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硬是从谢琼怀中钻出来,隔着海棠花枝瞧着白氅和紫袍的两个男子。
    白氅的是好人,那紫袍的就一定是坏人,更何况他刚刚还想抢走她的阿娘。
    坏人阴森森打量几眼乌衣士兵,对着好人扬眉一笑,“南阳王?”
    谢重山欣然点头。
    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臂上弓弩冷光森严,海棠花丛中立着的叁个士兵也未有惧色,倒是青甲侍卫们听了南阳王,面面相觑间就生了畏惧。
    辽州之南有块死地,乃是昔年吴越大将坑杀五十万降兵之地。白骨京观,冲天的死气,至今仍然臭不可闻。章言之口中的南阳王便出自此地,据说南阳王部下一身乌甲覆身,如鬼蜮之兵,饿食人肉,渴饮人血。是活在人世间的恶鬼。
    十年前南阳王还只是辽地百姓口中能止小孩夜啼的传说,前几年却真的出了死地,一路向北,收编流民百姓,遇城即拔。乌甲所到之处,无战不胜,俨然成了气候,隐隐能与北方几家抗衡。
    南阳王军遇城皆拔,拔得不是崔家的城池,就是章家的地界。军队每到一地,便要先捡看着不顺眼的守城军骚扰。有时虽未到大举进犯,立时变换城头旗帜的地步,却也像摁不死的蚂蚁一样,咬不死你恶心你。
    上阳城,就是南阳王军与章家胶着的一地。两万乌衣军围在城外,来势汹汹,章太守亲自到上阳助阵,遣了儿子来华家求盟。
    章言之一见谢琼,便什么都忘了。此时见谢重山认了,才想起上阳城里等着他拉粮草回去的老爹。
    他手中长剑收紧,咬牙盯着红花丛中冷眼看他的女子,“你听着,只要我活着一日,就不会忘记你。”
    谢重山臂上冷光一闪,弓弩呼啸,破风而去,一声未起就钻进章言之的左臂,溅起血色。
    谢琼慌忙捂住阿珠的眼睛。
    白氅将军扣了扣机枢,讶然道:“抱歉,手误。”
    青甲侍卫们便要攻上来护主,章言之却不能让他们断了老爹的生机。他抬手止住,“拳头大的有道理。我服这个。只是我还要说。你要继续,随你的便。”
    谢重山便又松了机枢,弩箭如风,擦着章言之脖颈而过,留下一道血痕。
    颈上渗出血来的华服男子顶着森森冷光,挺直胸膛,方寸之地中的那颗东西在他瞧见女子猫样的眼睛时,便乱了几拍。他扬声:“我一定会杀了你。我这里······”他指了指自己的右胸,箭弩便朝着右胸而来。
    章言之侧身避开,烧灼着的阴鸷眼眸终于瞪向谢重山。
    “没办法,我就是喜欢戏弄人,章公子,你待如何?”
    谢重山垂下手臂,弩袋中只剩下一支弩箭,他便装上,再扣紧机枢,这次直接瞄住章言之的咽喉,大有他再开口,他就取他性命之势。
    章言之觉察出了真正的杀气,自然不能如何,他死死盯着谢琼,似乎如此就能将她装在眼眶中擒走。
    谢重山扬扬臂上弩箭,将章言之的眼神招过来,露出一个含蓄不失秀美的微笑,道:“能走了吗?”
    向来倨傲蛮横的章公子认栽,招手示意侍卫,复又回头一眼,而后恨恨离去。
    叁个乌衣兵士自发守到花道口,防备着章言之反咬回来,
    乱糟糟的海棠花丛中终于只剩下叁个谢姓之人。
    一个白衣的将军,两个脸上带着泪水的海棠花精。
    活着的死人瞧瞧死了的活人,深深地把头埋下去。
    她什么都想问,却不知道该问什么。
    时光倏忽即逝,他已经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变成了一个白衣翩翩,成熟可靠的男子。她以为他早就死去,在她说了不想看见他之后,被来搜山的章家军杀死,被翻滚而下的泥流吞噬,从此永远从她身边离去。
    她有时会相信他只是厌弃了她,当她是个任性无情的妻子,总想拖着夫君卷进自己的复仇的心愿里,所以才丢弃了她自己远走。
    她宁愿相信他是因为厌弃抛下了她,也不想让他死在那日昭蒙山上的大雨中。
    然而当她真的瞧见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地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她又以为自己掉进了一场美梦。
    梦里有海棠花,还有她的夫君和孩子。
    怀中的孩子不安分,挣挣娘亲的怀抱,探出头来,眨着乌溜溜的眼问谢重山:“那是什么东西,怎么嗖一声,就把坏人打跑了?”
    谢重山扬扬手臂,乌紫光辉在日光下一闪,雕着凶兽睚眦的臂弩便露了出来。
    他蹲下,笑着冲她道:“好孩子,你过来瞧瞧。”
    从没被人夸过是好孩子的阿珠扭头,又在谢琼怀里挣了挣,便听到女子柔声允她道:“去吧。”
    小萝卜头站在了谢重山面前,摆弄着他戴在手臂上的弓弩。谢重山一面回着她的童言稚语,一面打量着她除却眼睛外,与海棠丛中女子颇为肖似的脸颊。
    他想了想,轻轻抚她额发,哄她道:“好孩子,你喜不喜欢这东西,我送一个你能戴的。好不好?”
    孩子下意识收回手,再抬头时眼中已经警惕起来,她下意识回身望望海棠丛中的谢琼,见谢琼点了头。才颇为高兴地点头道:“喜欢,你果真是个大好人。”
    谢重山将一切看在眼里,胸中漏了几拍。他声音只更柔:“她是你阿姐?”
    小孩儿双手负在身后,头仰得好高,声音可骄傲:“是,我们长得像不像?阿姐说了,我长大后也跟她一样,是个闭月羞花的美人。怎么,你慧眼识珠,瞧出来了吗?”
    谢重山又是一笑,夸得认真:“瞧出来了。你和她一样,都是闭月羞花的大美人。”
    谢琼被羞醒了,在后头暗恼。
    她只是夸过阿珠生得俏丽可爱。又何曾在她面前夸耀过自己?都是这孩子自己添的话!
    “只是。”谢重山轻轻笑起,凤眼一敛,锁着孩子脸上的神色,“你说你阿爹死了,阿娘不要你。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狠心的阿娘。你带我去找她,我去替你说理。”
    孩子一听,怒容一整,蓦地从谢重山身旁跳开,似要和他扯清关系。
    “你乱说,我阿娘是天底下最善良最温柔的阿娘,她对我可好。你可不要陷害忠良,要是惹得阿娘不要我。我成了孤儿,难不成到你家要饭去?”
    她一面说,一面潋滟着漆黑的凤眼觑身后谢琼的动静,一面使劲朝谢重山打着手势。
    这倒霉孩子。
    谢重山无需再看,心中早已安定下来。
    他轻笑着起身,对着远处叁名乌衣兵招手,指着海棠花丛中一身青绿的貌美女子晃了晃手指,“把她带走。”
    修长如玉的手指上尚带齿痕,不知道是哪年哪月被哪个没良心的人给咬出来的。谢重山瞧了瞧那齿痕,大笑着又补充道:“小的也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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