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边离着数丈远,马上的小巾帼扯开嗓门,兴奋地挥起一只手回应,“娘你看,我会骑马哩!”
    “小祖宗还敢松手。”梅豫连忙将缰绳塞到她手里,人家学的没怎么着,他这个教的手心先见汗了,嘴下却照旧不留情面,“你这叫会骑马,蚂蚱都能上树了。”
    “谁是蚂蚱,你说谁是蚂蚱?”
    “唔,我们当中自然是兄长最会骑马。”
    “——嘿书呆子,我说你哪头的,皮痒了是不?”
    斗嘴声一浪高过一浪,中气十足的回音在清凉台悠荡一圈,传入宣明珠耳中,女子的目光越发明媚温柔。
    一瞬间便觉得,这三个孩子真好,怎么看也看不够的好。
    只望今后,三子相互扶持长大,一如今日这般,那么她即便看不到,也会十分欣慰了。
    看着想着,宣明珠熏然夏困,便拎出脚崴枕在那美人阑上,也不去擦拭,任微风穿过湿漉的趾缝,带来丝丝难以言愈的清爽。
    眼皮子才将阖上,忽觉脚上茸痒。
    宣明珠懒吟一声,翻身撑开眼皮,竟见一少年半屈在阑边,用名贵的锦袍底裾轻轻裹住她的湿足。
    少年抬头,望着朝思暮想的女子,漆黑发辫窄衣裳,青黛点眉眉细长,旧日阁闺少女的装扮,让他一眼想起,记忆中那架夏日秋千上的明媚韶颜。
    那秋千绳是他亲手为她拧的,少女玉手慵攀,顾盼而笑,流纱似水的裙裾高高跃过他头顶。
    他一世的目光,便自那一刻起仰慕定格,再也无法低就半分。
    此时四目相对,言淮的眸色声音都温柔,“阿姐贪凉也不可如此,拭干了再憩才好。”
    “小淮儿?”
    宣明珠反应了两息,清醒过来,先向清凉台上望去一眼,孩子们还在。
    她问了他一声何时到的,感觉别扭,忙的将脚缩回。
    “阿姐别动。”隔着一层绸布,少年有少年的力道,握着那只纤白的足踝不放,低垂眉睫,细心地为她擦拭。
    “阿姐若一向当我是小孩子,是弟弟,又何必讲男女授受不亲。若将言淮当作男儿……”
    他骄然挑眉,露出两排璨白的齿,“那么言淮对阿姐的心意,阿姐便不能以视若亲人的借口,回避糊弄过去了。”
    那双一向驯扰的点漆眸,倏而露出了点霸道的苗头,宣明珠对上他的目光,心尖一撞。
    *
    “公子,言小世子果然来了!”
    姜瑾收到消息后第一时间回禀梅长生,心下佩服公子的料事如神。等踏进屋门后,看见那一桌子的物什,他的心又猛地沉坠。
    一根五寸长筷子粗的空心钢针、一只兔毫斗笠盏,蜡烛台,白纱布,是预备取血的工具。
    金疮药、浓参汤、银针灸,是防着取血过程中发生意外的准备。
    梅长生身披一件深衣,裎出左胸,声音平静地叮嘱:“倘我稍后昏了过去,取血不可停,参汤若灌不下,便以银针扎我虎口人中。”
    说罢又笑笑,“我大约还不至如此不济事。”
    姜瑾哪怕这几日给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鼓动,事到临头,那双眼还是红了,手还是发颤。
    他知道自己劝不住公子,也知道公子将身家性命都交到他手中,是对他极大的信任。
    可他害怕接手这份信任。
    “要么,要么再等等。万一小世子不肯……”
    梅长生淡然摇头,手指在桌上轻敲两下,“别的事他都可能刁难我,只有这件事,他的心,丝毫不亚于我的心啊。”
    刺史府的下人皆被屏退,五间三进的府邸被一种浩大无垠的空静笼罩。梅长生侧耳,听见庭院里一树的蝉鸣。
    一声声不绝如缕,朝生暮死的蜉蝣小物,竟也热闹得紧。
    梅长生点燃了白芯蜡,将那根空心钢针在火焰上捻转烤热,神色稳,手更稳,喃喃着:
    “你说他们见了面,会聊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姜瑾屏息不敢答。
    所谓的明察秋毫,是不在当场亦可将那厢的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推演而出。越是看不着摸不着,越要去琢磨,越是细细琢磨,越无异给自己心上凌迟。
    公子这自讨苦头的话,仿佛是给他的心脏撒上一层麻沸散,预先疼一遍,等疼过了劲儿,待会儿钢针透骨,也许便不疼了。
    可又岂知,不是双倍的疼。
    “我、我去将外头的知了粘了再来。”姜瑾惶然转头,“太吵了,属下手不稳。”
    “莫拖了,怕什么的。”梅长生萧萧笑了一下,递出针刀,轻声说了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你想啊,左右言恣白说什么做什么,都能讨她的欢心。”
    第44章 醋醋,我心疼【剜心了!……
    宣明珠被自己一手带大的少年撩拨了,当下又是羞恼又是莫名,不待想好怎么应对,言淮已经擦净她的脚,撒开袍摆退后。
    好似方才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一般,言淮坦然带着袍锦上那一团水渍起身,将背后的黄绢筒解下,笑容灿烂地向宣明珠晃了一晃。
    宣明珠若有所感,唇角微勾,也便大大方方向前伸手。
    言淮却未直接递去,而是恭敬地取出筒内圣旨,以惯行的军礼屈左膝重新拜在宣明珠身前,双手呈上帛轴,声音朗朗道:
    “小淮儿拜见大长公主殿下!”
    尽管心里有此准备,可听着少年人赤诚而清朗的嗓音,宣明珠心坎上还是有一股热流涌过。
    如她这般穿着随便地受封圣衔,大抵也算前无古人了。只见得小头鞵履,窄致衣裳,连发都未盘起,便那般以发带松散系在身前,更别说那白生生的脚丫踩着鞋跟,还露了半爿出来。
    然那一脉不显自彰的雍雅气度,是雕琢在血胤里的华贵,不必衣金来衬。宣明珠眼波清漾,道了声“好”,扶起言淮,接过那册封的圣谕阅看。
    待圣旨末端的“镇国大长公主”六字入眼,宣明珠眉心轻跃,继而,露出由衷的笑意。
    在大晋,镇国之号,历来非立过大功的封疆将帅或上柱国公不能得封,更无宗女加封此号的先例。
    宣明珠却偏偏喜欢这二字的威煌。
    “这是哪位大学士为我选的?”她握发莞尔,笑得十分称心,“本宫当谢他,甚合吾意。”
    “镇国大长公主。”
    当冰冷的钢刃刺入梅长生胸口,他唇齿轻念,仿佛以此便能减轻痛楚,无声低呓,“她应当会喜欢的……”
    才是刚刚开始,姜瑾已经汗流浃背了,自己的心抖得比公子还厉害,只有两只手稳如磐石。
    他不能不稳,在心头取血,是比利斧削灰还要谨慎万倍的精细活。心尖偏上半寸,这分寸如何掌握?谁能确保万无一失?稍微偏转刺破心房,便是万事休矣。
    他一手紧贴在公子心脏上感受心跳,另一手缓推长针,没进二指长,伤口犹太浅,血流连针的内肚都没盈满,更别说接在碗中了。
    “往深一些。”梅长生眉头蹙动,绵吐气息,薄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姜瑾咬牙又扎进几分,忽听公子喉喉咙闷溢出一声低呻,单手死死扳住了圈椅扶手,他立刻停手问,“公子你如何?”
    梅长生的五爪深深抠住硬木,那疼,不是利刃割在肉上快来快去的疼,是真正的心如刀绞,是一点尖细而绵长的冰,一丝一缕向外牵扯着你周身百骸最精华处的那抔血,是在魂魄上刻伤。
    他却道:“再,深一些……”
    一张原本冷隽的脸惨白得失了颜色,他孱孱抬头,犹不忘笑一笑,温润嗓音似感到有些抱歉,“阿瑾,别怕。”
    银针这头的血珠已经可见了,却就是在针口坠坠的不落下来。再深——银针已没入了半根之多,再深很难保证不会伤到心肺,即使侥幸取得了心尖血,也恐伤及脉络,自此折损了一身元气。
    姜瑾双目猩红,是谁说的十指连心,那针戳指头的疼在真正的剜心之痛面前,根本屁都不是。
    公子有多能忍痛,他五年前便领教过。
    那道月牙疤是怎么来的,旁人不知,他却一清二楚。
    这件事,公子让他瞒到死都不许说。
    当年伤与今日伤,皆是为了长公主,长公主皆不知情。
    一缕额角滑下的汗水蛰进姜瑾眼里,他忆起五年前那个雨夜,陡然决定不能继续进行下去了。
    ——他当然无比希望长公主的病能治好,可是人心都是肉做的,在这一刻,他面对一个独自承受着锥心之痛却不喊一声疼的人,发现自己下不去手。
    他不能害了公子。
    就在姜瑾萌生退意的一瞬间,梅长生轻叹一声,抬手捏着他的腕子送进心口。
    “公子你疯了!”
    滚烫的血线笔直呲出,惊心动魄地溅上姜瑾衣襟。
    姜瑾回过惊魂,抖着手拿碗盏来接,嘀嗒嘀嗒的血腥气,在屋中弥漫开来。
    梅长生在那一瞬刹的溃决中,双眸反而妖冶明亮,只是在锥疼下难以抑制地咬唇急喘,垂落在面门的一缕鬓丝随着鼻噏不停地拂动。
    他疼得几乎要撑不住,却清晰地感觉到,那枚被血浸淫的针尖,正紧紧挨着他的心膜,像一个无情的凶徒持刀威胁着他,让他一动不敢动。
    一动,极可能死。
    这世上还有他的牵念,他万不能死。
    梅长生狠狠地哼出一声,双手打着摆子,将整个后背贴合在圈椅中撑住自己。
    “公子你怎样,可碰到了心脉?你千万别动,更不能昏去!”
    姜瑾端着那兔毫盏接在针口处,一点一滴的血都不敢浪费,口中紧张地叮咛确认着。
    梅长生耳中惺惺嗡响,窗外的万千鸣蝉仿佛都在此刻钻进了耳窝,吵得他什么也听不清。
    “公子?公子!”
    虎口一阵刺痛,梅长生睁开濡黑的鸦睫,勉强辨出姜瑾的话音,点点头,皱目缓了良久,终于挤出一点嘶哑的声音,“无碍。”
    接着他听到一声带着哭腔的询问,“公子,你疼不疼?”
    他水湿的睫毛颤了颤。
    何为疼。
    明珠为他生女时,是如何一种疼?
    她一口血吐出来昏倒时,又是如何一种疼?
    他今日的所作所为,并非在抵偿她曾经受到的痛苦,更不是以此自虐,以赎清自己的过错,若有这种想法,便是玷污了明珠,也贬低了自己。
    他已清楚,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停在过去的伤痕,是他无法用承受同等伤害的方式便可弥补的,宣明珠不需要他这种自以为是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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