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慕辰每当前行一步, 便挥动刺青纹绣朱雀的胳膊,在水中拨开又一圈水纹。
    赤/裸胸膛前的蜜蜡色肌肤在黑海中瞧不清楚, 仿若要与暗影溶为一处。
    直到游/行了数千里后,叶慕辰恍然惊觉,原来如此是怎样也寻不着殿下的。这黑海中连片羽毛都浮不起。
    他的身子一直往下坠。
    索性放弃了挣扎, 双臂交叉抱在胸前, 垂眸下视,任由黑海水的力量不断将他扯往海底最深处。
    墨青长发垂在肩后,依稀有碎小的星芒跳跃其间。
    于一片黑寂中, 有万千细小的声音如同成群的人在说话, 嘈杂地伴随流水一道涌入叶慕辰耳蜗内。
    叶慕辰耳朵动了动,凝神屏息去听, 隐约听见那头是嘈杂的天宫白玉阶上出现过的一众仙君们的声音。有人道, 帝尊, 这凤华又下界去了,恐有事端。
    一个清凌凌的声线自黑海漩涡内传来,却是崖涘那厮发话了。声音淡淡地似乎自极渺远处传来, 道, 知道了。
    那人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叫一个说话瓮声瓮气的人拉住了。那两人嘀咕了几句, 随后掸了掸衣袖,躬身后退着出了白玉宫。
    叶慕辰不自觉松开原本抱住的双臂, 以手攥拳,俊秀脸上咬到两颊青筋毕现。
    殿下方才与他提及过往时,曾细细地叙及这段,他作为一缕残魂托生于凡尘,为一个乳名唤作阿郎的黄口小儿。在阿郎七岁那年,殿下曾私下凡尘去看他。
    但是之后如何,殿下尚未来得及与他细说,他们便又起了争执。
    叶慕辰有些后悔,隐隐觉得,若不是他逼迫殿下,一定要那人给他一个说法,与他一道证悟极情怕他们之间日子也能过得。
    叶慕辰就夹杂在后悔与希冀等千百样心绪中,一颗心忽冷忽热,扣紧拳心,指虎在掌心刺入,有蜿蜒血迹落入沉水之中。
    赤金色的血,在沉水中浮浮沉沉。
    耳蜗内又仿佛传来一个极华美的声音,懒懒地道,帝君,你我之间的百年约,凤华怕是从此不能再来了。
    果然是他家殿下的声音。
    馥郁又繁华。
    仿佛自黑海凝固的浪花中,自水波底部翻涌而来。
    于是另外一个声音又道,凤华,你是上界帝君,又不是女子,怎可如此胡闹!
    凤华嗤地一笑,咕嘟嘟灌了半壶酒,漫然笑叹道,吾自窥尘镜中瞧上了一人。掐指算来,那人与吾有三世之约。
    有什么东西被打翻了。
    琳琅一串叮咚。
    衣袂在风声中飘摇,那个清凌凌的声音的主人似是飞到殿下身边,语气难得的,有些不稳。凤华,你当日亲眼见朱雀焚于天火之下,除非
    风声有一阵没一阵的。
    那人静默良久,才又道,凤华,除非朱雀早已以极情证道,成为此方天地间以有情入圣的第一人。否则,断无可能在天火下逃出生天。
    凤华冷笑,激烈地与他争执。崖涘!你当日分明允诺了吾,吾将一颗天生五色琉璃心祭炼天地,此方小世界得活,陵光亦可活!原来你当日里言辞凿凿,却是在骗吾!
    白玉冕旒轻晃,珠玉相击。
    崖涘漠然道,吾之言,皆是天地真言,如何能够骗你?
    凤华一噎,随即又咬牙冷笑道,既如此,那你为何阻拦,不让吾下界去寻他?
    这一次,崖涘沉默了很久很久。
    叶慕辰险些咬断颊边青筋,只恨不得时光回流,回到三千年前,于一切尚还来得及时,去三十二天白玉台阶下,抛下长刀,耻辱地跪在崖涘那厮面前。
    他宁可自己跪,也不要他家殿下如此屈辱。
    世间皆道慷慨赴死易,苟活难。
    三千年前,是他弃下殿下,走了那条极容易的路,赴死于三十二天白玉天梯尽头。然后,却将这世上最艰难的一条路,留给了他挚爱的殿下。
    殿下于三十二天叫崖涘哄骗,自剜其心,失去了羽族帝君尊位,被驱逐至荒凉的南天门。在那里,每个人都可欺他,辱他,可大咧咧朝他喊一声,凤华。
    那段时日,他家殿下如此尊贵的一个人,究竟是怎样熬过来的?
    生而为神,居数十万年尊位,麾下羽族子民千万众。便连喝酒,也只肯喝瑶池水酿造的留仙醉。袍服华美,容色无双。
    他家殿下,原本是如此尊贵如此风流的一个人儿呵!
    却都因了他的缘故,战败于三十三天,随后又叫人驱逐至最末等的南天门外,只接待那些下界飞升的凡人修仙者。一日日,忍辱偷生,只为了那渺茫的希望。
    叶慕辰心中疼的厉害,忍不住在黑海中又奋力往前冲,似乎想冲到那声音发出的所在。耳边水声越来越沉重,凝滞的波纹在他周身织成了密密的蛛网。他被赤/身缚在水中蛛网,墨青色长发绞入水网中,只挣脱不得。
    *
    而那黑海至深处,广和则彻底沉到了当日至酷烈的景象。
    数十万年来,崖涘都与他有一场所谓的百年约。崖涘亲口将他驱逐至三十三天外南天门时,他并未料到,那一年,崖涘仍会来寻他,引他去昔日的紫昙华林中饮酒。
    崖涘那时并不像个登顶至尊位的三十三天帝尊,反倒褪去了紫衣绶带,著一身白袍,周身有优昙缭绕。
    仿若仍是过去的数十万年间,彼此以挚友相待。
    于酒醉半酣之际,凤华试探性地道,吾于窥尘镜中见到了一人,与其约好,须下界嫁与那人为妻。
    崖涘震怒。
    凤华却卧于松石林下,青白如玉的优昙花瓣落满他的发丝衣襟,唇边那抹笑意格外甜腻,像裹了沉甸甸的蜜。他撩动绝色的眉目,与崖涘笑道,这世间的姻缘路,便是你的灭天剑亦破不得。你的道法教你无情,吾不同。吾虽尚未及体悟那所谓天地之心,究竟是有情还是无情,但于吾而言,应下一诺,便必须赴约。
    凤华又道,此一别,乃你我最后一场酒醉。
    崖涘打断他,一向清凌凌的声线居然有了恼意,厉声道,难道你竟要再次为了那人,叛出三十三天?!
    吾早已,不住三十三天了呵。凤华垂眸笑,漫然振衣而起,赤足行至崖涘面前,口中道,帝尊,是你亲口将吾逐出三十三天,是你亲手持灭天剑毁了凤宫金顶,如今,你又要以何借口,留下吾这个早已没了心的人?
    崖涘双唇微颤,优昙花飞速沿着一袭白玉道袍流转。天边流云暗沉,月华亦隐入夜色中,叫黑云遮住。
    于是凤华便知晓,这一次,他与崖涘当真是恩断义绝了。
    凤华将修长如玉如雪的手指探入崖涘腰畔,叮咚,弹了一下那柄华美无畴的灭天剑,淡笑着道,帝尊,总有这一日的。
    崖涘浑身剧烈颤抖,面容抖动如同口中含了一支燃烧的烛。
    两人面对面立着,却都没法窥见那遥远的凡尘中,流年如同风车般哗啦啦流转,在那小小的街市中,长大后由族中起名唤作南冥的小儿立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疯疯癫癫的,见着一个人就扯住他问,你可曾见着一个身穿白袍烟纱罩衣的仙君?
    世人都说世家南氏子南冥疯了,为了一个从未有人见过的梦中人,得了失心疯,奔走于巷陌街市,寻那个永不会再来的人。
    *
    上界,凤华终于自窥尘镜中知晓南冥已于凡间疯了三年,叫族中重又剥夺了族长备选人的资格,赶至一座破庙中。
    凤华仓促赶去的那天,凡间下了暴雨。
    黑色云层中一道道闪电劈开地面,将凡尘红土劈成了一道道沟壑。
    凤华仰头,呲牙朝天空中粲然一笑,随后捋起袖子,摘了片路旁荷塘中的碧绿荷叶顶在头上,一路含笑奔至城外三十里的一个破败的城隍庙。
    庙门勉强地叫人自内掩上了,只可惜年代太过久远,只消风一吹,那两扇破门便摇晃个不停,凉风自门板缝隙呼呼地朝里头倒灌。
    凤华奔至庙门前,立在檐下,朝这破落地方拧眉瞥了一眼。心中道,却是奇怪,怎地每次见到陵光托生的那小儿,小儿都如此的穷?
    简直穷的可怜!
    凤华抬起手,轻轻一推,门便颓然地朝两边开了一道可容一人侧身挤过去的缝隙。
    门后却有什么重物抵着,不好从当中过去。倘若就这么从缝隙中挤过,也不是不可,只是实在有些狼狈。凤华低头瞅了瞅自家,随手抹平白衣上褶皱,扶了扶鬓边发冠,这才假惺惺叩指敲门。
    咳咳,凤华假意咳嗽了几声,手中持一片荷叶,朝城隍庙内含笑喊了一声。南冥,吾来赴约了!
    门内传来一个人跌倒的声音,随后重重的脚步声自内响起,挪开抵住破庙大门的一张缺了一条腿的供桌,吱嘎一声,破旧的城隍庙门户大开。
    门内站着一个长发披散跣足的少年郎,上身衣衫散乱地敞开,可见蜜色胸脯上刀刻痕累累。脖子下还有鞭子抽过的紫红色烙印,高高地坟起,如一条条狰狞的毒蛇,昂首朝少年郎的俊秀脸蛋爬去。再往上看,少年郎半边脸亦肿着,昔日如射如电的一双厉眸如今挤成了一道细缝。
    凤华瞳仁一缩,手中荷叶掉在地上,失声道,阿郎,他们竟然打你?!
    凝固于南冥脸上的喜悦神色一瞬间崩裂。
    南冥手仍伸在半空中,似乎原本想扑过来抱住凤华,此刻却僵硬地停下,全身在寒风中抖个不停。仙君,你叫我什么?
    凤华张了张口,随即突然释然一笑,以手撑住门框,上半身朝南冥倾过去,含笑道,阿郎,是我。于你七岁那年,我们就见过。
    见南冥依然呆呆的,凤华蹙眉,又耐着性子提醒这人,道,那年我便让你今后若遇见什么难处,只需开口唤三声凤凰儿,吾必来寻你。怎地从不见你唤吾的名?
    扑通一声。
    却是南冥在大悲大喜大惊之下,脚下不甚灵便,在跨门槛时叫三寸高的城隍庙门槛绊倒,迎面朝着凤华的方向,然后摔了个狗吃屎。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故事渐渐进入倒计时,预计还有七万多的正文,随后是番外。感恩大家一直陪我到现在。本文私设较多,大量走回忆杀,谢谢你们耐心地一路读下来。爱你们。
    因为有两个口口,更新了敏感词。
    第156章 明火2
    自陵光残魂托生为人后, 凤华一共下凡了三次。
    第一次,见这小儿跪在棺材前,叫人欺负, 最后激的小儿自残。凤华那次匆匆赶下界, 替小儿唤醒了眉间神血, 并教会他如何自愈。
    第二次,凤华故意踟蹰于人来熙往的凡间街市, 小儿成长为少年郎,因为人淡漠阴狠,由族中捡回去替了那南十四的位置。后来族中发觉这厮还能写得一手龙飞凤舞的好字, 便又扔了半条街的铺子给他打理, 倒也算混的不错,渐渐成了风华少年,眼见着就要由族中安排着娶亲。凤华在窥尘镜中见到这茬儿, 也不知自家怎么想的, 就是没忍住,脚一抬, 入了红尘, 故意与那人来了个偶遇。
    小儿这时已经有了正式的名字, 唤作南冥。
    南冥于街市中一眼见到他,忍不住就笑得猥琐,一拱手, 自认为风流倜傥。随后便拉住凤华, 盛情邀他去前方一个铺子喝茶。
    茶铺中人声鼎沸,夏天里的各种气味纷至沓来。熏的凤华不住拧眉。南冥却似毫无所觉, 只殷殷地问他,仙君你生的如此好, 该不会是女扮男装吧?
    凤华蹙眉,不悦道,怎地,难道你竟要来我洞府求亲不成?
    南冥手一抖,蹭地站起身,俊秀脸上憋的通红。耳朵尖子也火辣辣一片红。
    凤华好笑地觑着他,丹凤眼中眸光一波三折,盈盈而又绝色。
    南冥便当真醉死在凤华眼眸中,只不住与他反复道,仙君,你便是要在下的终身,在下也许给你。
    傻子似的。
    凤华眼波斜睇,心下甚为得意。于是便起身离开茶肆,在太阳煌煌的红尘街市中刻意放缓了脚步,待那傻子果然大步追过来时,矜持着道,南冥,你且附耳过来。
    南冥如同一条听话的狗那般,凑近他的身边,兜头彻脸涨得红彤彤。
    是一条蜜色中泛起粉红的狗。
    又如同一只害臊将指爪蜷缩脑袋埋入羽毛中的小雀。
    凤华那日便含笑许诺他道,南冥,本仙君接下你的卖身契。从此你便是本君的人了。
    南冥信以为真,跌跌撞撞奔回族中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提出拒婚,然后说他在外识得了一位仙君,他要随那仙君走。
    族中大怒,将其暴揍一顿,然后扔入祠堂中罚跪。
    凤华舔开窗纸,窥见那人跪在祠堂内,长发散乱,脸却依然俊秀,且神色坚定。琢磨着怕是没什么大事儿,便又返回天宫,随后被崖涘叫去饮酒。
    在一场留仙醉之约时,凤华亦学那小儿,与帝尊崖涘道,吾要下界,嫁与一人为妻。
    崖涘暴怒,斥责他执迷不悟。
    凤华醉卧于林间石上,心中暗笑,哪来的迷障,又如何去悟?陵光便是那个引他入了极情道的人,如今陵光转生,他自然要逐他的道而去。
    凤华与崖涘不欢而散。
    随后便是这一次,凤华打开窥尘镜,惊觉凡间竟已是三年后。那个名叫南冥的小儿,也已被族中驱逐,疯癫了三年。
    凤华双目微烫,迎面接住南冥扑过来的身子,轻叹道,傻子!
    *
    南冥叫城隍庙三寸高的门槛绊住,上半身彻底栽入凤华怀中,两人脸颊相擦,唇印着唇。南冥的唇带着温热的气息,咻咻的,牙齿自内露出来,险些一口咬掉凤华柔软唇瓣。
    凤华立刻手一推,将这厮推开足有一尺远,强逼着他在门内站好,不悦道,你这是疯了,还是改投了个狗胎?怎地张嘴就咬!
    彼时凤华尚未体味过人世情爱,更从没与谁这般亲密接触过。他活了数十万年,历来只有端正与人说话的,便是酒醉了,摸着那些后生小仙儿的手调笑,那也只是摸个小手!他从来没亲过人,也没被人亲过。
    因此当时,凤华以为南冥这是在咬他。
    凤华拧起两道长眉,凤眸中光华凛冽,抬手抚摩刚被咬了一口的红唇。刚才一路奔来时暴雨淋湿了他的白衣,长发湿漉漉地披散肩后,白衣下隐约可见清劲腰肢。因他这一抬手,白衣贴着肌肤,腰部曲线更为动人。
    南冥眼睛都红了,只攥着拳,哑声道,仙君,我寻了你三年,你为何现在才来?
    凡间纪元与天界不同,凤华没好气道。随后又懒懒地抬脚跨过门槛,将堵在门口的南冥推了推,一路往里头走。目光四处打量这个南冥寄居了三年的地方,口中啧啧不断。见破败的城隍庙内那尊城隍蓬头垢面,红彤彤的脸上还吊着蜘蛛网,披在身上的红绸布叫南冥扯下来做了铺盖卷儿。就在城隍爷脚下铺了一张草席,席子上有许多细小的黑粒子,想必是凡间所谓的毒虫?
    凤华好奇地弯腰,极其谨慎地拈起一粒黑米大小的虫子,皱眉道,这虫子怎地生的如此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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