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长生捻了捻指,只有在京,他方有法子亲眼确认她服下。
    他答非所问地轻呓:“周太医不是给了去血腥气的办法么,这一回不会让她察觉出来,照做就是了。”
    天爷!那是什么办法啊,姜瑾心有戚戚:先喝下朱砂根熬的水将一身的血活开,再弃铁针,改用竹器刺入心尖——那竹针就算削作得再窄,却也比铁针粗上几倍!这么样儿是不愁血出不来了,也不愁有腥气了,人只怕也废了。
    一样取血,比先前受几倍的疼,还得来上三遭……
    “公子你还要命不要!”
    “要啊。”梅长生轻淡地接口,墨黑的眸子里没有活人气,“我还得留着命去查宣灵鹔。”
    从第一面访见法染,未见其人先见那张佛偈开始,梅长生对他就有一股莫名的敌意。
    当时以为是自己的敏感。
    可今日,他真以为,自己看不出他当面去牵宣明珠的手是故意为之?
    “将留在洛阳的人通散出去,从胡贵妃的过往开始,到她这个儿子的点点滴滴,掘地三尺给我往深里挖。”
    梅长生字字森寒:“我不信,他是果真的无色无垢,六蕴皆空。”
    第54章 【剜心2.0】
    陆家的罪是铁板钉钉了,留下一个孤女红缨。
    宣明珠有意将她留在身边看拂,公主府里孩子又多,红缨同宝鸦又谈得来,在她的羽翼下长大,宣明珠有信心可将姑娘照顾得开开朗朗的。
    不料陆红缨再三的婉谢了,红肿双目道:“缨儿知姨母疼我,然而上京是个伤心地,我在这里一日,总会想起母亲与……那个家的种种,心如火烧。请姨母恕缨儿人小不知好歹,缨儿想去嘉兴投六姨母,待母亲周年,再回京祭奠。”
    宣明珠起初听见这话,颇为意外,那嘉兴是老六成玉的封邑,听闻她之前接到遣回封地的圣旨时,还在府里踞槛冲着汝州方向骂了整一日。
    不过转念一想便明白了,自己少时和姐妹们玩不到一处,这些姐妹却颇有联合起来同仇敌忾的觉悟。
    老三和老六有走动,不奇怪,成玉打小是爆炭脾气,喜则笑怒则骂,红缨是个心有成算的孩子,她既然开这个口,说明她们之前相处得应还算投缘。
    经过一番忖虑,宣明珠同意下来,为红缨挑选了两名得力的女使,两个嬷嬷,及十数名护卫,命他们妥帖地护送姑娘一路南下。
    离京那日,陆红缨身着素缟,小脸虽蜡黄消瘦,一对眼眸却熠着光彩,小小的身板如同涧边一杆芦草,柔弱而坚韧。
    上车前她向出府送行的宣明珠郑重福身:“姨母对家母与缨儿的大恩,缨儿心有百感,不能尽道,唯铭记在心,日日祝祷姨母安泰。”
    又道:“可惜不能拜谢梅大人,可否请姨母代我向梅大人也道声谢。缨儿对他心中是一样的感激之情。”
    宣明珠闻言轻怔了一下,点头称好。
    宝鸦依依不舍地拉着表姐袖子,喁喁说别忘了来信给她,红缨连连点头。
    宝鸦目送着表姐登上油壁车,直到行尘望不见,依然驻在府外的台阶下,挥了半晌小手帕。
    *
    紧跟着,鸿胪寺为镇国大长公主举办晋封大典的日子定下了,正在中秋节当日。
    此为皇帝的意思,他对这位嫡姑母的亲敬与看重丝毫不加掩饰,非但加九翚五凤冠,品级胜于国母,并将中秋宫宴直接改为替大长公主庆贺之宴,受百官朝拜。
    之前出了樊城的事,宣明珠在行宫时得知受封的那份喜悦心情,渐也寡淡了,无意大操大办,可是孩子的孝心拦不住,执意要给她热闹一回。
    别的不说,就说皇帝亲自画图为她定制的錾金流苏凤冠,的确是惊艳世俗,美轮美奂。宝鸦瞧见了,稀罕得什么似的,隔几时就找借口溜到娘亲屋里,小心翼翼地探爪摸上一摸。
    宣明珠见女儿喜欢,突发奇想,“宝丫头喜欢,娘为你也打一只金冠戴着玩儿。”
    说干就干,她立即派了长史寻金匠,给宝鸦打了一顶袖珍金缕冠。冠座上环雕飞翎,如鸟如翚,一排掐金丝儿的旒绦晃荡在小姑娘素白的眉额间,既灵动又富贵。
    宣明珠喜爱地亲亲娇女的额头,就让宝鸦中秋那日戴着它进宫。
    梅珩见状,立即从自己的私库里淘弄出一只素纹扁金簪——他本是一位郡王的独子,被梅家抱继过来时,生身父母的遗产都过到他名下,宣明珠除了指点他如何理财生财,从不过问其他,所以才有梅豫整日介打趣这个弟弟,说小书呆只怕是梅家除父亲之外最有钱的人了。
    为的,自然是配上母亲和妹妹的发饰,入宫赴宴时让人一看,便知是整整齐齐的一家人。
    人家娘仨儿是整整齐齐了,那梅老大却不干了,到底也问母亲磨来一只定制的獬豸金冠。宫宴上,大长公主带着三个金姿玉质的子女一出场,便夺尽席间风光。
    能镇得住华而不俗的金饰的人,自有令人莫敢直视的雍贵大气。皇帝延请再三,身着一袭凤穿牡丹宽裾霞帔的宣明珠终于与皇帝并立丹墀之上。
    二子在她身旁,梅宝鸦的小手被皇帝表兄亲自牵在手里。百官恭请陛下与大长公主殿下圣安,宣明珠颔睨凤眸,向玉华殿中的百工群臣道:“免礼平身。”
    随着音落,屏台编钟奏响,殿外烟花齐放。一道道法膳琼苏流水般送上,金碧辉煌的殿厅中,一片繁笙丝竹,和乐景象。
    月上中天,酒过半酣,薄醉的宣明珠悠然起驾,带着子女往后宫的翠微殿去歇了。
    皇帝见姑母离席,意兴有些阑珊,撑着看了回胡旋舞,便也回驾两仪殿,走之前让诸卿自乐。
    这一来,臣工们都自在了不少,席间的笑谈声渐大,其间有位闲赋好事的老国公,御酒喝美了,拨拢脑袋大着舌头道:
    “梅刺史不是回上京了嘛,今日百官咸集宴乐,他这位在叛王案中居功至高的功臣怎么不见……”
    兵部尚书的座次恰在老国公之后,庸子鄢摇着一柄檀香水墨扇,听见此语,随和一笑,心道这位糊涂公爷真是醉了。
    谁不知陛下器重梅长生,不然能将门下江阁老的位置都给腾出来?调梅大人至外省任座师,无非为了渡一层资历,再回京,便是直入内阁的前程,人家都不急,你急个什么?
    不过一想起自己这个尚书位,是用一本垫桌脚的书向他手底下讨来的,庸子鄢笑嘲一声,饮尽杯中酒。
    宫宴一直持续到子时,上阳台那边又放了一场盛大的烟火,漆黑夜空顿时斑斓如昼。
    坊间,亦有三日驰禁,东西两市的金灯银火绵延看不见尽头,仕女都人,摩肩擦踵,那种生鲜而蓬勃的热闹,别有一种节日氛围在其中。
    处处团圆,处处热闹,相形之下的永兴坊梅宅,便显得过于冷清了些。
    门前不挂红灯,黑洞洞一片,府内亦关门闭户,森阒阒满庭。
    唯有正院一幢屋子,有灯火如豆,却也不知其中何人做何事,因为那扇雕花柳木门亦是紧闭的。
    一条瘸腿的小土狗孤零零地在门外,不停用爪尖勾刮着门板,进不去,伶仃呜咽。
    间或,屋内传出三两缕男子痛苦的呻哼,因其竭力地压抑着,又很快不见。
    那残弱的烛苗亮了一夜。
    *
    今年的中秋夜宣明珠照例守着圆月,在母后的翠微宫歇了一宿。
    次日,她没忘回京时皇帝对她提起墨家娘子的事,又在公主府设了一个小小的赏菊宴。
    花宴不邀王妃夫人们,只邀请了十几家待字闺中的少女,说是大长公主想见见年轻新艳的小辈女孩儿们。
    实则呢,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宣明珠单想瞧一瞧墨氏女的品格,替皇帝心里有个数罢了。
    帖子是提前几日便下发的,临到花宴将开,泓儿却来回报说:“殿下,墨府方才遣管事来告罪,说墨家娘子今早上吃坏了东西,发了痧,来不了了。”
    宣明珠闻言,蹙眉微微沉吟。
    墨氏娘子十余年不出门,接到她的请柬,早无事晚无事,偏在宴会当日忽然发了痧,若说碰巧,却也太巧了些。
    墨氏不来,别家小娘子们都已盛装登门,前庭偶尔传来清灵的娇音笑语,宣明珠只得暂将此事寄在心里,命人去开了花宴。
    她自己过去照了个面,饮半盏菊酒,问两句闲言,投几支壶箭,又命厨房将新蒸的螃蟹一屉屉端上来,让她们女孩儿家自在地联诗赏景,自己过到另一壁的三敞花厅里消暑。
    她才坐定,又有人来禀说:梅大人到了,此时正在府门外候着。
    宣明珠听了放下茶碗,轻哦一声。
    梅鹤庭要过来的事她此前是知晓的。他早几日便投了帖来,说想在离京前陪一陪宝鸦,还有些针对梅珩课业疑问的手札,欲当面与他讲解清楚。
    宣明珠想起在帝姬陵那日她说出的话,他明日便要回任汝州,一去好几个月,她没理由阻拦他见孩子,慵捻着眉尖道:
    “如此,请他直接过去雏凤小院吧。”
    管事领命去了,随侍着宣明珠的崔嬷嬷见殿下神情惘惘,似无精神,踅身为殿下投了条湿手巾,“今年的秋老虎儿利害,到这时节还动辄一身汗的,洛阳城也不比行宫清凉,殿下接连两场宴,想必乏累了,待宴散后好生歇一歇吧。”
    宣明珠接过手巾,拭了两下薄汗微淋的颈,摇头道:“往年多大的宴我没经办过,不是这么个累法。”
    她默了几息,眼波如晦,迟声用询问的口气问嬷嬷:“嬷嬷你说……睡梦里总觉着有人在旁瞧着你,可你又看不见那人的脸,也动不了身,说不出话,这是魇住了还是有个什么说头?”
    崔嬷嬷听她说得吓人,立刻联想到公主身上的病,怕有那不干净的牛头马面来勾人魂了,满脸紧张地问:
    “殿下梦见了什么,具体是怎么样的?近来身上可觉着哪处不妥?”
    宣明珠先是摇头,让嬷嬷不必紧张,她近日倒没什么不适的,想来还没到那个时候。
    只不过昨夜在翠微宫做的那场梦……要她叙说,她又形容不大上来。
    左不过是隐约在一顶重纱叠帐里,她呆呆地坐在榻边,眼睛被布条蒙着,身子仿佛不是自己的一般动弹不得,就连半个指头尖,也是勾不起来。
    说隐约,因梦中她眼前的白纱半透,可以窥见一点景象。隐约的紫薰幔帐,隐约的龙涎水香,隐约的一个高高的人影,向她走来。
    近了,带些哀切地跪在她身前,浅浅地捏住她一个指头尖,跟着也不语,也不动,半晌,唯感觉到咻咻的气息落在她的手背上。
    那场景实有些诡异,宣明珠在梦里却并不觉得害怕,反而觉得此人相熟,极想透过纱布看清他的相貌。
    可惜再怎么样也看不真切,她一急,急中生智,想到这样的身量莫不是言淮吧,堵絮的喉咙恍然叫出一声“小淮儿”,就醒了过来。
    ……不会是那种梦吧?
    宣明珠心中忽然蹦出此念,自己把自己吓了一跳——又是跪又是摸手的,对方还是个弟弟,想想,也忒不正经了。
    可她对言淮并无男女之意,如何会梦到他呢?
    崔嬷嬷还在揪心地等着殿下回答,那严肃的神情,仿佛下一刻便要出去请灵烧纸做全套法事。
    宣明珠说不出口了,“唔”地含糊一声,低头去喝消火的菊花茶。
    *
    雏凤小院。
    此日梅长生穿了件缓带宽袖的织金深青文士袍,缓缓迈进屋子后,带进一袅轻暖的龙涎香气。
    “爹爹!”
    宝鸦甜笑着哒哒哒跑到门口,梅豫和梅珩也在妹妹这里静候父亲到来。
    梅长生入门点头,见过三个孩子,便倚进方案边的壶门椅子里,侧身,拿右肩顶着椅背。
    平素正襟危坐的人,偶然没正形,却成了浪荡风调,让人疑心他慵懒得没了骨头。
    一张围桌,父子四人,他瞧着宝鸦折莲花灯。
    梅宝鸦的小脑袋瓜里常常装些稀奇古怪的念头,这一回知道父亲要来,她早早地寻出许多漂亮的琉璃软彩纸,想和阿耶一起折些莲花灯。
    等阿耶去外省出任之后,她每次想爹爹,就可以去洛水河里放一盏灯,等全部放完,便到了年关岁尾,爹爹也便该回来了。
    宝鸦的小嘴叨咕不停,和爹爹分享中秋宫宴上的所见所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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