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厢静得能够清楚地听到彼此的呼吸。
    师巫洛伸手蒙住仇薄灯的眼睛,不让他看那些伤疤。
    仇薄灯拉下他的手, 一口咬住他的手指, 齿锋重重地磕在指骨上, 又忽然卸了力道。只轻轻地抵住指节,唇上未卸的嫣红重绛膏染上师巫洛的指背。师巫洛任由他咬着, 用另一只手遮住他的视线。
    已经好了。
    师巫洛低声解释。
    抵住指节的牙齿缓缓松开。
    仇薄灯俯下身,侧着脸庞,靠在他赤/裸的胸膛上,听他比常人更慢更沉的心跳。仿佛这具比常人温度更低的躯体,血管里流淌的不是温暖的血,是寒冷的冰泉,以至于无力负担一颗心脏正常的跳动。
    而就这样,这颗心脏还想把仅有的璀璨换给另一个人。
    你是蠢吗?
    仇薄灯拉开师巫洛的手,抬起头。
    师巫洛不说话。
    他指腹压在仇薄灯的眼尾,轻轻碾磨,像想要染上那里的嫣红,又像想把那一抹飞红擦去。
    仇薄灯把他的手指拉到唇边,面无表情地又咬了一口,然后挣开他禁锢自己的手臂,撑起身,一道一道地触碰那些重重叠叠的新伤旧痕。
    指尖停在左肋处。
    那里的伤疤已经变淡了,但狰狞的形状依稀能判断留下它的武器是什么要么是一把带血槽的狭刀,要么是一把带侧刃的长戟。不论是什么,它都曾贯穿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的胸膛,洞穿过他的心脏。
    怎么来的?
    忘了。
    说谎。
    仇薄灯低低道。不骗你。
    师巫洛银灰色的眼眸静得能印出天光云影,整个世界。与仇薄灯的黑瞳对视许久,师巫洛握住仇薄灯的肩膀,重新将人压进怀里。
    是真的忘了。
    漫长的岁月里,喜欢的那个人被从世上抹去,不留一点痕迹。
    只有在疼与痛里,才能勉强找到他曾经存在过的证据每一道伤口,都是另一个人曾经无声的求救。忍受他忍受过的疼痛,仿佛就能够回到最初那段最尖锐晦暗的日子,仿佛就能去赎当初无能为力的罪。
    伤痕怎么留下的,早已忘记,一日一月一年里,只剩下凭借这些疼痛维持的清醒。
    要清醒地活。
    才能赎罪,才能守候,才能等待要等的人归来。
    不疼。
    师巫洛的手指穿过仇薄灯的黑发,轻轻亲他的额头,笨拙地撒了第一个真正的谎言。
    骗子。
    仇薄灯环住他的脖颈,撕咬般地吻他。
    炽热的唇与微冷的唇,葱红的指尖与苍白的指尖,用尽全力的相拥,用尽全力的亲吻,要把自己的温度分给另一个人,要把自己的性命与另一个人重叠。
    师巫洛翻身,握住他的手腕。
    价值千金的烟罗衾被碾出道道皱痕,罗裙垂坠到暖塌之外,玄黑的长衫紧跟着一起坠落,石榴红与长夜黑重叠在一起,仿佛互相缠绕的形骸。烛火照在少年线条流畅优美的脊背上,照在男人肌肉分明的手臂上。
    马车外。
    篝火渐渐又燃旺了。
    暗红的火星随风四下飘散,赤焰如舞女折身回旋时的罗裙,腾卷舒展。起伏跳动的火光照在车厢上,窗帘微微地摇晃。
    仇薄灯的后背抵住车厢的横木。
    于喘息间,他隐约听见外边火堆燃烧发出的细碎噼啪声。细细的汗沁在他的脖颈、肩膀、锁骨上,亮晶晶得像日出时反射天光的雪,几缕黑发粘在上面,又被人拨开。师巫洛将他拉下。
    短短片刻,车厢的横木就在他背上留下了一道红痕。
    师巫洛的指腹压过那道红痕,又留下新的印迹。
    仇薄灯还拉过一角烟罗衾,咬在嘴里,堵住咽喉中的声音,只剩下似痛苦似甜蜜的鼻音。
    他蜷缩起手指,攥紧一层层铺在车厢内的罗衾。
    很快地,就有另一只更修长更有力的手覆了上来,一根一根地分开他绷紧的手指,与他一一扣紧属于成年男性的手,关节与虎口带着积年握刀留下来的老茧,茧子在仇薄灯的手腕、手背、手指烙下或浅或深的红痕。
    交叠在一起的手,腕骨扣着相同的暗金夔龙镯。
    金属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
    篝火越烧越大了。
    每一节木柴都在燃烧,呈现出暗红的炭色,照亮大半辆马车,热浪扭曲了空气,马车的横梁跟着一起隐隐约约地扭曲。
    热烈的,熊熊的。
    温暖了冬日的雪。洁白如云絮的枕面被压皱,沾上重绛碾磨制成的口脂,又被松散的云鬓覆盖。仇薄灯自散满枕席的黑发中仰起脸,不需要火光,脸颊便泛起一层胭脂般的瑰红。耳边的孔雀石坠落在脖颈上,小小一点,华丽的浓碧。
    他环住师巫洛的背,想要起身,忽然又向后跌落去。师巫洛伸出一只手,撑在他头顶,不让他撞上隔板。
    命鳞和朱泪不知何时又浮了出来。
    一片绯砂缀在眼角。
    师巫洛低头去吻那一颗朱泪,那一颗他无意中亲手点上的嫣红朱泪仿佛冥冥之中,早已经预兆了,有一日,这个人会因他而眼波迷离,会因他而眼尾染泪。
    不是悲意,是欢愉。
    夜渐深。
    孤月爬过了山脊,高高地悬在寂寥的天空上,正对杻阳山的星辰闪烁了两下,被忽然聚拢的乌云掩盖了。南来的风在大地上流转,黑色的瘴雾在群象的山岭之间汹涌聚散。在更远更远的清洲,有一队人马抵达枎城。
    露水起了。
    远远传来守夜的人敲打梆子驱逐野兽的声音。
    车厢外的篝火似灭未灭,暗红的炭随着夜风忽明忽暗,深更的凉意即将带走最后一点余温。车厢内的明烛也快燃尽了,一小点豆大的火浮在青铜盏的残蜡上。
    被褥新换了。
    烟罗衾下,两个人依偎在一起。少年人的身形藏在成年男子的怀里刚刚好,够一个人护住另一个人,也够一人温暖另一个人。
    仇薄灯疲惫地阖眼,仿佛睡着了。
    师巫洛垂眼看他面颊上久久未退的薄红,片刻,轻轻握住他的手腕,不留痕迹地摸了摸他的脉搏这个世上,唯有师巫洛最清楚仇薄灯的情况到底是什么样子就像枎城的神枎。
    神枎千年化一瞬的绚烂。
    他用数不尽的千年万年,换一刹的拔剑。
    每一次爆发,都将他往崩溃的边沿又推进一步。
    可他又那么固执地中止换命的仪式。
    不仅中止了,还彻底地拒绝了。
    师巫洛一直都知道,仇薄灯心里藏着一个虚世。他用那个虚世来封印住那些业障和过往。但在遇到月母之后,那个虚世走到了破碎的边缘可他太擅长伪装和掩盖自己了,一直到荷塘那天晚上,才流露出一丝异样。
    那是不自觉的求救。
    师巫洛轻轻闭了闭眼。
    要赶到朝城。
    要去那里,取回一样属于他的东西。
    角落的烛火跳动一下,彻底烧尽了,车厢顿时暗了下来。师巫洛想要起身,去更换蜡烛,却被仇薄灯又拽下了。
    让它烧尽就好了。
    仇薄灯带点鼻音,懒倦地道。
    好。
    仇薄灯原先只是昏沉,半睡半醒,此时忽然想起一件事,又睁开了眼。
    他侧过身,伸手在师巫洛的脊背上摸索着。不久,在肩胛骨稍微旁侧一点的地方,他找到了那一道曾经贯穿心脏的伤痕在过往的某一刻,这个越千万为他而来的人,差点不知何时,就悄无声息地死去了。
    师巫洛拉下仇薄灯的手,扯高滑下衾被,盖住他因为动作露在外边的肩膀。
    不要再受伤了。
    仇薄灯手臂在被子下环住他劲瘦的腰,抬头在昏暗中看他。
    师巫洛没说话,低头吻他,碾磨尽了唇瓣上最后一点重绛脂,然而哪怕没有胭脂,他的唇也已经格外瑰艳嫣然。
    不要再受伤了。
    仇薄灯又重复了一遍,声音带着靡丽的沙哑
    好。
    也不要让我一个人待着。
    好。
    仇薄灯向下缩了一点,枕着师巫洛的手臂,困意慢慢地涌了上来,却还要听近在咫尺的呼吸,确认陪他的人在不在。
    一个人的时候,他要读鼓点欢喜的游记,要想象世上某个地方的人们热热闹闹,要时不时搞出点动静,要唱歌给自己听,假装这样世界就没那么空,没那么让人害怕根深蒂固的害怕。
    怕一个人待着。
    怕在死寂和孤独中溺亡,怕求救也没有人听见。
    别怕。
    有人拥住他。
    不会走。
    仇薄灯无声地笑起来。
    远远地传来守夜的人轮换时低声的交谈。
    他们不是在无人的荷塘,是在一架马车一个小小家庭的走荒队伍中。白日里是私奔的年轻伴侣,夜晚中就该缠绵依偎在一起。
    要相爱。
    要互相拯救。
    第90章 年少
    轻点轻点嗷!!!陆净一个鲤鱼打挺, 从躺椅上蹦了起来,顶着一青一紫两个熊猫眼跳脚, 和尚你要死啊?这么烫的布也敢往我脸上招呼,坏了本公子这张风流潇洒的脸怎么办?
    不渡和尚苦口婆心:陆施主,这淤血不化开,您这张风流潇洒的脸可得再开上七八天染料坊了。
    陆净如临大敌地盯着他手里热气腾腾的毛巾,噌噌后退了三两步。
    小道有个问题
    半算子蹲在荒草丛生的庭院石桌边,有气无力地举手。
    陆施主,您丢出的那东西到底是什么?
    呃陆净目光飘忽, 一个小小的,嗯,试验品。
    半算子哐一声,把头磕在石桌上:陆施主, 您这试验品可有够特殊的啊!
    陆净尴尬地挠挠头,不敢说话。
    眼下他们于更深露重时分猫在旋城一处破败小庭院里, 陆十一路大公子居功甚伟白日,三人被陆净他三哥陆沉川撵得满城乱窜,原本几个人已经快甩掉陆三公子了。结果陆十一中途灵机一动故技重施把当初天雪舟上对付不渡和尚的那套又拿出来了。
    但特么, 这家伙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二缺!
    他大爷的, 也不知道陆净最近些日子捣鼓了什么玩意, 照着他不知道哪里来的《毒经》实验了哪些东西, 掏出来的粉末纷纷扬扬当空一洒
    得嘞!
    连追杀的带逃跑的,四个人全中招了, 一时三刻, 谁也动用不了灵气。
    可谓是杀敌八百, 自损三千的典范。
    当时陆三公子的表情可谓是精彩纷呈,谁见谁觉得他下一刻就要大义灭亲。凭借着不渡和尚同半算子行走江湖至今还没被打死的丰富逃命经验, 两人连滚带爬地拖着陆十一,逃进了胡同里。
    三人重温了遍烛南之夜狂奔大半个城的滋味,跑得险些炸了肺。
    贫僧也遇到过毒修,可普通的毒修,也没陆施主您这么能耐啊?
    不渡和尚百思不得其解,短短几天功夫,配出来的玩意就能同时放倒陆三公子、佛宗佛子以及一个实力飘忽不定的半算子,虽然有几人毫无戒备的因素在,但这也委实过了点吧感情治病要命陆十一居然是个天生小毒物?
    能不能耐么?半算子抬起头,嘟囔,秃驴,你也不看看他整天都是拿什么东西在做实验的折腾掉的药草都能在烛南买下一整条街了吧?
    不渡和尚脸颊一抽。
    他忽然发现半算子这神神叨叨的牛鼻子说得很有道理。想他以前遇到的那些毒修,哪个不是费尽心力,东奔西跑地凑材料,能炼毒药用的器皿又个个精致昂贵,什么纯净无暇的天晶石一片就需要三百黄金。普通修士凑上个几十年,都不见得能凑齐一整套是故,普通毒修一年到头,不是在和山海阁的宝阁讨价还价的路上,就是在攒钱的路上
    谁像陆净这样,抵达各个城池后,从飞舟上下来,先走进山海阁的分阁,把药谷小公子的腰牌往柜台上一搁,就把阁中的药材全都打包进芥子袋里,然后往依附天工府的炼器庄一走,又把腰牌一搁,就把庄中合适的器皿全打包走了
    据说,陆净他娘偏心这个小儿子,病故时,把名下的钱庄都留给他了。
    不渡和尚琢磨通其中关窍后,恍然大悟。
    原来十二洲毒修如此之少,真正原因是:
    没钱?
    没钱你玩什么毒。
    佛陀,您说众生平等,可怎么贫僧瞅着,觉得这众生与众生的差距,委实大了些?不渡和尚捻着佛珠,一脸苦大仇深,果然,仇大少爷说得就是真理啊,天工炼器都是有钱人玩的,穷人只配苦修
    他话锋骤然一转。
    陆施主,渡您脱难的酬劳,白银三百两,您是要现付呢?还是要先记下?贫僧也不给你算复利了,一本一利就可。
    陆净瞪大眼:喂喂喂,秃驴,你这就过分了吧,我们都什么关系了,这点小事你还要收钱?是不是朋友?
    陆施主此言差矣,不渡和尚双手合十,正色道,你我本无缘,全靠你花钱。陆施主,您要想与我佛多多地有缘,就该多多地花钱才是。
    我呸!
    陆净掏出一锭黄金砸他。
    贪死你得了。
    不渡和尚接住黄金,眉开眼笑,热情洋溢地推销:贫僧观陆施主您还要与兄长碰面,只要再付三百两银子,在这旋城内,贫僧就当您的免费打手,随喊随到。再加六百两,贫僧还能替您套陆三公子的麻袋
    奇怪,旁边的半算子插口,陆施主,你既然来旋城,就该料到会与令兄碰面才是,怎么还如此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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