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弥补,不是愧疚,他只不过在做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她虽弃他如敝履,他却依旧觉得保护妻子是他的所应为,不能舍她于毫厘。
    梅长生在滴血声中闭上眼。
    一滴血珠是一钱,八八六十四钱,是一段漫长的时间。
    待一盌心头血终于积满,姜瑾连忙将银针小心翼翼地抽出,看到浸血的针身,他再次意识到方才公子有多狠,有多疯,才敢下那样的狠手。
    让他更绝望的是,这样的酷刑,公子还要遭受两次。
    “去煎药吧……”梅鹤庭眉间的痛色渐渐平复下来,用手紧摁着涂了金疮药的纱布在左胸伤口处,徐徐喝下一碗参汤。
    “按周太医的方子,你亲自守着。”
    “待药煎好,去行宫请言世子来。”
    “亦不必避人,便说有些上京事宜我需问他详谈。”
    声调微弱却有条不紊地吩咐之后,他晃身而起,向榻边去,“我,去歇会,人来了叫我。”
    他身上的深衣瑟瑟抖了一下,如一片将要离枝的枯叶。
    姜瑾忙要搀扶,被梅鹤庭赶去熬药。
    之所以弃刀取针,看中的便是针砭的创口小,不会失血过多。他的伤在外看不是大事,可以自己行走。
    伤不在腠理,在膏肓。
    男人捂着胸口慢慢躺上床,感觉心脏每跳一下,都似在针尖上盘旋,那种感觉诡异得令人平静,仿佛此时此地除了此颗心,再也无它物。
    阖上沉重的眼皮,梅长生以为,会一直捱着这份疼,恍惚间鼻尖却嗅见了一缕香,那香好熟悉,甘甜到想让他拥抱进骨头里——那是宣明珠身上的香气。
    他霍然睁开眼!
    眼前出现一片重重堆落的帷帐,轻薄而迷幻的雾紫色,是长公主仪制的用色。梅长生走在其中,连呼吸都忘了,捂着胸口,如同一个掉入宝山的人,一层一层掀开眼前的帘帷。
    他已经很久没有梦到过宣明珠。
    自从那日她吐血昏迷,在梦中穿着一身猩红斗篷消失在茫茫雪地中,他便再也见不到她的梦,自己也无法再梦到她。
    他曾认为是她的七魂六魄都厌极了他,所以连梦中,都抗拒他的靠近。
    梅长生脚步极轻地迈出最后一步,怕惊失珍宝般挑开最后一层紫纱,纱帘后,原是一张象牙白玉雕成的绣榻。
    榻上,娇卧着一个熟睡的女子,浓睫细密,红唇微翕,宛如一个不设防备的孩子。
    梅长生浑身颤抖地跪倒在床边。
    他伸手隔空描摹着她眉间的朱砂,迟迟不敢触碰。他极力地想要俯身,拥她在怀,契合自身,又用尽全力攥紧双掌,阻止自己靠近。
    她没有说要他,哪怕在梦里,他也不可轻侵她一分。
    “呃……”他跌退一步,无力地嘶吐气息。
    针不是已被取走了吗,眼前不仅仅为一个梦吗,为何心中却比方才更疼。
    最终,梅长生小心翼翼地迈上脚踏,轻手轻脚在熟睡的姑娘身边躺下,将脸挨在她的素颈间,克制地留出一分空隙。
    浑身唯一与她接触之处,是手里轻牵着她的一片衣角。
    只有在梦里,她才是他一个人的。
    脸色雪白的男子低低喃道:“我不碰你,当真的,你不喜欢的事长生都不会做了……只求你陪我一会儿,就像现在这样,好不好。”
    “醋醋,我心疼。”
    熏风吹动榻边的纱帐,行宫中,午睡的宣明珠倏然转醒。
    她饧开眼,先莫名向榻侧看了一眼。
    方才同言淮与孩子们进过午膳后她回殿中小歇,靠着引枕不觉便迷了过去,忘了发得何梦,只觉身边似有他人的气息,还有一股淡淡的苦药气。
    她在梦中想睁眼看看那人是谁,一双眼却无论如何都撑不开。
    难不成白日也会梦魇吗?
    宣明珠心绪无状地揉着太阳穴,在旁伺候的澄儿见她神色低靡,忙问殿下何处不适。
    “没有不适。”宣明珠摇了摇头,掩唇打个呵儿问:“世子这会在哪儿做什么呢?”
    难为他讨来这个美差想着讨她欢心,来回百里的路,明日又要快马赶回去。她吩咐道:“你让崔嬷嬷多备些小食与清菊茶,给他带着路上吃。”
    澄儿应下后说,“方才殿下小憩的时候,刺史府来人,请言小世子过府去商议事情,这会子人还没回呢。”
    宣明珠闻言,略一思索便想明,二人皆是皇帝的心腹,应是有事商谈。正说着话,恰巧外头通禀言小世子回来了,宣明珠便用汲来的井水清醒了一把脸,绾了发出去。
    到了外殿,正瞧见言淮站在那夔龙案前,将一只竹筒中的东西倒入跟婢女要来的白瓷碗里。
    宣明珠有些莫名其妙。
    见阿姐出来,少年脸上惯有的嬉笑不见了,换成罕常的严肃,道:
    “阿姐,我为你找了一份偏方,这药有望能治你的病症,你快趁热服下。”
    第45章 “为他人作嫁衣,梅大人……
    宣明珠乍闻言淮的话,愣了一下子。
    她先命迎宵留意着三个孩子莫进大殿,以防他们听见,转而问言淮:“是什么方子?”
    少年矜起眉,半晌没答言。
    他在去往刺史府之前,也没成想姓梅的会给自己来这一手。
    言淮这趟来汝州,除了给宣明珠送圣旨贺喜之外,身上还揣着陛下的一封密谕,要交予梅鹤庭。
    这遭儿是公事公办,刺史府的管事也很客气,他上门后便被迎请至客厅,又是上座又是上茶。不一时,这座府邸的主人便自屏风后转了出来。
    言淮第一眼看见那袭黑衫时,几乎不敢认。
    并非梅鹤庭的相貌有何变化,只是上一回在洛阳护国寺见面时,这人还是那副让他看不上的斯文藏隽样子,又带有几分困顿落错。
    然如今眼前之人,身着深玄锦衣,束同色宽鞶带,眉上勒有一条嵌西域墨玉的暗金纹丝额带,面白如霜,长身玉立,仿佛旧世家养出的孤僻乖张子弟,通身沉肃,倾压而来。
    言淮是死人堆里扒出来的百战将神,未被那气魄压制,却也不免暗暗纳罕,面上仍旧浑不吝:
    “哟,有日子没见,这是掉墨缸里了?”
    他有意往那张白如生宣的脸上多扫了几眼,狐疑勾唇:“也学何郎敷粉?怎么还嫌自己不够白净么,看来从大理寺调任做这地方牧令,阁下很惬意呐。”
    梅鹤庭片刻前被姜瑾从梦中唤醒,说是言小世子到了。他恍然从梦境回归现世,一路上都怅然若失,直至此时被言淮的语锋刺了一下,才清醒过来。
    看向那不羁的少年,他声音微哑:“八百里加急都跑不过世子的马,阁下倒很辛苦。”
    相看两厌,言淮轻哼一声,交出皇帝的秘信,懒得与他周旋,“大人可有没有需言某传达上听之事,有事说事,无事我可回了。”
    毕竟他不像某些孤家寡人,可还有人等着他回去陪的。
    梅鹤庭留客,“不如坐下喝杯茶。”
    言淮摆手说没兴趣,梅鹤庭的姿态不激不随:“我寻着一张治血枯症的方子,不知世子对此可感兴趣?”
    这句单刀直入的话让言淮脚步戛然而止,心跳砰若擂鼓。
    他没有想到,会有和梅鹤庭心平气和坐在同一张桌子上的一天。
    二人相对落座后,适时一碗药熬好端了上来,梅鹤庭亦不啰嗦,向前比了比手:
    “这方子某请周太医在内的数位名医过了目,别无不妥,世子可放心。有劳世子带给大长公主殿下,请她服用。另外,莫提梅某,只言是世子寻的方子便是。”
    “为何?”
    散发热气的药汤隔在两人中间,将双方的眉目都氤氲得模糊。
    言淮不解梅鹤庭绕这么大圈子有何目的,连带也怀疑此药的真实性,锁眉审视对面,“按说这是好事,这么好的表现机会,何不自己送去?”
    梅长生顿了顿,“以我与她而今的关系,她不会接受。”
    “不对。”言淮凝眸直视他,“若真能治病,以阿姐的性情自然分得出轻重。梅大人,你没说实话。”
    自南疆归来的平南小将军,无疑是位难缠的对手,若你被他嬉笑无度的外表迷惑,那便大错特错。
    南诏国中至今流传着一个说法——大晋的平南将军,他领兵作战的恐怖之处在于,知己知敌,算计敌方粮草常常可精细到以斤计。
    与这等天生的将种为敌,错漏一子,便是满盘皆输,更恐怖的是,哪怕步步为营不出错,十有八.九依旧逃不开引颈受屠的下场。
    他道:“这方从何处得来,方子在哪儿,配药为何?梅大人,事关阿姐生死,我不知你怎么样,我是半点都不敢含糊的。你只给我一碗不明不白的药,易地而处,换你,你敢送到阿姐口中吗?除非给我个确切道理,否则这么遮遮掩掩,言淮只得告辞了。”
    说罢他长身而起,眼里透出炯炯的戾气。
    那杀机不针对任何人,而是霍然将他至珍之人的生死存亡摆在青天白。日之下,勾动了他心底最深处的恐惧。
    梅长生目光如水静,扣指敲了两下桌面,示意对方稍安勿躁。
    探手,从襟怀摸出一张纸,推过去。
    *
    “小淮儿?问你呢,这是什么药?”
    耳畔清柔的声音令言淮回神。
    宣明珠未等走近檀木案,却先闻到一股子说不好的腥味,再看那瓷碗中的药色,比寻常的汤要都浓稠。
    她下意识便用帕子掖在鼻端,“这药性好生霸道。”
    言淮揉搓了一下鼻尖,“阿姐,良药苦口,这是我……我千辛万苦得的良方,交给太医验证过,真的有望治好你,阿姐服下静待效果,好吗?”
    宣明珠听到那四个字,微微恍惚。
    “有望治好“——”这句话的份量有多沉,只有经历过十四年前那场绝望的人才知道。
    当年她一直在等这句话,可无论宫中的太医还是民间的方士,都不敢为她的母后做保。十四年后,她也早早为自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她知晓,小淮儿一直不肯放弃地替她寻找奇方良药,似上回从南疆淘弄来的祓蛊丸,还有他不辞劳苦得来的海上方,宣明珠在得到太医首肯后,都一样样尝试了。
    都无效果。
    宣明珠不愿伤他的心,含笑“唔”了一声,“也行,不过你先把方子给我看看罢。”
    她还记得当日九皇叔再三叮嘱,不许她乱用别的药。想着先得了方儿,回头问过九叔再决定要不要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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