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里知道来的会是我三哥?陆净碰了碰脸上的青紫,龇牙咧嘴,按理说,来的应该是我大哥才对嘶,疼疼疼,疼死我了。大爷的,不就是不小心把他进青楼被吓跑的事秃噜出去了吗?至于下这么狠手。
    我大爷也是你大爷。
    一道声音突然响起。
    陆净猛一扭头。
    青灰衣衫的陆沉川出现在破院子的墙头,白鹿楼初露面的沉稳已经不翼而飞,袖子一边不知道被哪里的野狗咬得破破烂烂,发冠也掉了。表情要多阴森有多阴森:以及,我没去过青楼!再胡说八道,当心你的皮。
    有杀气!
    不渡和尚同半算子齐齐后退两步。
    九百两银子!陆净果断大喊,和尚!道士!救命!
    不渡和尚和半算子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把他拍出去:陆三公子,令弟我们已经帮你逮住了!
    开什么玩笑!
    他们的灵气还因为陆净那同归于尽粉处于混乱状态,而气疯了的陆三公子按在剑柄上的手光芒闪动,显然修为比他们高,早一步恢复了!
    陆沉川自墙头飘下。
    秃驴!牛鼻子!你们这群混账
    陆净悲愤地被自家三哥拎住后衣领,提进破破烂烂的房间里。
    砰!砰!
    咚!
    不渡和尚与半算子站在荒凉的院子里,一个专心致志地捻着佛珠,一个全神贯注地瞅着推星盘,月明星稀,草丛中有不知名的虫子一声接一声地叫。
    过了大半会,后边房间中的对骂和暴揍声停了。
    半算子手肘捅了捅不渡和尚,压低声:不会被打死了吧?
    不至于吧?不渡和尚迟疑地说。
    两人面面相觑。
    忽然,挂在半算子腰间的聆神闪烁了两下。半算子随手一摸,摸出张传过来的信。拆开一看,他的眉头皱了皱。
    怎么了?
    是左月生的信山海阁检查了仇施主留下来的牧天索碎片,确认天轨确实出现了问题在经女和月母离开凶犁土丘前,就出现问题了。
    什么问题?不渡和尚顿觉头大。
    不知道。山海阁派出了一队历师前往枎城,具体什么情况还要再查。
    不渡和尚沉默片刻: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我记起来件事,半算子把信纸对折,我老师的算术独步天下,他曾用以山川城池为算筹,进行推演,要算十二洲的未来,想知道到底有没有瘴气散尽的一天。他算了整整一百年,日夜不歇。
    算出什么了?
    半算子转头看着不渡和尚的眼睛,一字一顿:大荒,醒了。
    佛珠跌落在地。
    风寂云止。
    火折一抖,火苗蹿起来,照亮了结满蜘蛛网的房间。
    陆沉川袖子一挥,扫去椅子上的灰尘,他坐下后,抬眼看向提着根断桌腿跟他对峙的陆净,一翻手掌,掌心浮现出一些灰白的粉末,语气不喜不怒:从烛南闹到旋城就算了,连遂奎散都炼出来了?出息了啊,十一。
    你管我。
    陆净梗着脖颈。
    自己都还把控不好的东西,就别随随便便拿出来用,陆沉川一反手掌,粉末簌簌而下,想用也行,先写封信,通知家里准备棺材。
    我自己先试过的
    陆净嘟哝。
    陆沉川太阳穴一跳,陆净在他再次握拳前闭上嘴。
    再敢随便用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用你祸害药谷名声了,我第一个收拾你。陆沉川把一枚令牌扔给他,明天就给我跟辰叔一起回药谷去。
    陆净没接令牌,脸颊的肌肉微微跳动。
    荒唐也该荒唐够了,这里的事没你插手的份。
    陆沉川呵斥。
    荒唐?陆净冷笑,空桑百氏,八周仙门,多威风,一群人浩浩荡荡,就为了截杀两个人,就不荒唐?我呸!他索性拖了一把勉强完好的板凳大马金刀的坐下,与陆沉川对峙,空桑也好,仙门也好,到底为什么这么恨他?
    和恨不恨没关系。
    不是恨,那是怕喽?陆净故作漫不经心。
    大哥以前就说过,你太聪明了,但聪明得不在正途。陆沉川没上当,你知道他什么身份?你知道他是谁?
    我就真的想不懂,仇薄灯想回巫族又怎么了?他就算斩断了一只金乌的牧天索又能怎么样?现在那只金乌不也好好地在清洲飞着?他又没指挥金乌去杀人放火,赤地千里。他只是想回巫族,他只是不想管了。
    你们凭什么不让他走?
    凭什么?陆沉川反问,你知道他断了牧天索之后,日轨发生了什么变化?你知道清洲涌洲的流民增加了多少?跟他晃过两三座城,你就觉得自己在做对的事?别幼稚了。
    我知道他从万丈高空跳下去救神枎,我知道他闯进千重幻境去救鱬城,我还知道他就算昏迷也想着救人。陆净站起身,丢掉手里的断木,转身朝门口走去,谁爱回药谷谁回,反正我不回。
    你们知道的,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就算我没和他一起半夜爬过树,凌晨飞舟放过风筝,正午扔过骰子,我也不能看这样一个人,被你们逼着走上绝路。
    他猛地拉开房门。
    既然这样,陆沉川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为什么不愿意回药谷?为什么不愿意见父亲?
    陆净忽然定在原地。
    不要太幼稚了,十一。陆沉川越过他,走出房间,你这些年被惯得太天真了,该真正看看这个世界了。
    天亮了。
    灰蒙蒙的雾被风吹动。
    骡老爹敲着破铜锣,吆喝着,催促大家起来,该准备继续赶路了。在铜锣声里,马车的车帘一个又一个地掀开,女人们开始整理东西,孩子们则揉着眼睛跳下来,帮大人把东西搬上马车。
    驻扎地的末端。
    一只纤长的手掀开车窗窗帘,阳光里露出的脸庞,肌肤白得近乎透明,但车帘很快又被放下下去,那张秾丽颓靡的脸一晃而过。
    这么早。
    仇薄灯不大高兴,抱着枕头,把自己埋进烟罗衾里。
    师巫洛披上黑衫,见他不想起来,就帮他把被子盖好一些。仇薄灯自枕头里抬首,黑发顺着脖颈滑落,锁骨上昨夜的红痕还没淡去,隐约可见。师巫洛顿了顿,伸手替他把一缕垂到脸颊边的头发别到耳后。
    仇薄灯抱着枕头看他。
    不用起来。
    师巫洛手按在车厢的横木上,俯身亲他。
    算了,我想看看朝露。
    仇薄灯忽然又高兴起来,不过等到他掀开锦衾,看见胡乱堆在厚毯上的雪裳罗裙,眉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
    这衣服真麻烦
    第91章 陪伴
    车厢不算狭仄, 但毕竟空间有限。
    师巫洛半跪在厚毯上,替仇薄灯将雪裳拢好后, 找到裳衣内侧的细带,试了两次,打出了一个漂亮的结。除了隐藏在衣内的系带外,上裳前襟处还有九对盘扣,都由细如藕丝的寒蚕茧绞成梅花状攀脚,侧缀明珠作扭结。
    为了扣上珠扣,师巫洛将领口拢紧了一些。
    手指擦过咽喉, 仇薄灯微微仰首,方便师巫洛扣好衣襟最上面的盘扣。
    淡青衣襟束缚过脖颈,动脉在指腹下轻轻跳动,脆弱的咽喉全然信任地交付到另一个人的手中。师巫洛扣好盘扣, 松开手指,采自烛南的珍珠盛在梅花盘托上, 盖住了少年不算太明显的喉结。
    刚要继续扣第二对盘扣,师巫洛的手指忽然顿了一下。
    怎么?
    仇薄灯低头看他。
    师巫洛拨开他垂在耳边的一缕头发,微冷的指尖碰了碰脖颈侧的一小片肌肤, 抬眼看他:留下了。
    怎么还没消?
    仇薄灯抱怨。
    这家伙昨天是真有些过分了。
    师巫洛不说话。
    算了, 遮一下就好了, 仇薄灯也没真的多在意, 略带点揶揄,拖长尾音, 反正千金小姐跟一个穷小子出现在这种鬼地方, 也没谁会觉得是清白的。
    不穷。
    师巫洛轻轻纠正。
    他替仇薄灯将剩下的盘扣一一认真扣好, 将落在一边的绯纹罗裙捡了起来,理了理上面的褶皱。仇薄灯懒散地配合起身。
    片刻, 他就有些后悔了。
    他过于敏感,平时手腕被轻轻一捏,都能留下红痕,偏生腰又格外细,绢带要多缠上一圈才能束紧。师巫洛将雪裳收束进罗裙里时,他还能忍着。等到师巫洛为了将绣金绢带扎紧,一手握住仇薄灯的腰固定罗裙时,一手将腰带贴服缠过时成年男子的虎口紧贴腰侧,熟悉的、被掌控住的感觉。
    仇薄灯闷闷地唔了一声。
    师巫洛以为是这条绣金绢带有什么问题,便停下来,问他要不要换一条。
    换你个头。
    仇薄灯按住他的肩膀支撑身体,没好气。
    弄疼了?
    师巫洛又低声问。
    仇薄灯咬了咬唇,没忍住,报复性扯了扯他的头发。
    快点。
    师巫洛不放心。
    他仔细检查了下绢带,确认上面的绣金和嵌玉没有问题后,才替仇薄灯束住腰带,扣好玉带钩。抬头看仇薄灯时,只见天光自窗帘缝隙漏进车厢里,斜照仇薄灯的脸庞上,映出一细窄而长的亮痕,自齿痕未散的唇扫向新红的眼角。
    靡颜旖旎。
    师巫洛仓皇移开视线。
    仇薄灯不善地轻哼一声,一把推开他。
    师巫洛镇定地起身,取出木梳。
    仇薄灯斜乜这人泛红的耳尖一眼,懒得拆穿他,把盛放黛青的黑漆红木盒连同重绛青花皿一同丢给他,算是彻底做了个无微不至伺候的大小姐虽然,仇大少爷以往的生活奢侈颓靡得,比之千金大小姐有过之而无不及。
    不过,那时他不喜欢旁人近身,一些小事勉强还是会自己动手。而在太乙宗的时候,梳头,更衣,向来也是由一个灵偶负责。
    太乙的那个灵偶是你做的?
    仇薄灯开口。
    太乙宗上下,基本都是刀客剑修,一群习惯以拔刀出剑解决问题的家伙,怎么看都不像心灵手巧到能制作灵偶的地步。就算太乙专门为供小祖宗,花重金买了一个,刻偶注灵的法子,整个十二洲都找不出六个人。
    哪来那么巧合,太乙买的那灵偶刚好就刀工与师巫洛送过的那个相差无几?
    嗯。
    果然
    仇薄灯手指慢慢地划过暖塌边沿的绣纹。
    他轻轻地闭了闭眼。
    重病昏沉时,弥漫空中的清凌凌草药味,冬日第一天,永远轻轻拂过他脸庞的初雪,太乙孤峰上,慢慢梳过长发的木齿过往的那些年,有人始终陪在他身边,以沉默,以细微,以无处不在的不可见不可寻。
    为什么不敢见我?
    仇薄灯安静片刻,忽然问。
    木梳定格了一瞬间,才又慢慢往下。
    怕一见就忍不住带走你,怕一见就前功尽弃了,怕一见就压不住心中翻涌的阴霾,怕最后变成你讨厌的模样那么多的话在师巫洛心底滚动。
    然而他什么都没说。
    只沉默地将一支翠羽簪插/进仇薄灯浓密的发髻,略微扶了扶。
    混蛋。
    仇薄灯轻轻地骂。
    他拉住师巫洛的衣领,仰头吻了上去。
    晓雾漫卷,散进车厢。
    靛蓝与深碧在微光中迷蒙,翠羽簪几欲垂落。呼吸落在脖侧,成年男子微凉的唇重新覆盖上昨夜碾磨过的地方。仇薄灯仰起头,视线落在车厢顶部的枝蔓纹上,忽然又想起枎城细碎的银叶。
    那一日,天光落在那双眸色非常浅的眼睛里,像亘古的雪山,像始终未变的冰湖。
    于是酒约脱口而出。
    要记得找我。
    真的一直都在找。
    车帘细络在清风中摇曳。
    晨时风寒。
    朝晖穿过似有似无的轻雾,将余炭、马车、栅栏都镀上一层淡淡的青白冷光。雾湿鬓发,早起的人们却未见烦闷,反格外欣喜。
    对于走荒的队伍来说,最怕一觉醒来,四下灰蒙晦暗,那意味所处的旷野很快就会被黑瘴覆盖,需要迅速离开。与之相反,若升起的是白雾,则是个好兆头,表明丘原洁净,鬼魅还很遥远,大家还有时间唠几句嗑,喝几口粥,是漫漫跋涉中珍贵的喘息。
    老爹,接下来走哪?
    韩二同护送走荒队的其他修士,在骡老爹的破锣旁边蹲成一个圈,洒了细沙的地面用树枝画着简单的地图。
    您都看老半天了。
    催啥子催?骡老爹不客气地骂,一酒囊敲到韩二脑门上,说多少遍了,走荒可没得让你走回头路的机会,走错一段路,说不定就要把大伙儿全埋土里了。
    韩二揉了揉脑门,不敢再催。
    就像骡老爹说的那样,在旷野上,是没有回头路可走的,又或者说,十二洲上除了各大仙门主宗所在地和空桑,城与城之间,并不存在真正的路。
    并不是因为城池和仙门舍不得出钱出力在旷野上开路,而是因为就算大费周章开出了路,也没有用。瘴雾在厚土上流转不定,昭月里辟出来的五尺道,瘴月里黑雾中游走的死魂,保留了生前的习惯,如果有道路,就会循路游荡,渐渐地就将路给毁了。来年,瘴月过去,原先开辟出的道路,还会因淤积太多的污秽晦煞,成了夺命的陷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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