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仙唯唯。
    当时皆以为真。
    然而眼下朱雀残魂重又托生为人,凤帝打入黑海礁石炼狱,帝尊又开始频频现身于黑海岸边。常有过路小仙见帝尊踏入黑沉雾气中,与那位锁在沉水中的凤帝俩俩相对,长久也不说一句话。那所谓的静思锁宫一说,竟像是从未有过的一般。
    然而众仙谁也不会活腻了,专门跑去白玉宫前提醒帝尊眼下他还在大梦中,不该频繁去黑海边散步。
    帝尊好似也完全将这茬儿忘了,朝会照例极少出现,倒是每逢朔月,帝尊便会准时出现在三十三天外的炼狱口。
    *
    于凤华而言,那段时日却又是如此的漫长,长到他常以为在黑海中,他已被囚禁了三百余年。潮汐起先是一天一次,后来一天数次,再后来,便连一天数百次也有的。
    凤华又疑心是自个儿被锁太久,伤口未愈合,在极度疼痛下产生了幻觉。不然如何解释每次崖涘那厮来的时候,都好像与他不过旬月未见一样?
    又一次,凤华怔怔望着黑海无月无星的穹顶,心中盘算他在此处被幽锁了不知多少时日,于下界不知又过了多少时辰,那个叫南冥的小儿是否仍坐在破庙里痴痴等他。
    小儿那样傻,估计会一直等下去。
    凤眸中微光流转,说不出的哀凉,却又透着一股怀念意。
    崖涘就于此时再一次现身于黑海,一袭紫衣自暗沉黑雾中穿出。这次却没戴白玉冕旒,银发垂落肩后,虽仍是山河一样渺远的水墨眸,却到底有了些不同。
    凤华一转眼见到他,下意识先拧眉,不耐道,你怎地一趟趟往此处来?
    崖涘望向他,千万言语梗在喉间,终不成词。
    凤华越发焦躁,每当汐落的时候,束缚他的上万条银色锁链便在他体内钻的更加凶猛,似要活生生将他法身吞噬干净。他疼的厉害,又不想搭理崖涘,便闭了眼索性不看他。
    海潮声哗啦哗啦,崖涘再次走入水中,站在凤华身后,以手轻抚他亲手穿过去的锁链,良久,叹息一声。
    凤华便恶声恶气道,你要杀便杀,将吾锁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作甚?难道你还能将吾一直关到地裂山崩?
    崖涘不答。
    病了的人,又兼痛的厉害,凤华这次语气格外恶劣。他几乎是极近嘲讽地朝海中啐了一口,冷笑着道,崖涘,于这数十万年中,吾怕是你毕生唯一的牵绊吧?你杀了我,了结这段因果,便能证了你的无情道,便能得了你的天地心。你不动手,是内疚,还是因为你的道心也不稳了?
    崖涘缓缓地抬起眸子,说的却是旁的事情。
    崖涘与他道,凤华,那个名叫南冥的凡人,吾并没有动他。
    凤华冷嗤一声。
    随后崖涘又道,你丢在南天门的窥尘镜,吾亦寻了来。
    凤华的冷笑声突地戛然而止,目光如电弧般扫向崖涘面目,恨不能将其焚为灰烬。
    崖涘迎着他的眸子,叹息着以手遮在他眼皮前,又缓缓道,于窥尘镜中,吾终于见到了那个名叫南冥的儿郎,与朱雀,确有三分相似。
    凤华声音都绷紧了,指尖掐入锁链环扣中,尖利道,不许你去动他!
    崖涘停下话头,看着他。在凤华看不见的地方,崖涘隔着遮住凤华眼睑的手背,轻轻吻了他的眼睛。
    若吾放你走,你会如何?崖涘问的轻柔,随即又兀自笑了一声,道,是了,你自会去寻他。恐怕便当真如你所言,即便弃了数十万年道行,在下界凡尘一切从头来过,你也是无悔的。
    凤华昂然抬起下巴,顺势撇开崖涘那只多事的手,傲然道,那是自然!吾不像你,既然许了一人,但凡还有一线生机,都必要去赴约的。
    但凡有一线生机崖涘目光中灼灼,海水般的眸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氤氲生动。
    *
    在凤华独自立在黑海中又数了一百多次潮起汐落后,在第一百八十次汐落的时候,崖涘再次走入黑海的沉水中。
    这次,崖涘带了灭天剑来。
    我放你走!崖涘对他道。
    凤华诧异挑眉,不知道这次崖涘又在搞什么鬼。然后下一刻,他就见到灭天剑出鞘,斩断连接于他心口的上万条锁链,雪白剑芒插/入黑沉海涛中,搅动的这座炼狱中众生俱寂。
    你走吧!崖涘收剑,头也不回地朝岸边走去。
    凤华怔怔地看着身上被割断后已经自行掉落海中的锁链碎片,以及赤/身裸/体的自己,凤眸微转,突然间朝岸边那个紫衣人影大喊了一声崖涘,你放了我,终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崖涘猛然回头,素来平淡渺远如同世间一切人事都不能惊扰的眉目陡然变得狰狞。他倏然转身大踏步踩入沉水中,手提着凤华的脖子,冷淡道,凤华,你当真想逼吾斩你证道吗?
    凤华眼眸微眯,神色有说不出的奇异。瞳仁内映出一个小小的紫衣人影,银发蓝眸,表情悲哀而又愤怒。
    崖涘凝望落于凤华瞳仁内的那个自己,终于缓缓松开手,侧过身,淡淡道,你先将衣服穿上。
    凤华嗤了一声,随后步出黑海尽头,脚下一点力气也无。有几次险些摔倒在沙滩上。最后他苟在嶙峋礁石丛中大喘气,费力地自体内积聚一点可怜的灵气,幻作一件极朴素的白袍从头套下去。
    我走了。凤华回头看了一眼仍站在黑海边的崖涘,心下略有些不安。怕他随时都会反悔,心底却又隐隐的,惧他不反悔,当真放了他走。
    崖涘垂眸不知在想什么,没应他的话。
    于是凤华便深一脚浅一脚地沿着礁石丛往外走,膝盖窝软的很,几次都险些当场双膝跪地。他每走三步,便要停下扶着膝盖喘气。黄豆大小的虚汗沿着他额头流下,透明如同娑婆沙华的汁液。
    最后许是崖涘再也看不下去,飞也似地一手提着他衣领,脚下乘风掣云,瞬息间便到了南天门外。
    你走吧!崖涘松开他衣领,自后推了他一把。
    凤华朝前跌了一个踉跄,挣扎着回头朝他古怪一笑。三剑,你一共朝我出了三剑,都不曾杀死我。崖涘,你失了道心。
    吾本无心。崖涘淡淡地道,似乎丝毫不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他又垂眸补了一句,凤华,吾只放你这一次,若这次你输了,吾不会再轻易放你任性妄为了。
    嗤!凤华勾起半边唇角,喘着气,眼望向南天门外铺满天空的彩霞,凤眸微眯,口中漫然道,帝尊啊,今日一别,或许便是永诀。
    崖涘的身子震了震,眼皮微撩,勉强道,人间世吾亦不熟,但想来,你一向伶俐,必不会亏了自个儿。
    凤华似笑非笑,待气息喘均匀了,便转过身,自轮回井跳下去了。
    第160章 明火6
    凤华跳下去的时候, 崖涘一瞬间想也没想就冲到了轮回井边,手都是抖的,扒在轮回井的井壁, 薄唇哆嗦了半天, 海水漫漶的眸底一片怒涛。
    他并没料到凤华如此决绝。
    这数十万年, 他从未见凤华决烈的模样。第一次见,是万年前道争时, 凤华站在羽族与朱雀那厮身前,择了极情道。那次,他劈了凤华的宫。第二次见, 则是此次凤华不惜一切要下界嫁与朱雀残魂托生的那个凡人, 这次,他伤了凤华。
    可是凤华都忍了。
    所以崖涘当真料不到,在他亲手劈开锁链将凤华送至南天门放他下界时, 凤华居然会跳了轮回井。
    上界仙人寻常下界走动时都是直接走天门, 按云头,降落凡尘时幻身衣裳就行。便有那应劫下界为人或为妖的, 稍微凄惨点, 也只不过将原身封存于上界自家洞府至隐秘处, 然后以一点元神飘飘荡荡,入凡尘重新转生。
    历来只有犯下大罪的,或者遭遇天罚的, 才会剥去一身修为, 以原身跳轮回井。
    凤华凤华他为何这样决绝,竟走了昔日那位花仙君的路?
    有什么东西, 就在这一瞬间彻底击中崖涘。
    就是在这一刻,崖涘知道自己败了。溃不成军。
    那一日, 帝尊崖涘双手扒住轮回井井壁,身子缓缓地瘫软下去,最后靠坐在轮回井边,银发暴涨,如水银般倾泻了足有数十丈。
    流云倾觞,云层中袅袅再不闻凤鸣。
    *
    凤华却只听见耳边风声呼呼地,有无数细小的声音或哭泣或悲叹,夹杂在风声中隐隐绰绰。又有许多的手来拉他。他只是闭上眼睛不理会。
    在那无数声叹息中,凤华依稀听见了数十万年一些旧友的声音,勾的他双睫一颤,随即指甲掐入掌心,强令自己不能看。不能听,不能看,如此才有一线生机,跳出六道轮回,从此成为执掌自家性命的自由身。
    法身遭遇侵袭,神魂深处亦有无数个亡灵在啃咬。这一切于凤华而言都在意料之中,便有千万苦楚,难不成还能疼过当时崖涘亲手捉锁链将他穿心而过之痛?
    凤华咬牙冷笑。
    再睁开眼,耳旁的风声中多了啾啾鸟鸣,有风暖花开的香气,脚下踩着的青草甚为柔软,如一块铺设于春天的毯子。眼前是一座很圆润的小山坡,山下有流水人家,还有几对蛱蝶围着他翩跹起舞。
    于是凤华便知道,他终于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凡间。
    *
    凤华此刻无事一身轻,漫步至山坡下的时候,甚至还特地去山脚一处流水淙淙的浅溪照了个面。水面上倒映出一个身穿白衣的素朴男子,长发半束半垂,眉眼与他先前在天界时的真容相比,只略有二三分相似。
    凤华瞧了会儿,舒然一笑。随即解开发带,以水扑面,冰凉的溪水拍打在两颊,水中都有自由的芬芳气息。
    不一会儿,凤华重又束好发,振衣起身,打算寻个人问路,看此处距离那名叫南冥的小儿到底有多远。
    待他潇洒行至山下一户人家,推门见柴扉内一只老黄狗趴在石板上吐出舌头,见一个陌生人闯入,叫都没叫一声,继续慢悠悠舔了一口水。一群肥硕的芦花鸡扇动翅膀扑到他面前,撩起一地的碎石子和鸡屎。
    惊的凤华一闪身,以手握拳抵在唇边,咳嗽了一声。
    屋内有人闻声走了出来,迎着日头就见一个白衣胜雪气质绝尘的美男子凭空掉在自家院子里,吓的险些将手中的簸箩给掉在地上。
    仙,仙君那年轻农夫可怜巴巴地唤他。
    凤华一蹙眉。
    那农夫立刻改口,磕磕巴巴道,道,道长?
    凤华默默地放下拳,忍不住又咳嗽一声,尽量使得自家声音讨喜些。问他道,这位小哥儿,你常居于此处,可知附近是否有座南府?
    农夫一愣,随即捧着簸箩,傻傻盯着凤华张大了嘴。啊?南府,那是在哪里?
    凤华没料到问道于盲,撞见个比他还傻的。
    于是凤华掉头就走,临走出院子篱笆的时候,他想了想,回身多问了一句,这里可是南赡部洲?
    啊,啊不是!那农夫终于伶俐了一回,说了句较长的话。这里是东胜神洲,道长若想去南赡部洲,须沿着极南一路走,走到一处海边,渡了海,海对岸便是南赡部洲地界了。
    凤华刚要迈出的脚步一滞,上半身晃了一下,难得的,一向处事散漫万事都不放在心上的凤帝他老人家,此刻居然有点慌。
    那何处可以买到快马?凤华认真地问道。
    农夫这次答的更利索了,大声道,出了谷,前方有个镇子,镇子上卖什么的都有。道长只需交一块银角,便可挑一匹脚力好的公马,不出一月便可到达此界与南赡部洲交界的明海。到时道长可以马匹换船资,一些儿都不浪费。
    这农夫,倒是个很会过日子的。
    凤华不由得对这个裤腿卷到膝盖手中还牢牢捧着个簸箩的年轻人刮目相看。他沉吟了一下,这才想起此刻他身无分文,袖管内空荡荡,百宝袋也未能带下来。经轮回井一遭,他身上的法宝也都替他挡了灾劫,消耗的涓滴不剩。
    当初跳轮回井的时候,凤华并没想过他会面临眼下的尴尬。
    咳咳,凤华咳嗽两声,唇角往上勾,尽力使自家瞧起来不仅讨喜,还特别诚恳。于是他又含笑睇视那年轻农夫,款款道,吾刚刚下山,于红尘不熟,师门也未曾教导何为银角,所以
    他停顿的意味深长。
    那农夫果然听懂了,只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然后他张大嘴巴呆呆地又将这位白衣道长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分明只有一件素净白袍,长发束了个高马尾,全身上下一丝装饰也没。但不知怎么回事,他就是瞧了几眼后,鬼使神差地,放下手中簸箩,噔噔噔跑入里厢炕头下摸出一块碎花布手帕包好的银角。
    迎着光,农夫冲到院门篱笆前,高握着一小块银角,手心中还捏着那块碎花布手帕,结巴道,这是,是俺娘交给俺的娶媳妇钱儿。可是俺还小,道长你渡海去了南赡部洲后,寻见你要见的人,记得再托人将银角还给俺,就,就可以了。
    凤华的笑容一滞,抬眸道,你怎知我是去南赡部洲寻人?
    农夫嘿嘿傻笑,摸了摸后脑勺,半天才想到一个不伦不类的比喻。因为道长你刚才提到南府的时候,瞧起来就和俺爹当年瞧俺娘的眼神一模一样。
    凤华足足将这句话在脑子中过了两遍,才明白这个凡间小农夫居然在大着胆子调笑他。他又好气又惊奇,数十万年光阴里,历来只有他调戏别人的,从未有谁敢来调戏他!
    凤华眯起眼,修长手指夹过那枚银角,逆着光打量了这农夫两眼,淡淡道,吾今日承你的情,待日后找到了那人,定会还你银子。
    好的好的,那农夫一叠连声应了,然后又觑着他神色,极小心地道,这里是东胜神洲大宛国玉关外,这山虽小可也有个名字,叫做青草坡。俺姓王,唤作王二。
    凤华:
    这是有多怕他不还他钱!
    凤华一拂袖,冷声道,记得了!随即转身便走出一阵飞烟。
    *
    待凤华到了那农夫口中所提到的镇子,才明白那农夫所言一块银角随便挑一匹脚力好的公马,原来指的是可随意挑选一匹汗血宝马。
    马市上一溜儿排开的都是身高腿长的骏马,毛发在春风中轻扬,见有人看它们,多半会矜持回望一眼。瞳仁内又清澈又圆亮,令凤华一瞬间就有了昔日在天宫好奇钻入某个后辈小仙的院子中偷马的感觉,胸口扑通扑通的,仿佛还有一颗心一般,格外鲜活。
    凤华带着那种久违了的少年感,捏着一角银子,仔细挑了足有一个时辰,这才牵着一匹毛发淡金色的汗血马出了镇子。
    策马奔驰,一路极南。
    沿途经过沙漠、盆地,以及无数个荒漠到不见人烟的山谷。凤华平生从未尝过所谓凡人的生之苦,此际更多是觉得新奇。一路风餐露宿,于一月后准时来到了明海边。
    到了渡口,凤华才知道那农夫为何告诉他,务必要将马匹交给船主以抵渡资。只因大宛国所产的汗血马历来严禁出海去往别的洲界,因此所有骑马来到明海的渡客,都须将马留下。那船主也不计较马匹强壮与否,只要在码头留下汗血马,人都可以登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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