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深一直记得十四岁那年的秋天。
    那个午后,他被父亲拽上车,车子开往火车站,那一路,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泛着点黄,天边暖阳金灿灿地穿透树叶温暖海市整条长街。
    那是他能想象到秋天最美好的样子,也是他这一生里最美的一个秋天。
    因为车子停下之后,他跟在父亲身后走到火车站出站的地方,等了半刻钟,列车到站,密密麻麻们的人群从站内出来,而那个人,就混在汹涌人群里含笑走到了他跟前。
    这世上的美人,或是美艳,或是清纯,亦或甜美,他在学堂里早就见过太多,可唯有站在汹涌人潮里的这个,端庄优雅,脸颊边的梨涡里沁着美酒,一笑就让他这个一杯倒的无知小儿醉了个彻底。
    他呆了,父亲拽了他一把,指着眼前的两人说:“程深,这是厉叔叔,这是林姨。”
    他这才注意到梨涡姑娘身侧挽了一个跟他父亲差不多大的男人,他当时都懵了,没想明白这么小的姑娘怎么就跟这么老的男人结了婚。
    但他还是认真地朝两人颔首行礼,叫了人。
    当时那个姑娘就伸出手轻轻地摸了摸他的头,蓝色衣袖上散着淡淡茶香,侵入他的嗅觉,清新冷淡,却分外特别,在他短暂的人生里从未闻过这样的香。
    随即他就听到对方说:“这是深深对吗?跟我们家景煜差不多大呀。”
    后来他才知道梨涡姑娘全名林之岚,景煜是她跟那个叔叔的儿子,她比他大十八岁。
    他还在襁褓里牙牙学语的时候,梨涡姑娘就已嫁了人。
    那时候,厉思履被调遣到海市任职,林之岚这一趟是专程送他过来,顺便在海市玩一趟,可当时上面催得实在是紧,厉思履到了海市就被叫去交接工作,那几日忙到脚不沾地,压根就没有时间陪林之岚出去玩。
    林之岚在海市也不认识什么人,唯一的好朋友就是他父亲,但他父亲也忙,而他母亲早已患病离世,父亲之后也未再娶,家里一个女性都没有,便只好差他出去给林之岚当导游。
    他那时年纪尚小,不知感情为何物,却能分辨出自己接到这个任务的时候,很开心。
    第二日,他便找出了父亲为他准备的那身格子马甲,外面配着套褐色西装,衬衣领口搭着个精致领结,头发让阿姨用发蜡抹的锃亮,从房里出来之后就跟林之岚撞了个迎面。
    林之岚穿着墨色长袖衬衣,衬衣下摆塞进高腰阔腿裤里,头上斜戴着一顶黑色贝雷帽,脸上画着精致的淡妆,看到他之后便扬起红唇笑着夸奖:“深深穿西装好帅。”
    那一年,小小少年红了脸。
    他带着林之岚去海市那些著名景点,给她讲着海市那些古老又满目疮痍的过去。
    林之岚安静地听着,偶尔提出疑问给出回应,开始的时候她提的那些问题极其高深晦涩,他都答不上来,憋红了脸才磕磕巴巴地说他还没有学到那里去,慢慢的说到他专研过的那一段历史,她再问,他便能答上了,这时候她总会夸他,完全满足了他这个年纪轻飘飘的自尊心。
    后来他才知道她出身书香世家,是真正的文化人,若不是时代所致,她早就考上了大学,他说的那些历史,在她面前不过是班门弄斧。
    她要走的前一天,特意叫他带她去听戏,他那时候才知道她喜欢戏曲。
    海市那时候有家很火的戏园子,他找同学帮忙才买到了两张票进了园子,那天戏园子里演得是一出霸王别姬,她在台下捧着茶杯,如痴如醉地听着看着,平日里总笑容满面的姑娘看到最后居然抹了泪。
    他侧目看到她细细长长的眼眸半敛着,泪珠盈在长睫上,却又被她浑身的温柔包裹住,明明是那样柔弱的表情,却又无比坚韧。
    戏唱罢,她擦干眼泪,端起青花瓷茶杯又喝了一口,而后朝他眨了眨眼睛:“深深,我跟你讲,以后听戏定要配着武夷山的大红袍来听,那才叫享受。”
    他被她的那几个眨眼晃得心慌意乱,却还是问:“你很喜欢听戏吗?”
    “喜欢呀,这是国粹。”她笑,“咱们华国上下五千年的魅力全在戏曲里,仔细去品,可以听到过去的声音。而且,戏如人生,演戏的人入了戏,戏外的人也入了戏。”
    演戏的人有没有入戏他不知,他却是真正入了戏。
    十四岁入戏,未有片刻清醒。
    秋天还没过完,林之岚就走了,她走的那一日,海市道路两边的法国梧桐正在掉叶,当梧桐叶全部掉落,冬天就会来,等到来年梧桐再绿,春天就到了。
    她说,会来海市看一看海市的春天,可第二年年初厉思履就又被调回了京都,她再也没来过。
    此后厉思履跟他父亲的交情还在,他父亲也曾去熏城,他却为学业所绊,未曾去过。等到他上了大学,十九岁那年,他跟随父亲去熏城参加厉老将军的寿辰,他终于再见她。
    五年时光,他长大了,她老了,时光给她脸上添上了皱纹,却并未剥夺她一分优雅从容,可她再也不会拉着他一起去看戏。
    他在那场寿辰上见到了她儿子,厉景煜。
    她的儿子比他小三岁,眼睛跟她长得很像,脾气却一点都不像她,可总能将她逗得开怀大笑,他也见到了她女儿,眉眼与她如出一辙,不说话的时候特别像她,可一开口,那副桀骜张扬的模样,与她大相径庭。
    他醉了一场,当晚就离开了熏城。
    他想,这场感情无疾而终。
    之后又过了三年,他在体制内实习,有一天处长让他去给军区那边的贾连长送份材料,他坐车过去,到了那位贾连长门口再次见她。
    那是夏天。
    她头发高挽,穿着素色长裙,正在办公室门口与那位贾连长对峙。
    厉景煜站在她身后想拉她,她当时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抬手就是一耳光甩到了厉景煜脸上。
    动作又快又狠,眉眼里寒光逼人。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林之岚,心底却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才是真正的林之岚。
    她打完之后扔下一句“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之后,举步就走,然后跟他碰了面。
    她看到他愣了一下,而后勉力朝他笑了笑:“深深啊,你在这里工作吗?”
    他答不出话来,她却又道:“这身西装好看,很衬你。”
    她依旧优雅温柔,他却头一次看到了她骨子里透出来的那股劲。
    小孩子的感情当不得真,成年人的心动做不得假。
    未曾说出口的感情,终于在心底有了名字。
    那个名字,名为暗恋。
    这份暗恋,还未告白就已失恋。
    他十分清楚,这份感情,自己连争一争的资格都没有。所以他在想通的那一刻便落荒而逃,事后他才知道她那天去军区,是因为厉景煜自己给自己在军校里办了休学,然后跑来参军了。
    处理完这件事之后,她又回了熏城。
    而他就在京都克制着,隐忍着,寂静无声地,爱着。
    之后也有个姑娘有几分趣意,也曾撩动过他的好奇心,让头一回产生了想从戏里走出来的想法,可兜兜转转一次,他只觉得……
    无人似她。
    无人似她音容,无人似她笑貌,无人似她十四年前,在人潮汹涌里缓步向他走来,一笑便让他付出余生。
    所以,他再不付出半分感情,他听着她喜欢的戏曲,喝她爱喝的茶,春天,回一趟海市,看一看海市的春天。
    在身后爱她,护她。
    只是很可惜,在被厉景煜戳破这份不敢宣之于口的感情之后,他便再也不敢去见她,他在心里爱得更加寂静。
    再见之时,便是她与厉思履的灵堂,她的墓碑之上放着她头发花白时候的照片,眉眼依旧温婉,笑容依旧似酿了一坛酒,让他再醉了一场。
    他红着眼睛,在墓碑前鞠躬叩首。
    在心里跟她开口:
    林姐姐,我求得不多。
    只求,来生让我光明正大爱你一回。
    好不好?
    “程深呀,十四岁入戏,一生不肯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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