强让他看清眼前的东西。有的藤蔓上有刺,因着天黑的缘故,加上有积雪覆盖,根本看不清楚,直到手握了上去,才能刺痛。
    但与心里的焦急比起来,这些根本算不得什么。他专心致志往下爬,很快便爬到了谷底。
    此时仰头望天,才发现原本的天空仅剩窄窄的一线。他突然想到一个可能,追杀皎皎的人是不是没有发现这个地方,让她逃过一劫?
    但随即他又否定了这个想法。
    上面缝隙确实隐蔽,但只要换个方向往下看,便能看出下面还有一道狭隘的山谷。即便是那些人当时没有发现,但只要稍微查探一番,仍能立即发现。
    想到此处,他立即打住念头,开始查看四周。
    原本的痕迹已被厚重的雪花覆盖,什么都看不到了。徐空月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懊恼。雪花覆盖了原本的痕迹,追杀皎皎的人虽然找不到她的踪迹,但也意味着自己同样找不到她。
    他心中不由得更是着急。但不论找到何时,他总归是要带着皎皎一块回长安。
    初春的山中,万籁俱寂,唯有雪花簌簌落下的声音。徐空月找着找着,便觉得自己仿佛入了梦。
    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都会频繁做着梦,梦里也是这样一片白。他在漫天的白色里四处寻找,虽然不知道到底要找些什么,可心头的空落落总是提醒着自己一定要找到。
    终于,他在一处纯白的地上捡到了一朵同样洁白的琼花,抬起头时,前方便站着一道窈窕倩丽的身影。
    他几乎想都没想,握着那朵琼花便朝着那道身影跑去。可他无论怎么跑,那么身影始终离他那么远,仿佛他们之间的距离始终没有变过。
    如今他便是这种感觉。他总觉得距离皎皎好像只有咫尺,却因种种愿意,咫尺似天涯。
    突然,一片寂静之中响起几声轻微的鸟鸣声。徐空月先是微微一怔,随即四处查看。
    鸟鸣声再起,几声之后又是一片寂静。但徐空月凭借这短短几声,已经锁定了声音的来源。
    那是一处密密实实的藤蔓,因为积雪堆积的缘故,根本不被人注意。但徐空月将积雪震落,拨开藤蔓之后,便看见了藏身在此处的皎皎。
    那是一处很狭窄的地方,皎皎倚着石壁勉强半坐着。她似乎是做了完全的准备,身上与如云一样,不但穿着厚重的冬衣,还披着厚厚的大氅。看到他,她脸上似乎露出了微微惊诧的神情,似乎没有料到最先找到她的会是他。
    徐空月被那一刹那的惊诧伤到,他缓缓垂落了目光,随后朝皎皎伸出一只手,“我带你下山。”
    皎皎的目光落在那只满是伤痕与血污的手上,呼吸微微一顿。而后她便看见徐空月猛地缩回手,握了一把藤蔓上的积雪,搓了两下,这才重新朝她伸出手来。
    那一瞬间,皎皎不知自己该作何表情。
    她设想过很多可能,却唯独没有去想过,最先找到自己的是徐空月。不是想不到,只是她刻意将这种可能忽视了。所以当他拨开藤蔓时,她才会猝不及防露出讶色。
    徐空月的手仍然伸在半空,并没有因为她的没有回应而缩回。皎皎的目光微微避开他的手,许久才轻声道:“我摔着腿了。”
    徐空月的表情顿时复杂起来,有疼惜,有悔恨,还有责备。可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朝皎皎背过身子,“我背你。”
    随即衣袂拂动的声音响起,一双手搭在了他的背上。
    鼻端耳畔满是熟悉又陌生的气息,徐空月将她背起,才发现她竟是这样的轻,背在身上几乎没有什么重量。
    他似乎从来没有背过她,连抱过她的次数都是屈指可数。背上的少女默不作声,仿佛他背着的只是一个错觉。
    徐空月忍不住出声:“皎皎?”
    皎皎正盯着他的侧脸。他原本有一张很好看的脸,否则也不足以令她在当年的琼花宴上一见钟情。可如今,他原本俊朗的脸上有很多划伤,那是带刺的藤蔓划上去造成的。
    她太熟悉这种伤了,因为为了寻找那个庇护所,皎皎手上脸上也有不少这种伤。
    但始终没有徐空月侧脸上的多。
    从她遇刺到现在,已经数个时辰过去了,她不知道他到底找了她多久,只能从他身上的伤看出,他从未放弃过。
    徐空月的声音响起时,皎皎下意识应了一声。
    随后她听见徐空月又叫了一声,“皎皎?”
    她迟疑了片刻,又轻轻“嗯”了一声。
    随即,又是一声“皎皎”响起。
    他像是在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存在,而不是他焦急期盼中的一个梦。
    那一瞬间,皎皎眼眶中有泪水盈满。
    她轻轻应了一声,“我在。”
    第77章 即便我要你的命?
    下山的路依旧难行, 但好在要找的人已经找到,与来时焦急难安的心情截然不同,徐空月的脚步都不由得轻快了许多。
    皎皎趴在他背上, 最能感知到他的情绪变化。
    徐空月叫过她三声之后便闭上了嘴,仿佛所有的担忧都落到了实处,再不会空落落漂浮着。
    他什么也不问,皎皎便什么都不说,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好似又回到从前在徐府的日子。
    那时徐空月不爱搭理她, 皎皎虽然以一种强硬且无法拒绝的姿态进入到他的书房, 却也不会过分打扰他。
    他看公文时,她便拿着志怪小说,在一旁看得兴起。
    或许从那时起,她便显露出了安安静静的一面。只可惜,两人都未曾察觉到。
    不知过了多久,皎皎换了一边脸贴在他身上, 问:“如云呢?你找到她了吗?”尽管他身上也是一片冰凉, 但脸贴上去时,仍能感受到丝丝的暖意。
    皎皎有些近乎贪婪地蹭了蹭,仿佛此时不是置身在危机四伏的深山雪夜之中, 而是仍在她的铺满狐裘锦缎的绣房之中。
    徐空月轻轻嗯了一声,“那个地方, 是不是你原先为自己准备好的?”他没有忽略掉找到如云时, 她身上穿着的厚厚冬衣, 还有一件可以御寒的深色大氅。
    另外,当时如云的手里还有半包没吃完的食物。
    他不认为如云会在那种危机关头还能想到带上吃的。
    皎皎并不意外他能猜到这些,“那时没有想到会带上如云。”说完停顿了一下, 又继续道:“其实那时也没想到会派上这么个用场。”
    先帝很是喜爱南山行宫,所以每年都会来住上一段时日。皎皎小时候格外淘气,猫嫌狗厌的,还不喜欢闷在家里,总是找着各种借口缠着皇帝舅舅,想与他一起来这边。
    父亲不在,母亲也格外烦她,十次里至少有七八次都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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