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华终于凌然抬眸,乜了崖涘一眼。良久,道,你这些大道理,且留着说与那些拥你信你的人去说。吾不是你,吾心里很小,极小,但凡此方天地能赐予吾一人,得以白首比肩,那所谓长生大道,所谓的天地心不要也罢!
    崖涘双唇微颤,暴怒,大喝一声道,凤华,你竟如此死不悔改!
    要改,早就改了。凤华冷嗤,又道,剜心之苦我亦受了,这世间还有什么,是比剜心更为苦楚的?
    当然还有。崖涘也冷笑,冷冷看向站在云端的白衣凤华,又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
    崖涘拔出了灭天剑。一剑劈出,斩落凤华足下所立的云团,令他跌落云端,在三十三天白玉宫前不住翻滚,连打了十几个滚,才忍痛颤抖着以手按住腰侧细长伤口。
    伤口处,皮翻肉卷,有赤金色神血大把往外涌。
    *
    在众仙悚然的注目中,帝尊崖涘一剑将昔日的挚友凤华帝君斩落云端,令其狼狈地在白玉宫前翻滚不休。
    众仙从不知晓帝尊实力居然如此强。
    只有回头反思的时候,有仙君提出,恐怕那时也是凤华帝君大意了,没料到帝尊居然拔剑后当头拦腰斩下,险些将凤华帝君自腰侧横削成两片。
    毕竟都是上古神尊,就算凤华帝君实力再不济,也不至于叫帝尊一剑就给伤了。
    况且凤华帝君一路杀来时,众仙君多有与其交手的,深深忌惮其出手狠辣,仅凭借一双肉掌就可轻易同时掀飞十来个仙将。
    恐怕,当真是凤华帝君尚顾念旧情,一时不察
    众仙君目视躺在白玉宫前的凤华帝君,见他一身白衣染血,心下皆戚戚然,只惧怕帝尊神威,无一人敢上前开口,替凤华帝君求情。
    帝尊崖涘垂眸,似对周遭异样的目光毫无所觉,只冷声道,烛龙!
    末将,末将在此!银甲小将军慌慌张张地跳出来,喘着气儿应了一声。他刚自南天门外磨磨蹭蹭踱过来,一是要避开与凤华帝君交手,二是因为他违背了帝尊的钧令,不曾斩杀朱雀转生的那个凡人。因此这一路上,他走得极慢。
    却没料到,居然刚磨蹭至三十三天,便见到凤华帝君叫帝尊一剑斩落至阶前的景象。只惊的他三魂出窍,险些儿丢了怀中的刀。
    银甲小将军的语气异常惶急,分明有异样,但崖涘还是垂眸,似乎对一切都视而不见。只淡然道,你且将凤华押送至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礁石炼狱,令其悔过反思。
    一言出,三十三天所有在场的仙君都惊了。
    所谓黑海礁石炼狱,那是坐落于三十三天外的三十三炼狱中最黑暗最苦楚的一处啊!天宫立朝以来,尚未听说有谁被押送至那里。今日若不是听帝尊亲口提及,一众后辈小仙怕是早已忘却还有这么个地方了。
    帝尊
    这次终于有仙君出列,迟疑地唤了一声,随即抿唇,似在斟酌如何措辞。
    银甲小将军便如同落入苦海中的溺水者见到了一块浮木,立刻充满希望地朝开口这人望去,目光充满感激。
    待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银甲小将军却是一愣。原来这位敢于当面劝阻帝尊的不是别人,却是如今驻守于第三重天的帝君云岚。
    九万七千年前,朱雀弃第三重天的帝君位不要,奔至三十三天外凤宫,自请为凤帝随侍。此后三重天便一直无主。直至九万年前,有神兽云岚降世,替代朱雀空位执掌三重天。按道理说,这两位不仅谈不上有什么交情,彼此更是俩见俩相厌。
    众仙谁也没料到,居然是云岚开口替凤华求情。
    云岚帝君一步跨出,额前一缕雪色长发随风轻扬,绷直声线道,帝尊,黑海炼狱中囚禁的乃是时光囚徒。凤华帝君乃天生神裔,此刑罚,恐对其而言,过于耻辱。
    崖涘冷笑三声,道,耻辱?
    崖涘回眸,山河般渺远的水墨眸子一瞬间寒芒毕射。他凝视云岚道,若他执意下界,到时候欺他辱他的人会更多!一帮蝼蚁亦可爬到他身上,借着他爬入通天路。下界为凡人的朝生暮死之苦,他亦甘愿受得。天界之罚,他如何受不得?!
    云岚抬眸,望向帝尊白玉冕旒后渺远不可测的眉目,袖中的双手紧紧攥拳,却到底说不得一句话。
    云岚的劝阻叫帝尊给堵了。众仙家便或多或少都瞧出来了,敢情这位帝尊还是在吃醋。虽然不知帝尊为何醋凤华帝君为那头朱雀下凡,但这浓浓的酸味与恨意,扑鼻而来。令众仙家们自欺欺人道一句,想多了,都不可得。
    于一片静默中,众仙眼睁睁见帝尊崖涘自袖管内掏出万千条银亮锁链,一条条,自凤华帝君心口穿过去,然后再自后心窝探出来。他穿的极缓慢,每次穿完一道锁链,都要刻意停下,晃动手中锁链,垂眸含笑望向滚落在白玉阶前的凤华。
    众仙君皆毛骨悚然,不自觉地相互靠拢,只觉得遍体生寒,从此对这位无情道至尊惧怕到了极处。
    那些细小的银色锁链起先如同一条条银蛇,钻入凤华体内,每次痛的他都要拧眉,额头滚滚落下汗珠。只是却一句都不肯呼痛。
    在钻入他体内后,那些锁链便迎风暴涨,最后硬生生将凤华钉死在白玉阶前,再动弹不得。
    崖涘垂眸,凑近了问凤华,如此,你悔吗?
    不悔。凤华痛的唇色惨白,额头大片黄豆大小的汗珠滚落,白衣如同浸泡在赤金色血水中。他哆嗦着唇瓣,凤眸中皆是浓烈恨意,一字一句咬牙道,崖涘,吾只恨认得了你!
    崖涘不言不语,抬起前倾的身子,紫衣广袖,漠然立在白玉阶前。风吹动他衣衫,三十三天白玉宫前众仙皆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远远地将一大片空地让出来。
    *
    崖涘最终仍是唤来那个银甲小将军,命其亲手押送凤华帝君至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礁石炼狱。
    银甲小将军嗫嚅道,帝尊,这些锁链
    上万条锁链自凤华体内穿出,在银甲小将军小心翼翼扶起凤华后,那些锁链便扭曲着又暴涨了一圈,从一指粗细变成两指粗。每一根,皆沾染赤金色凤血。
    银甲小将军接了这么个苦差事,只惊的头昏脑胀,唯恐这差事办的不如帝尊他老人家的意,回头帝尊一生气,就将他一道劈入了黑海炼狱。
    因此银甲小将军鼓足勇气,拿起一副视死如归的神态,挺起胸脯,慨然道,帝尊,凤华帝君好歹也是上古神裔,虽然体格强健,但这般由万条锁链穿心而过,万一
    万一支撑不住,在半途便倒下,昏死过去,却叫他如何是好?
    银甲小将军很是踌躇。
    崖涘却垂眸,淡淡地道,无妨,你自押他去便是了。
    至于那位银甲小将军所忧虑的,帝尊却只字不提,像是丝毫未曾察觉到众仙及小烛龙的惶惑不安。
    银甲小将军还待说什么,这次却是凤华踉跄着打断了他。凤华以手撑着白玉天阶跌跌撞撞地站起来,分明痛的脸都变了色,却仍强撑着对他笑道,小烛龙,你不要求他。
    一句出,银甲小将军立刻消音。
    众仙默然。
    多有仙君面露不忍,却又不敢再劝,只纷纷避开眼眸,不去看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的凤华帝君。
    凤华便像是从此什么都不在意了一般,踉跄站好,痛到惨白的唇瓣微分,朝背对他而立的帝尊崖涘道,帝尊,如若我将这一切苦楚都受了,那朱雀所托生的小儿,你可不可以放过他?
    紫衣人影陡然间动了动,却是浑身抖的厉害。云层中有什么不可说的东西喷薄欲出。
    众仙都将目光投在地上,只恨这白玉天阶生的太干净,竟连一丝杂草都无。害的他们盯着地面看久了,只觉得眼花,耳朵也微鸣,怕是聋了。
    若不聋,怎地他们一个个的,都听见了那位出手狠辣无情的无情道帝尊缓慢开金口,道,好。
    只得一个字,可是这个字一出,于三十三天内外便如同石破天惊。
    要知道这位帝尊可是一路修炼无情道问鼎封神的,在帝尊眼中,怕是什么都不能令他踟蹰片刻分毫,然而在对待凤华帝君时,这位帝尊却一而再、再而三地留下了余地。
    众仙说不准这点子余地留下了,于帝尊而言,到底是有情,还是无情?
    若说有情,无一人敢信。
    可若说无情,今时今日,凤华帝君已经被打入黑海炼狱,成为时光中的囚徒。那朱雀残魂托生的小儿,无论由他们中的谁下界,便可如捏死一只蝼蚁般,轻易断除祸根。
    帝尊崖涘在一众诧异惊怪的目光中,收紧袖中紧攥的拳,白玉冕旒下眉眼辽阔如山河。于无人可窥见之时,一双水墨色的眸子缓慢转变为碧海一般的幽深色。
    银发暴涨,撑的发冠咯咯作响。
    崖涘在众仙尚未觉察之前,应下一声好,随即便匆匆消失于白玉宫中。
    宫门前殿门虚掩,依稀可见到殿内有白云深深,有星辰流转。于一切渺远至深处,那一袭紫衣倏忽湮灭于众人视线中。
    *
    于凤华而言,那些记忆却都已经伴随黑海礁石炼狱中被囚禁的岁月一道,深锁于从不触碰的记忆深处。
    只因太苦,苦到他从此再不想提及。
    他只记得,那一日,他叫崖涘以万千锁链穿心而过,在烛龙押送他走向黑海炼狱的路上,无数次走到踉跄。不止一次,他赤/裸的双脚叫地上的砂石与坚硬冰凉的白玉阶梯硌的生疼。在一层层自三十二天尽头走至炼狱口的时候,玉雪一般的双足终于渗血。
    锁链穿心而过,自他后背探出长长的轨迹,拖在地上。每一步,这些锁链都摩擦地面,曳出一地染血的火花。
    凤凰真血,是纯正的金色。
    那样灿烂明媚,在地上开出了一朵朵细小的金色的花。
    又有赤色浸染其中,那是昔日他曾与朱雀在地府三途河洗炼魂魄时,偷取的一点陵光于天宫时注入木偶的朱雀血。
    金色掺杂赤金色,令原本灿烂美丽的景象,也陡然间变得血腥残暴。
    年幼的烛龙血脉并不纯,法力也不如何高深。每听到一声锁链摇晃的簌簌,每见到地面绽开一朵金花,烛龙那双金黄色竖瞳内都会剧烈微缩。
    到烛龙终于押着他来到炼狱口时,已彻底脱离了来自三十三天上下众仙君们异样的眼神。烛龙松了口气,回身朝着凤帝道,帝君,此次某将只是奉命行事,望帝君不要怪罪则个。
    凤华走了这一路,早已痛到不能说话,便连目光也抬不起,费尽全身气力,只能抬动一根玉雪般的修长食指,朝烛龙摇了摇。
    那意思,是他不怪他。
    都是奉命行事的,谁也怨不得谁。
    凤华垂眸,白到透明的唇瓣微分,似乎想要冷冷嗤笑一声,却到底因失了力气,最终便连这冷笑也作罢。
    烛龙一身银色铠甲,腰垮银鞘宝刀,沉默地目送昔日曾游走于三十三天上下风华无双的凤华帝君一步一摊血地,步入黑海炼狱口。
    在那沉沉的黑色雾气即将淹没凤华身影时,烛龙突然自背后叫住他,迟疑着道,帝君也许,末将可以替你走一趟凡尘,去看望那个凡人。
    凤华倏然回眸,眸光中冷冽起了磅礴暴雪。
    那一日,凤华拼尽了所有力气,将身子靠在礁石上,喘着气道,你们,所有人,都不许去骚扰他!当日,是你们杀了他!如今想悔过,我,不许!
    即便伤了,残了,失去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神之怒依然惊动此方天地。暴雪纷纷扬扬自天际飘落,将三十三天外的黑海炼狱一瞬间妆点的如同冰雪世界。
    烛龙顶着一身风雪,叫他吓住,不自觉后退了一大步。
    然后便见那暴怒中的凤华帝君口角溢出金色神血,绝色无双的眉眼间满满都是恨意。那只玉雪般莹洁的手指不住抖动,指着烛龙,似乎想再多说一句,却最终哑然无声。
    白雪覆盖了黑色礁石岸,在一片暗沉的黑雾中,凤华终是一转身,拧身朝那黑海深处缓慢地踽踽前行。
    上万条银色锁链长长拖曳于他身后,哗啦哗啦,发出一阵阵清脆的响声。
    那响声,与滴落地面的神血,令烛龙悚然而惊,从此夜夜噩梦,再不能安枕。
    作者有话要说:
    发现打漏了一个字,【拥你信你】,漏了第二个你字。捉虫
    第159章 明火5
    黑海炼狱, 四处礁石累累,嶙峋的暗沉光线中凤华一身白衣叫海水腐蚀成条缕,渐渐衣不蔽体。海风中夹杂湿重的咸味, 又涩又苦, 像是陈年旧事中的眼泪。
    待崖涘第一次来看他时, 便见凤华赤/身裸/体立在黑海的沉水,腰部以下隐没于水中, 青丝长长漫入海面以下。玉雪一般皎然的肌肤表层光华黯淡,一丝丝看不清的伤痕绞缠其上。那人腰间的旧伤口也尚未完全愈合,皮肉翻卷着, 叫海潮泡成了冻肉一般的惨白色。
    凤华嗅到优昙花气息, 忍不住拧眉,侧首望来。见果然是崖涘,便闭了闭眼, 一句话都不想与他说。
    崖涘却径直走到海边, 直接走到凤华身侧。沉水漫漶,淹至崖涘膝下, 白如雪的长裤很快浸的湿重。紫衣遭黑海沉水侵袭, 其间流转的星辰辉光也渐黯淡下去。
    崖涘走到凤华身旁, 与他并肩而立。风声到了这里也变得渺然,银色锁链哗啦啦在沉水中绞缠,凤华原本绝色无双的一张脸上痛到扭曲。潮汐起伏中, 锁链亦震颤的频繁, 不断在那具玉雪般的身体上扯出新的伤痕。
    崖涘以手抚上他的面颊,穿过他的三千发丝, 叹息一声。
    凤华亦不说话。
    优昙花香气馥郁地缠绕于两人身侧,在暗沉的黑海中, 崖涘紫衣肩头所立的星子是唯一的微光。
    海潮拍岸,掀动一阵又一阵磅礴的水声。
    崖涘于星光渐渐黯淡下去的时候,起身离开。紫衣在沉水中浸泡了过久,胜雪的白色长裤亦变得色泽灰暗,白玉冕旒一阵轻动。
    于一切都暗沉的黑雾中,那袭紫衣也被洗去了来时风华,竟显得有些旧。
    许是那人的背影实在太过萧索,又太过孤寂。
    凤华终是开口叫住他,随后又唾弃自己,便强横地先发制人。冷嗤一声道,帝尊,你既以无情入道,得了这天上地下的至尊位,眼见得只须一剑斩了吾,便可彻底证悟。你为何,却仍是下不了手?
    崖涘背对着他立在黑海岸边,人影似也要渐渐模糊在嶙峋的黑色礁石丛中。那把清凌凌的声音遥遥地传入凤华耳中,又模糊,又凄凉。
    崖涘答他的话语是,吾怕是证不得那天地心了。灭天剑下,从无活口。可是吾对你拔了两次剑,都下不得手。
    凤华怔了怔,冷嗤一声。
    崖涘像是也不祈求他原谅,只背对他,一步步去的远了。
    *
    继这之后,崖涘便常独自来看他。一来二去,三十三天各位小仙都知道了,原来帝尊所谓的大梦三千年不过是个幌子。
    三千年前道争大战进入尾声,朱雀陨落,凤帝剜心,随后遭驱逐至南天门,各极情道分支渐渐销声匿迹。帝尊崖涘昭告三十三天,曰无情争胜,他须静思入梦参悟天地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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