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谢初颔首,一本正经地道,“臣是要向陛下禀奏天子近卫楚珩日后去明正武馆轮值的事。此外,以楚珩的身手境界,依照武英殿往例,足以做教习了,是以,臣将此事也一并安排了。”
    楚珩:“……”
    凌烨:“……”
    御前侍墨看了陛下一眼,陛下面对跟自己抢时间的谢统领,也沉默住了。
    武英殿辖下的明正武馆,是每一位天子近卫都要去轮值的地方,殿里每日会派六人前往武馆坐镇,风雨无阻。两年前,御前侍墨还是楚小白脸的时候,谢统领和殿里同僚在外都十分照顾他,破例没有安排他去,由其他人轮流顶上了,楚侍墨只负责常伴御前,好好伺候陛下。可如今换成姬无月,当然不能再有这样的殊待了!
    至于武英殿教习,这也是老例了,讲究的是薪火相传。殿里境界高深者升为教习,指点后来者和新人。许多从殿里出去的老人,譬如镇国公世子顾彦时,其实早已役满退殿不再是天子近卫了,但顾将军至今还在武英殿挂名着教习,每每在京的时候,常到殿里指点。人家退殿的都这样,东君这个御前侍墨怎可推脱?
    陛下在心里算了一下,坐镇明正武馆,每月少则一天,多则三天,还要再抽出固定的三天到武英殿当教习,这么一加起来,一个月先就去了五六天,剩下的时间还要分一半教清晏和景行习剑,时不时的楚珩再出个宫,逛逛大校场了,好嘛,要亏死了。
    吝啬的陛下心头在滴血。
    可偏偏面对的是义正辞严的谢统领。
    其他人还能用与漓山达成条件来蒙骗过关,压根不会提起这茬,可谢统领火眼金睛什么不知道!这是正当要求他们俩一起还债!
    陛下只好侧头看过去:“御前侍墨觉得呢?”
    御前侍墨哪敢有意见,说道:“臣觉得谢统领的安排有理。”
    谢统领神情果然缓和了许多。
    陛下心疼也得点头,“那就依谢卿所言吧。”
    ……
    谢统领告退后,陛下郁闷得不行,这是亲两口也解决不了的事,楚皇后想了想,便道:“我回来这些天,还没去见过阿歆阿琰呢。”
    “嗯?”凌烨闻言抬头,楚珩去见弟弟妹妹,何时都不会拦着,“那不然明天上午去吧,武英殿那边也不会安排你那么急,正好回头再派人去太微城送个口信给阿琰,让他明日向上峰告个假。”
    楚珩微笑着摇摇头:“不出宫。”
    “嗯?”凌烨蹙眉微疑。
    楚珩斜坐在龙椅扶手上,眸子弯弯,伸出两根手指勾了一下陛下的下巴,唇角扬起漾着笑意,“让他们俩明天中午进宫来,认认门。”
    “你这当‘嫂子’的,记得备见面礼。”
    第201章 家宴
    翌日中午,楚歆和楚琰被内侍接到了明承殿。
    姐弟两个从马车上下来的时候都很紧张,楚歆一向细微谨慎,楚琰如今虽在六部历练,可还未正式授官,是没有资格面圣和列朝的。明承殿是帝王寝宫,外臣不得擅入,尽管已经知道兄长和陛下的关系,但在他们心里,陛下依旧是云端之上的存在,手掌天下万民的生死荣辱。此刻要见的是所谓的“嫂子”,但更是大胤九州的主人、九五至尊的皇帝,难免心生畏怯。
    去太微城官署接楚琰的是陛下身边的祝庚。小祝公公将两人请下马车,领着往明承殿里去。
    楚珩已经提前从敬诚殿回来等他们了,才刚脱了天子近卫服,换了身家常衣裳,内侍就过来通禀了。
    楚珩从内殿出去的时候,宫女们正招待为姐弟吃茶点,只是楚歆和楚琰进来殿内没看到陛下和兄长,心怀忐忑,并不敢自如。颔首谢过正欲推辞,就听屏风后传来一声——
    “坐。”
    楚珩擦着手指走过来,随手将锦帕递给身旁的内侍,看着拘谨紧张的弟弟妹妹,莞尔温声道:“这两天御前事忙,敬诚殿臣工们议事未散,你们‘嫂子’要晚点才会过来,今天是他请你们,别怕,先坐下吃杯茶。”
    他们都听得出来,哥哥提及陛下时的语气是最亲密无间的自然,带着几分揶揄调笑。“嫂子”这个称谓不过是玩笑话,放在皇帝身上委实大不敬,可当着满殿的内侍宫女,哥哥就这样毫无避忌地说了出来,而且周围没有任何人觉得不对,就连小祝公公都是笑着的。
    楚歆楚琰心里的忐忑不知不觉间消散了些许。
    楚珩带他们到桌前坐下,待宫女奉上香饮茶点,又转头吩咐了句:“祝庚,去御前看看叫散了没有,若陛下还在敬诚殿,让他把我的墨翠山水佩拿过来,上午瞧完就落那儿了。”
    祝庚躬身应是,才刚要出去,殿外一阵迎驾的声音,是皇帝回来了。
    楚歆楚琰顿时紧张起来,连忙跟随宫女内侍一起跪地行礼。
    凌烨心有灵犀地拿来了墨翠佩,进门就直奔着递给楚珩,道:“都说了欣赏完既喜欢就直接系在身上,就知道你要忘。”
    他余光瞥见旁边俯首的楚歆楚琰,偏头过去放柔了声音,微微笑道:“起来,家宴免礼,不必紧张拘束,放开些,都坐吧。”
    姐弟两个顿首谢恩,起了身,只是皇帝仍站着,他们如何敢落座,只恭谨侍立一侧。
    “快坐下。”楚珩朝他们摆了摆手,却没接凌烨递过来的玉佩,强行辩解道:“数落我干嘛……上午那不是蹀躞带上已经挂着一块玉佩了……现在这随便穿的件衫子跟墨翠又不搭,陛下那么有心,下午给我挑身衣裳。”
    “冤枉,我哪敢数落你?挑挑挑,行了吧。”凌烨勾唇笑道。
    “这还差不多。”
    侍裳宫女极有眼力地上前接过玉佩,妥善收去内殿。
    人到齐了,那便可以传膳了,高匪公公低声吩咐下去。
    既是叫进宫来见面的,总不能恭谨默然地不说话,皇帝当然得来开个头。
    “阿琰——”凌烨唤了一声。
    如今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敬王党羽垮台——江南十二城心思不贞的世家全被收拾了一个遍,云州著族也已是砧板上的肉——而这令朝中局势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仅只发生在敬王谋反起事后的两个月之内。其中固然有兄长的鼎力襄助,可皇帝的雷霆手腕与谋略布局实在叫人害怕。
    朝中文武百官,现在最怕家族和敬王沾上关系,昌州可是世家聚集地,可那又怎样,江南十二城那几个就是前车之鉴!如今对他们的处置尚未有明旨下来,谁也不知道日后会是个什么光景,杀鸡儆猴闻风丧胆,满朝人皆战兢。
    楚琰现下就在六部历练,虽说钟离楚氏没什么问题,可四周人心惶惶,他难免跟着谨小慎微,直面了这些事,对“雷霆雨露”具有了深刻体会,对皇帝更是惧怕的时候。而眼前这个戏称他们“嫂子”的人,和哥哥亲密自然地说着话,对他们亦是怡颜悦色,是那样的温和平易,与他心里那个“生杀予夺”的皇帝所去甚远,让他不禁重新想起了两年前曾见过的“顾兄”……
    楚琰正紧张到有些出神,耳畔忽然传来一声“阿琰”的轻唤,他下意识地抬头一看,是“顾兄”……不对,楚琰咬了一下舌尖,仓皇之下脱口而出,却将“嫂子”两个字喊了出来,话音一落,楚琰脸色刷地就白了。
    大不敬!
    楚歆坐着的身形一颤,袖子底下那只拿着锦帕的手在一瞬间捏得死紧,指甲尖掐出白色。
    楚琰几乎立时就要离座叩首请罪。
    而这时,哥哥却笑出了声。
    “嗯。”被冒犯的皇帝居然点头应了一声。
    楚琰还是跪了,面色涨红,耳垂像是充了血,背上却凝着一层冷汗,低声说:“臣失言,陛下恕罪。”
    “起来。”圣颜依旧怡悦,凌烨温言和语,笑道:“家宴有什么紧张的,今日不许行礼,再说,也不算叫错,嗯?”他似笑非笑地侧目看向楚珩,伸出手指往皇后腰间抚了一下。
    楚珩脸上的坏笑一滞,对上凌烨意味深长的目光,颇觉不妙。
    楚琰谢恩起身,重新回到座位上。
    楚歆松了口气,悄悄看着对面打眉眼官司的两个人,来时心里的不安松了些。
    凌烨回过头再度看向楚琰,问道:“如今是在刑部历练么?”
    楚琰应是,“臣今年三月进入刑部学律。”
    “嗯。”凌烨点点头,“那也快四个月了……”
    苍梧方氏高调站队敬王,原先的刑部尚书方昊在今年三月诸世家主入京述职的时候,就以为母侍疾为由告了假,随苍梧武尊方鸿祯一起回了云州。
    后来敬王谋反兴战,刑部尚书自然也换了人,但刑部早几年就被大理寺隐隐压了半头,只管草律和狱讼复核。
    而今年初,天子近臣韩澄邈正式授官大理寺,佐大理寺卿陆勉。韩澄邈是裕阳韩氏的世子,人虽年轻却身份贵重,如今一看,这步棋摆明了是要为议罪敬王派系的世家著族做准备,说不准要大议特议。芜江陆氏虽也是望族,但毕竟不在十六世家之列,有些时候陆勉还是难办的,可裕阳韩氏就不一样了,天子股肱,家主韩卓主理御史台,位列三公,够份量了,他的世子韩澄邈过去大理寺,既能“压秤”,又不会抢了陆勉的权,很合适。这么一来,刑部无形中就更说不上话了,不过新任的赵尚书本就是个不争不抢的,倒也很乐意充数。1
    楚琰现在到了刑部历练,平日就学学律令,看看刑卷,有时也跟着上峰审核狱讼,倒不算很忙。反观他那未来姐夫韩澄邈,听说江南十二城的攀附逆党案已经有了眉目,大理寺近来虽炙手可热,但日夜熬油费火。
    凌烨思忖了一下,开口道:“阿琰,趁着月末这几天,你交接一下手头的刑部公事,待八月就去兵部学一学。”
    凡世家著族的嫡系子弟入朝历练,大多都是在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学一圈,熟悉朝事,有时还会再去九寺看看。这其中,又数兵部的历练最为特殊,其余五部,哪怕到了掌管文官考核调动的吏部,多少都能学学考课之事,跟着打个杂也是好的。
    唯独在兵部。
    大胤重武,枢密院和兵部历来都是被皇帝牢牢把控在手里的,军机枢务武官铨选,都是大事,国之重器怎能任由一个前来历练的外人触碰?所以他们这些世家嫡脉到了这里,多数人都是喝茶练武看兵书,客客气气地被晾上几个月,走个过场。
    但要是皇帝派去的,那又不一样了,将领们把你当半个自己人看,教你熟悉军务兵事,心里先有个数,来日可能就要栽培了。
    楚珩闻言看了凌烨一眼。
    那边楚琰被天上骤然掉下的馅饼砸得懵了懵,反应过来,连忙起身谢恩。
    凌烨抬手止住了,“坐。”
    又半开玩笑道:“在兵部可要奋发上进,将领们都是武道中人,有多少本事就拿出多少本事,不然恐怕会丢了你哥哥的人。”
    楚琰耳朵红了红,颔首应是。
    凌烨看着这少年,不骄不躁,这很不错,他微微笑了笑。
    ……
    说话间,侍膳女官领着内侍布置好了膳食,珍馐玉馔摆了一满桌子。
    看得出“嫂子”请宴十分用心,楚琰右手边是一品玲珑牡丹鲊,一品奶汤锅子鱼,而楚歆近前菜色则更为精致和多样一些,甜口的雪花桃泥、糯米糖藕,清淡味鲜的虾子茭白、玉瑶生,略辣一些的陈皮牛肉,甚至还有两道钟离本地的家乡菜。
    凌烨笑道:“只知道阿琰喜欢吃鱼,却不太知你口味,你哥哥与你一道吃饭的次数也不多。朕想着你和阳嘉不差几岁,那丫头有时爱吃甜的,喜欢吃辣又怕辣,哪天脸上长个红点又大惊失色地呼喊着要忌口,总之没个定型,要样样都有。姑娘家或许口味会相似,便叫人置办着了。让侍膳女官伺候你,不喜欢的就撤换下去,莫要迁就。桌上就你一个女孩儿家,只有我们随着你的。”
    楚歆脸颊红了红,颔首道是。
    楚琰想了想,大着胆子低声开了口:“阿姐也差不多,她喜欢吃甜也喜欢吃辣。”
    “那正好,”凌烨笑了起来,“可以跟阳嘉凑成一桌了,那丫头要求最多,宫里家宴的时候都得先单独问问她要吃什么,不过点的菜倒真都讲究。”
    楚珩问道:“阳嘉是不是年后跟姑母回越州食邑了?”
    “嗯。”凌烨说,“姑父回去祭祖。后来正好越州那边驻军调动,姑母的邑地可供便利,就没急着回京,不过也快了。”
    楚珩点点头,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笑道:“那丫头怕不是帝都没看上,再跑回越州挑挑吧?”
    提起阳嘉郡主要给自己找郡马的事儿,凌烨就摇头:“谁知道她,嚷嚷了两年也不知道看上谁了。反正也不急,她是天家郡主,慢慢挑就是了,还愁找不到如意郎君么,姑母姑父疼她,也想多留几年,不消什么人,总先要她自己喜欢才好。前些日子倒是写信回来,突发奇想说待战事平了要去宁州玩玩,还要找个身手好的宁州子弟带路,求我给她恩典,也不知道是要干什么。”
    “宁州?”楚珩勾起唇角,“想来是被姑父姑母关在家里,闲得没事看游记看到宁州了,才想去吧?”
    楚珩失笑,“不过宁州风光确实不错,一叶孤城,南山佛寺,清和长公主的食邑岁安城,甚至还有楚氏本家钟离城……嗯,不少好玩的地方,日后她要是果真想去,就给个恩典吧,届时除了她挑的‘带路的’,还可以让清和长公主同行,一道散散心也好。有清和这个大姐姐在,总不会出差错。”
    凌烨想了想,点点头“嗯”了一声。
    ……
    这顿家宴吃着吃着气氛就好起来了,陛下和哥哥之间亲密自然,对他们始终和风细雨,渐渐地让楚歆和楚琰放松了心弦。
    直到午膳过后,姐弟两个都默契地没有在哥哥面前提起侯府。
    这些日子钟平侯因为这个东君儿子,表面风光内里尴尬。这还是开始,日后随着东君现身人前的时间越长,他始终不进侯府的门,旁人的猜疑声接踵而至,就会让这尴尬越来越深,直到再也掩饰不住。
    但楚歆楚琰对此都没有说什么,就像楚珩不会因为自己过去遭受的责难,而要求弟弟妹妹背离钟平侯,楚歆楚琰也不会因为父亲对他们二十年的生养之恩,而要求哥哥与父亲和解。钟平侯有对楚珩的责难和漠视,也有对楚歆楚琰的教养与爱护,既有裂痕难修,也有父爱难舍,处在什么位置便做什么事,这就好了。
    临行前,凌烨叫人将备的见面礼拿了来,给楚歆的是步摇华胜、胭脂香露,给楚琰的是玉佩带钩、蹀躞扳指,必不能让他们白叫那一声“嫂子”。
    只不过,待小祝公公送走了弟弟妹妹,陛下就要跟皇后论一论这事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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