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捏紧双拳,强行自眉心放光体内灵气流转中打断体悟之机,踉跄着奔至门边,大声道,自然是有区别的!
    凤帝却不回头,脚下跨过门槛,于门外小院中只飘然行了几步,便倏然不见了。
    只余下那小儿踉跄跌在门边,拳心中捏出血来。
    *
    三千年后,于黑海炼狱。
    广和想起这段前尘往事,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摸叶慕辰的眉与眼。口中带笑叹息道:你所言,吾已经明白了。
    叶慕辰抿唇望着他。
    于是广和又耐心道,按照你的意思,当日里在凡尘遇见你时,你悦慕的是吾之前身凤华。
    叶慕辰默然。
    广和又道:然后于大隋末年,你以叶慕辰的名,遇见的人是皇室子南广和,所以那一世你悦慕的是广和。
    叶慕辰不语。
    广和最终笑叹。原来这便是所谓极情。吾懂了,又似竟不能懂。
    叶慕辰挑眉,沉吟着道:臣的本意是,每一世都是浮生梦。每一次,都需全情投入。倘若缺失了半分,便是不完整,便不能叫做极情。
    这次默然的人,成了广和。
    于过往的时光中,广和自问始终都是在偿还陵光。于私心中,广和以为万年前,他既应下天劫,入极情道,并站在众羽族身边,与无情天道宣战,最终却没能战斗至决裂。在三千年前,他终究还是退了一步。
    他麾下那些子民,则一步都不曾退。
    他愧对陵光。
    叶慕辰,你心中所求,吾怕是要负了你。最后广和垂眸叹息,青丝沉海,声音低碎如同回音中的呢喃。如此,你可仍愿留在我身边?
    叶慕辰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然而他还是强笑着道:臣怎么舍得离开?
    叶慕辰以为,从此后大约就是这样了。
    他的殿下,既不能随他入梦,亦不能倾注一生心血去悦他。如他悦慕殿下那般地,悦慕于他。
    于是叶慕辰自嘲地一笑,又道:没事儿的,殿下。臣所求,乃是为了道。而殿下你贵为神尊,心中有天下,有黎民苍生,是臣贪求的太多了。
    广和却不搭话,只是振起长衣,于暗沉如昧的光线中一步步走入黑海深处。海潮声哗啦啦地掀起底下大片不可知的世界。
    广和于此时回眸,朝叶慕辰粲然一笑,道:吾不懂得情,亦不知极情究竟要走到何处。这座炼狱据说能够囚禁时光年华,能令一切都回到原点。原点处,吾并不是神那时候呵,倘若吾遇见了你,又该如何呢?便连吾也觉得好奇。
    叶慕辰愣住,随即仓促阻止道:无须如此!殿下,你此刻刚荣登神位,无须为了臣
    广和微笑,兀自说了下去。所以陵光,吾打算为了你,沉一次海,去体悟那可望不可即的,极情一途。
    广和便当真沉了下去。
    黑色海潮淹没头顶,三千青丝入海中,朱衣湿重。
    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中,无月无星。叶慕辰赤着上身站在水中,肩头立着一只指爪蜷缩的雏凤,口唇剧烈颤抖,再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摘自《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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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4章 如斯5
    广和沉入黑海中, 缺失了一颗心后,他有许多都不一样了。可是他从不与人说,也无人可说。陵光嫌他不懂得, 他很想说, 他很想很想懂得。
    万年前道争之日, 他作为此方世界中的异客,所亲口允诺下的极情道, 到底是怎样的一套道法?
    于下界凡尘,逐他入了凡间的灵胎儿崖涘曾于九嶷山教授他织梦术,可以术法回溯凡尘光阴。那时他一遍遍回溯的, 是大隋末年, 那亡国的一夜。
    彼时,他是恨着的。
    万年前,恨。
    万年后, 因大隋亡国, 他亦恨。
    恨意淹没他那缺失一颗五色琉璃心后的灵,于阿赖耶识深处, 他竟只记得在天宫时崖涘那决绝的三剑一剑劈凤宫, 一剑斩陵光, 最后一剑则是将他彻底打落神坛。
    *
    三千年前,凤帝下界后寻到了托生后的陵光残魂,替他唤醒眉间灵智, 随后便喜滋滋地再次返回南天门。
    自那以后, 凤帝常常于窥尘镜中觑那个黄口小儿在凡尘如何度日。
    或许因了那日小儿铁钉划面的场景太过酷烈,那位一身白衣来自仙阁的族老再未来过。倒是那日来的几个孔武大汉中, 有一人临行前不忍回头,随后与家中婆娘絮叨, 命其多为看顾这个幼童。
    小儿姆娘出殡之日,亦是那孔武大汉私自喊了几个人来帮手,替小儿扛棺。一口惨黄的柳木薄棺前,小儿披麻戴孝,朝天空中抛洒纸钱。
    凤帝凝眸细看时,那小儿却未曾哭,一双眸子中漠然的很。
    初看甚为无情。
    只有在极仔细地看进去,看入那小儿眸光深处,依稀可辨别出寒冷哀凉。
    似朔月,寒冷。
    似长刀,斩落人头时,却莫名有哀凉意。
    没来由的,凤帝心中一悸。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初朱雀陨落于三十二天白玉阶前的那一幕,赤金色流火中,仅剩下半张脸的朱雀于烈焰中抬头,眸中有千万语,终化作哀凉。
    小儿于下界凡尘紧抿薄唇,一路到了坟头,认真地替他那对短命的双亲清理坟前杂草,然后由那几个孔武汉子哼哧哼哧将他姆娘棺木下葬。
    最后,小儿孤零零地跪在坟前,双目红赤,拳头攥的紧紧的,只是哭不出来。
    几个汉子撩起腰间汗巾子,擦拭脸面上的汗。见小儿死活不肯哭,皆面面相觑。最后走出一个身穿蓝布衫裙鬓边包着花头巾的妇人,迈着轻巧的碎步,试图自后搂住他,却叫他避开了。
    那妇人便与他道,阿郎,你这样不成的。亲人离世,你好歹得哭几声,送送他们。好叫他们知道,即便入了地府,于望乡台回头看的时候,这世上还有人念着他们。
    小儿倏然抬头,眸底一片血红。
    凤帝突然觉得心疼。
    虽然他已经没有心了
    于那失去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胸口处,却生根蔓延似的疼。
    镜中那小儿唇瓣抖了许久,终是道,阿郎克了双亲,想必于望乡台上,阿爹姆娘也不肯再见我了。所以,哭不哭,没甚区别。
    那妇人陡然间身子如同风中筛叶一般,抖的厉害。从袖间扯出布帕,脚一跺,仰天嚎啕道,南老五,你与茜娘就安生地去吧!阿郎念着你们呢!他年纪小,哭不出来,你们别怪他!
    那妇人竟是替小儿哭了。
    小儿紧抿双唇,蜜蜡色的小拳头狠狠砸在坟前,黄土中混着鲜血。
    凤帝眼眸微润,眸光中有什么,氤氲生动。
    *
    再后来,那小儿叫那对夫妇捡走,常在那孔武汉子与人打架回来后,替那汉子擦拭胸背的伤口。
    有一次,那小儿与那大汉道,叔叔你既不会功法,也不曾修炼,空有两膀子气力,这样替族中卖命,怕是有一日要叫人打死。
    小儿说话耿直,听的旁边筛糠谷喂鸡的妇人不喜,拧起眉头恼道,呸呸呸!阿郎你这张嘴怎么说话的呢!你叔命硬的很,你可别咒他!
    那汉子却哈哈大笑,赤着上身,胸前又叫人揍了几拳,紫色淤血还未散尽,唇角也挂了几道口子。那汉子却笑道,阿郎是个读过书的人,所以你将来不要学你叔,以后有机会,你还是多去学堂里走动走动。
    汉子摸了摸小儿的头,随即转头对妇人道,三娘,你记得捡几个鸡子,送与学堂那先生,以后阿郎路过的时候,倘若再于那窗下偷听,叫那先生不要撵他。
    妇人动了动唇,随后又瞥了阳光下立在破落院子中的小儿,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口气,竟没再说什么。
    小儿抿紧嘴,望向那汉子。
    汉子又摸了摸他的脑袋,小儿黑发覆肩,俊秀的仿若神仙人物。只不知为何遭了难,落入这样的世族中,亲父却是个旁支,且又死的早,家中薄产早几年已经变卖的差不多。小儿姆娘不擅生计,耳朵根子又软,常叫人哄骗。本来值三匹布的一个鎏金香炉,却叫她两文钱便当掉了。
    阿郎啊,汉子想起前事,又有些忧虑,怕这小儿生的太好,今后终是不得安稳度日。便又唤他道,你这容貌过于耀眼了些,你叔我知道山上有一种药草,摘下抹在手腕和脸上,能令人瞧起来跟气血不足似的,浮肿的厉害。隔几日叔便去山上给你采几篓子,你多抹点。
    小儿薄唇紧抿,两颊飞红,小胸膛起伏个不停,气愤愤地道,阿郎又不是女子!为何要遮遮掩掩,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汉子闻言哈哈大笑,身下竹椅嘎吱嘎吱前后摇动,在笑声中那汉子道,阿郎你年纪还小,不知道这世间污浊,常有人拿漂亮的男孩儿当女人用。
    啐!妇人听他说浑话,抛下筛子,走过来拧他耳朵。
    凤帝亦凝眸,随即忍不住,唇角微微翘起,以手抚摩窥尘镜中那个小小的院落。院中一群鸡咯咯叫个不停,跳跃着啄米,妇人拧着自家汉子的耳朵带笑啐骂。他的小儿孤零零站在阳光下,特别孤独。
    小儿,陵光呵凤帝忍不住闭了闭眼,唇边逸出一声叹息。
    *
    窥尘镜中凡尘的流年如同风中一架小风车似的,哗啦啦转的特别快。
    很快便是一年后,那汉子叫人负在背后,如同拖着一条死狗般拖入这个宁静小院中。那汉子面色惨淡如金纸,胸前大片血污,侧腰插着一把刁钻的短弯刀。
    刀柄是黑色的,刀锋尽数没入汉子体内。
    妇人大哭着自院中奔出来。
    送那汉子回来的却是几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语气也不甚友善,到得院中后,只随手将人往地下一抛,神色倨傲。南十四叫人伤了,估计救不活,所以族老们的意思,这包银钱送与你个寡妇,今后要改嫁就改嫁,留作嫁资也可以。
    当着那个叫南十四的汉子的面,妇人嚎啕哭着扑上来,要挠说话那人的脸。
    那人却轻巧避开,顺便一脚踹在妇人胸口,黑色云靴上绣着锦绣芝草,踏断妇人肋骨。口中轻蔑道,兀那婆娘,族老怜悯你,赐你资财另外嫁人,你倒好!居然不识好歹,如此,倒不如陪你那死鬼老爷一道下黄泉吧!
    妇人口角溢出鲜血,瞳仁中光芒溃散,眼见着不得活了。
    院门外突然响起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却是阿郎背负一筐柴禾,手中持一卷书,边走边读,推门走了进来。
    妇人拿眼角望向阿郎,口边不断蠕动,依稀可辨出是叫那小儿快走。
    汉子被人抛在地上,仅凭着一口气,在地上艰难地爬行。爬过的地方,拖出一道道不完整的血痕。
    阿郎,你,你快走汉子大声喊道,手按在腰侧刀口,大口大口往外咯血。血中都是内脏碎片肉末。
    阿郎猛然抬头,瞳仁剧烈微缩,将手中书卷匆匆塞入怀中。
    你们是什么人?阿郎飞身过去抱住奄奄一息的汉子,却顾不得那妇人了,只朝那踩住妇人的男人怒吼道。
    那人不屑地撇了下嘴角,勉为其难道,你别可误会!这是族中有人私斗,族老叫了南十四他们几个,谁能料到十四这废物如此不济事!私斗没劝住,倒叫人砍了一刀,眼见着不行了,族老好意,叫我们几个将人送回来,喏!
    那人说着抛出一个小锦囊,鼓鼓囊囊的,瞧起来便是珠光宝气。
    你瞧,我可没骗你!
    那人斜眼瞧了阿郎一眼,皱眉道,都说南十四捡了老五家的孩子,据说原本生的极漂亮,如今一瞧,怎地跟个肿了的黄馒头似的!
    那人似乎见不得阿郎这张脸,云靴抬起,自那妇人身边走开。风一样地经过阿郎与南十四身侧,口中仍嫌恶道,一家子都晦气!
    说完,呸了一口,招呼另外几人匆匆走了。
    阿郎抱着垂死的汉子,又要去查看妇人伤势。十一岁的阿郎突然间就成了这个即将破亡的小家中的顶梁柱。
    凤帝于南天门外垂眸不语,在思量着要不要下去,见一见这个顽固小儿。
    又琢磨着,此次于十一岁的小儿而言,或许便是个极难的关口了,或许那小儿会主动唤他。
    凤帝放下窥尘镜,负手反复踱步,脸上表情相当的一言难尽。
    *
    黑海的水咕嘟嘟如同一口煮沸了的铁锅,烫的朱红色长衣下南广和一个激灵,猛然自这段往事中惊醒。
    唇边泛起一抹苦笑。
    当年,他于南天门外如此笃定陵光托生的那个小儿必然会寻他帮忙,谁知道陵光那厮即便只剩下了一缕残魂,脾气却依旧如此的又臭又硬。
    那日阿郎并未唤凤凰儿的名,像是完全将七岁那年偶遇一位白衣仙君的事忘得干干净净。他一力支撑起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于堕雨飘风中,手捧着一串药包,走出一个药铺。见雨水实在太大,便小心翼翼地用油布裹住药,塞入怀中护好。随后便冒雨冲回了那个小院。
    那个名叫南十四的汉子,此刻已经去了。妇人却还有一线生机,卧在炕上不住哭泣呻/吟。大约是自家老爷去了,做了寡妇的妇人陡然间老了许多,鬓边生出几根白发,眼眸也变得浑浊。
    待阿郎冒雨冲回来时,那妇人听得阿郎脚步声,便恨恨地自炕上将瓷枕摔了下去。哗啦一声,瓷枕在地上摔的粉碎。
    你走!妇人在里间声嘶力竭地哭吼。都是你个小煞星!若不是你入了我们家,你叔怎会死的这么早!
    阿郎湿漉漉的身子抖了抖。
    于外间院落中,阿郎突然间茫然抬头望天,那双曾遭天火焚身亦百死无悔的坚定眸子里,如今竟是一片彷徨。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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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55章 明火1
    哗啦!哗啦!
    黑沉沉的海水自头顶划开两边, 巨大漩涡成圈往外推开。一圈圈黑色漩涡涟漪中,有一人跃入海中。
    上身赤/裸,靛蓝色长裤包裹住极长、极有力的两条大长腿。长腿蹬开水波, 轻易便往前游/行, 去寻找为了沉海的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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