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疲倦而有些忧郁的眼神看向身边的罗伯特,对方几乎是立刻就明白了陛下的意思。他朝着房间另一端的禁卫军掌旗官点了点头,大门打开,一队禁卫军士兵走进了大厅。
    国王朝着人群行礼告辞,在众人的注目下,陛下穿过密集的人群,离开了大厅。十名禁卫军士兵走在前面,奋力推开走廊里的人群,为陛下开路,而剩下的十名禁卫军士兵则围成一圈,簇拥着陛下和罗伯特。
    一行人将吵吵嚷嚷的人群甩在身后,他们穿过如同迷宫一般狭窄的走道,前往国王的寝宫,那间房子正是九十七年前亨利七世国王降生的地方。
    寝宫的大门里是一间四四方方的客厅,里面铺着简朴却不失体面的橡木地板。天花板上的吊灯上插着几根蜡烛,把那种夕阳般温柔的金黄色染在了这间客厅雪白色的墙壁上。
    卫兵们留在门外,只有罗伯特和陛下的贴身仆人跟着走进了客厅。
    仆人们为国王脱下礼服的长外套和脖子上缠着的繁复的拉夫领,只留下敞开领口的短上衣。在七月里穿着复杂的礼服整整一天,对于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折磨,即使对于受命于天的君王们而言也并不例外。
    完成了自己工作的仆人们陆续退出了房间,当房间大门终于关上时,国王长吁了一口气,他走到窗边,将百叶窗推开,舞会的音乐声撑着清凉的晚风,从城堡另一侧那些灯火辉煌的窗户里一路飘荡过来。国王满足地深吸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那大厅里可真是热的像地狱一样。”享受了片刻的清凉,爱德华走回到客厅一角的一张茶几边,打开一个银制的盒子,里面放满了晶莹剔透的碎冰块。他拿起放在一旁的勺子,往两个杯子里各自舀了一大勺冰块,再给杯子里倒满了果子酒。他拿起杯子,走到坐在沙发上的罗伯特面前,递给他一杯。
    “不知道怎么的,今年比起往年要热的不少。”罗伯特接过那杯加了冰的果子酒,微微喝了一口,皱了皱眉头,“陛下加了这么多冰块?”
    “你也说了,今年比起往年要热不少。”爱德华耸了耸肩膀,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
    “陛下一路奔波,一定很累了吧。”罗伯特有些担忧地看着爱德华的脸,那张本就苍白的脸如今更是消瘦了不少,“中午你就没怎么吃饭。”
    “我没什么胃口,这可恶的天气。”爱德华又重新走回茶几边,给自己加上一杯冰镇的果子酒,“再加上我也实在是有些疲倦了。”
    “陛下早点就寝吧。”罗伯特说着喝完了自己杯子里的酒,走到国王身前,张开双臂,把爱德华搂在怀里抱了抱,“你最近越来越瘦了。”
    爱德华点了点头,“那你呢?”
    “我去看看门外的守卫。”罗伯特松开手,整了整自己的衣领。
    “说真的,你不觉得这样的戒备有点过当了吗?”爱德华朝着房门的方向扬了扬下巴,“我感觉每天从我出门起,就处在卫兵们的包围之下了。”
    “如今正是多事之秋,在我看来,这样的守备还远远不够呢。”罗伯特低下头看着国王的眼睛,过了约半分钟的时间,爱德华终于退让了。
    “好吧,如果您觉得有必要的话。”他微微撇了撇嘴。
    罗伯特笑了起来,他将脑袋凑上来,轻轻啄了一下国王的嘴角,“晚安,陛下。”
    国王哼了一声,朝他做了一个鬼脸,跑回了自己的卧室。
    罗伯特笑着摇了摇头,走出房门,给在门外等候的二十名卫兵各自安排了岗位。他用凌厉的目光扫视了所有的出入口和角落,整个过程足足花了将近十分钟之久,直到所有人都各就各位之后,他才重新回到寝宫里。
    与寝宫的客厅相连的是陛下的卧室,而这间卧室的独特之处,是它被一堵木质的薄薄隔壁分成了内间和外间,陛下自然是睡在内间,而罗伯特也顺理成章地以护卫的名义占据了外间的那张床。
    罗伯特脱下靴子,只穿着袜子走进了卧室,他轻轻打开通向内间的小门,透过门缝,他看到陛下已经躺在床上睡熟了,显然十分疲倦。
    他轻轻关上小门,解下自己的佩剑,躺在了外间的那张小床上,没过多久也进入了梦乡。
    当罗伯特在床上闭上眼睛时,一个高个子的骑士正用马刺催促着他那匹疲倦的马穿过城堡外的门廊,从城堡的大门进入庭院,一直冲到通向依旧灯火通明的大厅的楼梯平台前才勒住缰绳。
    门口站岗的一名哨兵走上前来,“您有什么事,先生?”
    “我要见沃尔辛厄姆爵士。”那骑士翻身下马,他穿着黑色的外套,头上戴着插着长长的羽饰的帽子,看上去像个律师,而他的脚上却套着一双军官常穿的长筒靴。
    那哨兵打量了他一番,“您是内政部的人?”
    骑士掏出挂在腰间的徽章,向对方微微晃了晃。
    “我明白了。”哨兵朝他鞠了一躬,走到楼梯上的一名军官那里,说了几句话,那军官朝着依旧等在台阶下的骑士看了一眼,转过身,走进了大厅。
    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沃尔辛厄姆爵士从大厅里走了出来,他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等待的那人,连忙快步走了过来。
    “您有什么事?”他走到客人面前。
    “伦敦来的报告,大人。”那位信使从怀里掏出一个密封的圆筒,把它塞到了沃尔辛厄姆爵士手里,
    沃尔辛厄姆爵士连忙撕开圆筒上用来密封的火漆,把报告取了出来。他转过身,借着大厅里透出来的灯光阅读起来。
    当沃尔辛厄姆爵士读到最后一行时,他看上去已经脸色苍白,虽说在竭力控制着自己,但任何人只要仔细地观察一番,就会发现这位密探头子已经气急败坏了。
    “您去找城堡的管家吧,让他安顿您住下。”他摆了摆手,将舟车劳顿的信使打发走,一言不发地朝着国王居住的塔楼走去。
    在通向国王房间楼梯的入口处,那二十名卫兵当中的一员正在站岗,见到沃尔辛厄姆爵士到来,他连忙朝着这位大臣打招呼。
    “晚上好,阁下!”他毕恭毕敬地说道,“您有什么事?”
    “我要求马上面见陛下。”
    “恕我直言,这是不可能的,陛下已经就寝了。”
    “那么我希望和你们的指挥官,莱斯特伯爵讲话,我相信他会为我去叫醒陛下的。”
    那卫兵犹豫了片刻,“既然如此,那请您上去吧。”
    沃尔辛厄姆爵士点了点头,绕过哨兵,沿着楼梯上楼。与此同时,哨兵们一个接一个地朝着楼上的同事拥抱沃尔辛厄姆爵士来拜访莱斯特伯爵的消息,于是这条消息在沃尔辛厄姆爵士到来之前,已经被传递到了在国王门口守卫的哨兵那里。
    这位最后的哨兵犹豫了片刻,还是推开了寝宫的大门,以一种尽可能轻的步伐穿过客厅,走到通向卧室的门前,轻轻敲了敲。
    过了片刻,房门从里面打开了,莱斯特伯爵用一种严厉的目光看着站在门外的哨兵,让对方不仅打了个寒战。
    罗伯特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对方出去说。
    两个人一前一后地走出房间,罗伯特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寝宫的房门。
    “沃尔辛厄姆爵士来拜见阁下。”还不等罗伯特发问,那哨兵就抢先做出了解释。
    话音刚落,沃尔辛厄姆爵士已经出现在走廊里。
    罗伯特打了个哈欠,朝着对方迎上去几步,“听说您想要见我,我有什么能为您效劳的吗?”
    “我必须现在和国王陛下讲话。”
    罗伯特瞥了对方一眼,他清楚地看到沃尔辛厄姆爵士脸上的焦虑深情和微微颤抖着的身体,“出什么事情了?”他的声音也变得严肃了许多,“陛下已经睡了。”
    “是伦敦来的报告,内容非常重要。”沃尔辛厄姆爵士凑到罗伯特的耳边,轻声说道。
    罗伯特犹豫了几秒,终于点了点头,“请您跟我来吧。”
    两个人一起走进客厅,房门在他们身后关上。
    “请您在这里稍坐片刻。”罗伯特指了指沙发,他走进卧室,过了大约五分钟的时间,睡眼惺忪的国王从卧室里走了出来,他身上仅仅穿着一件轻薄的丝绸睡袍。罗伯特跟在国王身后,手里拿着一根点燃的蜡烛。
    沃尔辛厄姆爵士从沙发上站起身来,朝着国王行礼,爱德华向他摆了摆手,坐在了对面的沙发上。
    “我听到莱斯特伯爵说,您有急事要见我?”国王跳过了寒暄,直接进入了正题。
    “是的,陛下。”沃尔辛厄姆爵士说着,从圆筒里掏出那份报告,递给国王。
    “五天之前,我们在安特卫普的密探注意到一支西班牙军队正在登船,那些士兵来自西班牙人的佛兰德斯军团,都是久经沙场的精锐。据传言,那些运兵船上有一些人说英语,看上去也像是英格兰人。这消息是五天前的了,目前这些运兵船可能已经离开了港口,也可能还在安特卫普。”
    “另外从监视玛丽公主的人那里得来了消息,公主最近派出的信使的数量翻了一倍,大多数都是和那些支持她的天主教贵族进行联络。伊丽莎白公主那里也有类似的情况,她似乎正在从哈特菲尔德宫给许多人写信。内政部同时注意到,超过五十名贵族已经开始秘密在自己的领地上招兵买马,打造军械,而他们的这些行动并没有得到陛下的准许。”
    国王仔细地读着那份报告,他的手指用力捏着那几张纸,连他的指节都有些变白了。
    “从这些信息当中,我必须得出一个令人遗憾的结论:一场叛乱已经迫在眉睫。”沃尔辛厄姆爵士观察着国王的神色,看到国王并没有发怒的迹象,“我认为谋逆随时都可能发生。”
    窗外传来一阵比起之前更大的喧哗声,国王将那几张纸递给罗伯特,走到窗前,向外看去。
    原来是首席大臣正在退场,在一大堆贵族和贵妇人的陪同下,这位公爵走出了大厅,在他身前是手里拿着火把为他引路的侍从,而身后则是由达官贵人们组成的两行纵队,灯火如同一场熊熊大火一样,照亮了整个庭院。如果此刻有不知情的人在场,他一定会以为这个众星捧月的高大男人才是真正的国王。
    爱德华脸上的线条变得有些僵硬,他伸出手,将百叶窗重重地关上。
    第129章 城堡里的午餐
    沃尔辛厄姆爵士一直待到后半夜,才从国王的寝宫离开,而罗伯特一直将他送到了楼下。
    国王第二天清晨起的很早,大约早上六点多的时候,他和罗伯特一起出门,去附近的野外骑马。
    清晨的空气,混杂着从不远处海岸线吹来的水气,吹在人的脸上清新而又凉爽。道路两旁的青草长得十分茂盛,微风从树林里带来花草的芬芳,吹皱了环绕着城堡三面的平静河面。
    国王在前,罗伯特在后,两个人策马跑了大约一英里远,来到森林和草地的交界处,在那里,他们将马抛在身后让它们随意溜达着吃草。
    森林里静悄悄的,那些在林子里生活的牡鹿,在灌木丛间溜达的松鸡或是藏在洞穴里的狐狸,显然还都沉浸在梦乡当中,因而两位贸然闯入这森林里的客人耳朵里所听到的,仅仅是树叶发出的沙沙声和偶尔在空中划过优美的曲线的几只燕子的振翅声。
    沿着护林人所踏出的小径,两个人敏捷地越过地上的树根和石头,没过多久就来到了林子中央。
    在树林中央的空地上,矗立着一棵高大的橡树,这棵橡树高大的身躯和树皮上如同沟渠一般粗糙不平的纹路,都彰显着它的古老。
    爱德华走到这颗树下,他的脚踩在树根的一条分支上,抬起头看着如同一座教堂的穹顶一般笼罩着天空的树冠,他的目光里夹杂着欣赏和赞叹。
    “多大的橡树啊,多么古老的存在!”国王说道,“这棵树的种子,想必在城堡奠基之前许久,就已经破土而出,想想这几百年间它见证了些什么……也许当年那些城堡里的人们,也像我们一样来到这棵树下,推心置腹地交谈,如果真是如此的话,这棵树曾听到过多少秘密啊。”
    “幸而这棵树不会说话。”罗伯特笑着说道,他走到大树边上,找了一块平缓的草皮坐下,他的后背靠着这棵参天大树的树干。他朝着爱德华招了招手,示意对方坐到他的身边来。
    爱德华刚刚坐下,罗伯特就伸出胳膊,将他搂在了自己的怀里。
    “想找一个可以安静说话的地方真是困难。”他叹了一口气。
    “是啊。”爱德华看向城堡的方向,“宫廷那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却永远是阴谋和谎言,即使用全世界的天鹅绒,钻石和珍珠装点,也盖不住那些墙上染上的鲜血。”他转过头来,看向罗伯特的眼神里混杂着惶惑和不安,“如今又要流血了,对吗?许多人将要流血,为了我而流,为了我的姐姐们,为了你的父亲,而当那些人的血流干之后,就轮到我们这些操纵别人去死的人流血了。”
    罗伯特安抚地把爱德华抱的更紧了,“这就是命运。”他伸手摘下了一棵长在手边橡树根上的紫罗兰,晶莹的露珠从被折断的花茎上滴下,落到湿润的泥土里。
    “是啊,您说的对极了,这正是命运。”国王喃喃地说道,“我的父亲曾有过许多儿子,然而他们或是胎死腹中,或是在襁褓当中就夭折了;当我的母亲怀上伊丽莎白的时候,我父亲满心欢喜,以为那会是个儿子,然而结果却令他失望;当他对我母亲失去信心,决心废黜她的时候,她却为他生下了一个儿子。”
    “于是现在,轮到我承担这命运施加在我头上的重担了。”他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命运真是不可捉摸!个人的力量相比于它排山倒海的威力,完全是微不足道的。”
    一支漂亮的蝴蝶从不远处的花丛里飞了过来,它展开的翅膀看上去如同玫瑰花的几片叶子。国王伸出一根指头,这个好奇的小精灵绕着陛下的手指转了几圈,最后落在国王的指尖上。
    “如今又到了掷骰子的时刻了。”国王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那只在他手指上一动不动的蝴蝶,“我们在命运的河流上泛舟,前面就是急流险滩,是安然而下抑或是船毁人亡,也就是这一两周的工夫就要见分晓了。”
    “一切都会万无一失的。”罗伯特牵起国王的一只手,凑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您拥有强大的军队和巨额的资金,您受到人民的爱戴,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会知道,您才是命运的主人。”
    国王淡淡地笑了笑,“政治上从来没有什么事情是万无一失的,当你觉得一切都不会有变数的时候,就意味着你要输了。”他轻轻摆了摆自己的手指,被打扰的蝴蝶不悦地展开翅膀,朝着几英尺外的一丛绣球花飞去。
    “您最近和您父亲说话了吗?”国王问道。
    罗伯特脸上的表情一瞬间变得有些凝滞,他沉吟了片刻,低声说道:“没有,陛下,事实上我已经很久没有单独和他见面了,而在公开场合我们也没有什么交流。”
    “您也一直没有回过家去。”国王补充道。
    “我认为作为您的禁卫军的指挥官,在这种时刻我理当避嫌。”罗伯特斩钉截铁地说道。
    “政治真是可怕。”国王微微叹了一口气,“它首先所摧毁的就是家庭。为了权力,父亲和儿子反目成仇,兄弟姐妹间针锋相对,而最终的胜利者所得到的冠冕与其说是奖励,不如说是一种诅咒……真是个可怕的行当。”
    “是啊,但正如您所说,这就是命运。”罗伯特轻轻摸了摸国王头顶柔软的黑发,“命运把我们抛到这里,我们也只能奋勇向前,直到在礁石上撞的粉身碎骨的那一天。”
    “你从来没有问过,如果我赢了,会如何处置你的父亲。”国王的声音变得严肃的许多,他坐直了腰,眼睛紧紧追随着罗伯特的目光,“为什么?”
    “这是陛下的决定,我无权干涉。”罗伯特迎向国王的目光,“除此以外,我想我也没有什么询问的必要,结论是显而易见的……输家只有一个下场。”他垂下头,微微闭上了眼睛。
    “我不会处死您的父亲的。”爱德华靠在对方的肩头上。
    罗伯特自嘲地笑了笑,“这对他来说没什么区别,事实上失去权力和地位之后,他活着亦或是死去都没什么区别……以我对他的了解,我想他更愿意去死,而不是作为一支被拔光牙齿的老虎苟活在世上,这对他而言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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