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生静静听着,那双潺潺寂静的双眼,含蕴出几分笑意。一气儿折了两只灯,他的左手实在抖得不像话,轻叹一声,缓着声气道:
    “爹爹手拙,看着宝鸦折好不好?”
    宝鸦盯着那两只形状很“别致”的琉璃纸灯,果断点头,“好好,爹爹你莫动手了,我怕咱家的纸篓要开口骂人哩。”
    梅长生薄唇无声莞尔。
    他手拙,口齿却无伤,答应了小儿子要为他讲书的。那边小女儿晃着脚丫折纸,这边他便握起书卷与梅珩一篇篇地注讲,只是嗓音时而顿滞,须停下来,放下右手里的书,端起茶盏抿口茶,然后继续教授。
    屋里分明不热,他这样不爱出汗的人,额头不一时竟沁出一层汗珠。
    一场下来,梅珩听得是津津有味,旁听的梅豫哈欠连连,在父亲面前又不敢表露,生生憋出了一双红润兔子眼。
    梅长生看看银漏,是时候了,便撑着椅子的扶手起身。
    梅豫见状终于长出一口气,可听讲枯燥归枯燥,他一想到父亲这就要走了,心底又油然不舍。随着小书呆起身,学他的样式给父亲长揖了一个学士礼。
    “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梅长生温声嘱咐长子。
    梅豫认真点头。梅长生转头,宝鸦还在若无其事地折着花纸,头也不抬。
    梅长生走过去摸摸她的头,“宝鸦,爹爹得回汝州去啦。”
    小姑娘“嗯”一声,始终不抬头。
    梅长生心中叹息一声,有些费力地弯下腰,眉头虽轻皱,唇边却是笑着的,附在小姑娘耳边哄她:
    “等爹爹回来,便带宝鸦骑大脖去逛夜市,买许多许多的志异话本,讲许多许多故事给你听,拉不拉勾?”
    一滴眼泪终于砸在玻璃纸上,溅开细碎的水花,宝鸦随即凶狠地抹了把脸,搂住梅长生的脖子含含糊糊撒娇,“那爹爹得快点回来,不许耍赖,赖皮的话我就不高兴了!”
    梅长生点头说好,任姑娘搂了自己一会儿,出门离开雏凤小院。
    一走出月洞门,男人的广袖顿时失了重量般抵在墙上,他用那面粉墙撑住自己,捂住左胸大口喘息。
    前一刻温润有致的脸孔刹那扭曲,失血成煞白的颜色。
    “……可是梅大人么?您,无事吧?”
    背后突然响起一道犹疑的声音。
    梅长生听了出来,是这院里的女使云荆,咬牙静止一瞬。
    人人皆以为锥心之痛是彻骨,那么如果到了连痛都不许表露时,又是怎样一种生受的滋味?
    痛无可痛罢了。
    等梅长生再度直起脊背,面色已恢复如常,他转过身,露出一点孱白的微笑:
    “许是方才走得急,被日影晃了下子,无妨。姑娘去照顾小姐吧。”
    云荆愣愣瞧着梅大人步履从容地走了出去。
    毕竟在此生活过七年,公主惯常去哪里消暑,梅长生很清楚,有哪条小径可以避开人通往那个花厅,他也清楚。
    至于厨房里当差的有哪些人员,谁负责看火,谁负责熬药,他更能查得一清二楚。
    掌握了这些,人不知鬼不觉地安排一个自己的人进去,在煎好的药汤中加一份药引,便难不倒曾经的大理少卿。
    尤其在这样人来人往参赴宴会的时分。
    “殿下,该用药了。”
    花厅中,泓儿将小厨房送进的红木葵花捧盒接进来,打开盖子,将一碗药端到宣明珠跟前。
    厅外一箭地远,梅长生身姿隐在一棵枝条繁密的迎春花树后。
    这是个利于隐蔽的位置,可以觇见花厅中的景象,花厅里却轻易注意不到这头,还是他与宝鸦捉迷藏时偶然间发现的藏身宝地。
    一整道人影皆融入漆黑谧静的树影里,人是弱隐的,连呼吸都比不过头顶鸣声旺盛的蝉,一下轻一下浊地喘。
    目光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花厅里的动静。
    他只消亲眼看见她喝下这碗药,便可安心回汝州,待到十日后,再秘密折返回京,为她奉上第二剂救命的药。
    昨夜姜瑾为他刺心取血时,失了态,双眼猩红说他疯了,明知万无一失的事,放着要命的伤口不养,非要来亲自走这一遭。
    ——他没疯,且无比清醒。唯有眼见,才能为实,他容不得她的身体再出一丝一毫差错。
    透过掩映的花枝,梅长生望见宣明珠指尖碰到药碗,不禁屏息——她的手抬起了——她的玉蝉髻低下了——那朱唇挨到碗沿边了——
    只差一口。
    第55章 【倒药】
    眼见着她将服药,不会再出现汝州行宫的纰漏,梅长生空悬的心终于放下。正欲转身离开,余光里,一片海青的影子忽而闪过。
    梅长生怔住。
    三敞花厅中,宣明珠正要喝药,听厅子外传报道:法染国师来了。
    “九叔?”她微愣间抬头,便瞧见缠枝罩门边那个静和无尘的身影,忙撂下药碗起身迎上去。
    同时不忘吩嘱左右,“往后九叔过来无须传候,他在这里与本宫是一样的。”
    这可是九叔头一回登她的府门,宣明珠不能不开心,轻快的步履到了近前,背着手愉声笑道:
    “往常怎么请九叔也不肯到敝府一坐,今儿您这尊大佛怎么舍得下凡尘啦?”
    法染僧跑布履,捻着一串佛珠走来,神情仍是如如不动的澹然,未在意她打趣,看着她脸庞道:“今日是十六。”
    “嗯?”宣明珠想不起八月十六是什么特殊日子,比手请人至里间坐,回眸问,“十六怎么了?”
    “金刚智三藏祖师圆寂之日。”
    法染垂下柔而密的睫毛,落在她纤如美玉的臂腕间,“你戴的这副菩提子串,在祖师诞日开光,于今日加诵金刚诀一百零八遍,成就有始有终,可护持佩戴之人生死世法不染,如莲华妙色,尘垢不污。”
    宣明珠听得半懂不懂,她不是将生死寄托在虚无之物上的人,这菩提串因是九叔给的,她才日夜不离身佩着,心烦时捻上一捻,倒也颇可清心。
    这会儿听他这么说,宣明珠道:“九叔,不如你拿回去带吧,今儿九叔这样郑重地上门来取它,我虽不懂佛门的规矩,可见得不是俗物。别让我平白占了你的福禄。”
    她说着便要褪下来,却被法染伸手按住。
    “无妨。”法染目光柔和。
    这串菩提,本是在佛前为你求的。
    金灿灿的骄阳炙烤着梅长生的后背,生生晒出他一身冷汗。
    方才他眼睁睁看着法染走进花厅,宣明珠手里的药一口没喝,便耽搁下来。
    他从来不信巧合二字。
    法染对待宣明珠的态度,本就比其他人不同,缘何在宣明珠正要服药的时候,他赶在这个节骨眼儿出现了?
    梅长生的心随着那碗放回原处的药重重坠地,疼得他一弯腰,拄臂撑在树干上,捱着伤口那股子钝生生的疼,急喘几息。
    饶是如此,视线始终不离花厅。
    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只见宣明珠在法染面前,傲娇得像个有了靠山的闺阁小女子,一颦一笑,纯净无邪。
    然而这些此时都可忽略了,梅长生眼下唯盼那碍事的和尚赶快离去,盼望她赶快喝下那碗药。
    法染毕竟不会知道那药掉了包,他不可能知道,退一万步讲,即使被他察觉了,为宣明珠的身体计,也不会阻拦……
    安慰自己的话未等在心里走个囫囵,梅长生瞳孔骤缩。
    他看见法染做了个荒诞的举动——他走到那碗药之前,将小拇指伸到碗里蘸了一蘸。
    *
    宣明珠正说着菩提子的事,忽见九叔若有所思地伸手,用小指在那碗她还没来得及喝的汤药中点了一下,接着含进嘴里,惊圆了她的双眼。
    这个动作一下子勾起了宣明珠儿时的记忆——还记得她此生尝过的第一口酒,便是九叔像这样用小指蘸着,抿到她这个小娃娃嘴里的。
    那时节,九皇叔还有一头浓黑的长发,一笑起来还会绝代风华。
    宣明珠追忆起往事来颇有感慨,见九叔的两瓣桃花唇轻吮一截白玉指,啧啧称奇,她九叔这身好皮相,真该祸乱红尘才是啊,可惜了的。
    心里想着没边的事,过口不过脑道:“皇叔莫不是想喂我喝药?”
    这话出来,两人俱是愣了。
    蓦而,法染笑出声,那张终年寂灭的脸因这个略带浪荡意思的笑,瞬间鲜活起来。伸指敲一下她的脑壳。
    “谁许你口无遮拦,没大没小。”
    宣明珠吐了下舌,“皇叔……那你在做什么?”
    “这是我为你开的方子不是?”见她点头,法染漫不经心道,“熬过火候了,一股朱砂根味儿。”
    宣明珠摸摸眉间的朱砂痣,什么味儿?她没觉出与往日服用的有何区别啊,不过既然皇叔说是了,那便是吧!她转头吩咐泓儿重新再煎一碗来,法染这时又道:
    “那日给你诊过脉,你近来的脉象又有变化,可再酌情更换两味药,此方,可停了。”
    说着,蓝瞳僧人若有意似无意地,转头向厅外那颗迎春树看了一眼,微笑道:“只是这碗药好不容易熬成的,浪费了,也不好。”
    梅长生的心在疼。
    出门时分明已经服过双倍的止疼散,可自从法染出现,所有的药石仿佛一瞬间都失了灵。忽然间,梅长生遍体生寒地看见,法染端着那碗药走了出来,宣明珠跟随在他身后,一只手被法染稳稳牵在掌心。
    他要端着那碗药去哪?
    梅长生百骸如烧,可却无能为力——他死也不能现身,只要露出破绽就会功亏一篑!
    倘若被宣明珠得知他用心头血入药,那么这剂药,往后两剂药,她都不会入口。他这个人,在她眼里从此便彻头彻尾地废了。
    他只能隔着一箭地的林荫鹅卵路,一面在成排的杨柳幽荫后遮掩着自己,一面惶惑地随他们向前去。
    那两人手挽着手亦步亦随,这边厢脚步跌撞血透胸襟。
    阻隔视线的柳叶刀刀,梅长生在这一刻甚至想哭,想不管不顾地开口喊一声“醋醋”,想跪在她裙下求她,
    求殿下喝了这药。
    终于,法染停在了目的地,那是一棵海棠树。
    梅长生的脚步随之戛然——他忽然意识到什么,呼吸骤然窒住,再也顾不得暴露不暴露,振开眼前的密柳跨出,才两步,却被胸口突如其来的刺痛钉在原地。
    他满头冷汗地低哼一声,不由自主的屈膝半倒。
    下一瞬,梅长生抬起疼红的眼睛,看着法染将药碗递到神色好奇的宣明珠手中,握着她的臂腕,教她,将药汁一缕缕浇在花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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