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得太晚,他已经动心了,满腔情意覆水难收,可是在敬诚殿里,楚珩和凌烨之间,他曾经无数次以为的三步之遥,原来一直都是咫尺天涯。
    ——走不完的。
    寒蟾月光掠过殿宇的檐角,映照在他的脸上,楚珩站在原地良久,转过身默默地朝武英殿里走去。
    一直到戌正两刻,云非才终于等到楚珩从外面回来,他急着跟楚珩说套麻袋的事,楚珩前脚刚踏进房间,他后脚就跟了进来。
    “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云非随口问了一句,兴冲冲地道,“我找好人了,也打听清楚徐劭的行程了。腊月初五,千秋朝宴前一天,我们去套徐劭麻袋,把他蒙头揍一顿,让这厮连朝宴都去不了,看他还嚣不嚣张。不过不能带着陆稷,他那个一根筋的脑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一去我们都得露馅。”
    云非眉飞色舞地说个不停,楚珩将身上的大氅脱下来叠好放在床头,垂着眼睛没有应声。
    其实上次在武馆里,楚珩作为漓山东君的时候,踹完那一脚心里舒服了些,而且陛下早已经给他出过气了,被皇帝申饬的滋味可比挨顿揍要难受多了,他现在倒也没那么有心找徐劭算账了。
    “不用了吧。”楚珩坐下来倒了杯水,淡淡道。
    云非没察觉到楚珩低落的情绪,伸手拍了下桌子:“不行,就因为他,我那天被谢统领骂了一晚上,连晚饭都没吃上。不为着他挑衅你,就为了出我自己的这口气,我也非得揍他不可。不用你动手,我喊了苏朗和韩澄邈,还有你二师兄叶书离,你就在旁边看着就行。”
    楚珩拿杯子的手一顿,抬眸问道:“你喊了谁?韩澄邈?”
    “对啊,”云非得意洋洋地凑到楚珩跟前,“怎么样,想不到吧?韩国公世子那么正经的人都被我说动了,可见徐劭这厮是多欠揍,你就去……”
    “行,知道了。”楚珩点点头,眼神微暗,“腊月初五是吧,我去。”
    第55章 腊月
    一进腊月,整个帝都都变得忙碌起来。
    初六就是千秋朝宴,世家王侯云集,各国使臣汇聚,天朝盛典不容差错,礼部连同宫里的六局二十四司忙得脚不沾地,安排筹备朝宴的各项典仪。
    朝堂上也没闲着,要赶着在年前将大事都定下来,等过了腊月二十,中央诸官署就要陆续封印绶、停公务,待上元节后,才会重开官印、正式上朝议政。因此年节休沐前的这段时间,就成了台部府司各级官员一年中最忙碌的时刻。
    朝中最近争来争去的其实就两件事。
    其一是靖南丝路道,暂且叫停还是改道南隰,这件事是明面上最要紧的。虞疆圣子赫兰拓刺杀大胤储君,两国战事一触即发,而兵部原先拟定的丝路道恰好途经虞疆领土,如今不得不推翻重议。
    南隰国师镜雪里在抵京的第二天,就已经向皇帝和朝臣们传达了南隰国君的诚意,他们希望靖南丝路道从南隰境内经过,虽然要绕过兴陵山脉走上更远的路途,但是南隰比虞疆胜在安稳——镜雪里的意思是,他们将会调动边境军来保证整条丝路道的安全畅通,而且愿意在关税上做出让步。
    为此,朝堂上出现了两种声音,支持改道者众,但也有人暗地里怀疑镜雪里与太子遇刺一事有些关联,因为如果丝路改道事成,南隰将是这件事唯一的受益者。
    但天子影卫查过镜雪里踏足大胤以后的所有踪迹,除了在安繁城的时候与敬王见过一面,这位大巫始终没有任何出格的举动。而太子遇刺之时,南隰使团所有人的动向都已经处在天子影卫的密切监视之下了。
    镜雪里到底与刺杀有没有关系,在只有怀疑而没有任何蛛丝马迹的情况下,天子影卫不可能直接去审问南隰的国师,大概就只有抓住赫兰拓才能知晓。
    可蹊跷的是,尽管大胤如今封锁国境,清查京畿,可赫兰拓却始终不见任何踪影,就仿佛已经从帝都城中凭空消失了一样——能躲得过天子影卫的追踪,显而易见,帝都有人在帮他。
    朝堂上争论其二,就是明年恩科的主副考官,这是各人心里最要紧的。虽然各世家嫡系一律上品入仕,但旁支门生如今都得走科举,谁都想自家更多的子弟授官入朝,所以恩科的几位主副考官,就成了各世家互不相让都要争夺的位子。为此,宣政殿上唇枪舌剑你来我往,吵得不可开交,这景象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宫城内外、朝堂上下,每个人都忙得身心俱疲,千秋朝宴前的这几日似乎格外折磨人,楚珩也是这么觉得的。
    他这几天过得委实很“艰辛”,原因无他,自从冬月廿九中午,他吃了红汤暖锅心腹绞痛后,陛下就严格按照程老太医留的食补方子,一天三顿地看着他吃药膳。甚至连早膳也不准他在武英殿里用了,一律都到敬诚殿来,在陛下的眼皮子底下,一碗碗地喝那些掺了药材的清粥。别说心心念念的片皮烤鸭了,他差点连虾仁都吃不上了。
    这种惨状一直持续到腊月初五,他和陛下请示说晚上想回一趟露园。
    明日就是腊月初六千秋朝宴,皇帝晚上少不得要去一趟慈和宫,提前与太后表表孝心,再跟敬王这些兄弟们一道用顿家宴,做点面子上的功夫。
    都是些糟心事,凌烨晚上不能与楚珩一起用晚膳,听楚珩说要去露园,于是着重叮嘱了他两句要忌口就放他离开了。
    云非在宫门口等楚珩。
    他们几个没一起去,苏朗和韩澄邈今日没进宫,按照约定的时辰,他们俩这会儿已经过去了,叶书离也得从露园出发了。楚珩从敬诚殿出来得晚,云非等得望眼欲穿,正在宫门口来回踱步,一见着他,二话不说,上了马车就朝宣平街赶。
    楚珩先前没和他们一起商量,对云非的安排只知道个大概,见他马不停蹄地直往那去,不由问了句:“你怎么知道徐劭今晚一定路过宣平街?”
    “我找人打听清楚了,”云非递给楚珩一张胡饼,说,“今天晚上有人在四时食居请徐劭吃饭,苏朗还帮我确认过。陛下在朝堂上一宣布说明年要开恩科,底下那些士子文人、旁支门生,但凡能在朝中找到门路的,都要提前先打点好关系,晚了可就排不上号了。徐劭现在可是个香饽饽,想请他吃饭的不少,我们这两天堵他容易。”
    楚珩最近一直在敬诚殿看推荐科举考官的折子,里头提嘉勇侯徐遨的委实不多。朝堂上就此事争吵不断,至今还未有定论,考官都没定,这些人请徐劭吃饭做什么?非要请也该请礼部才是。
    云非咽下胡饼,喝了口水,说道:“科举是礼部主管的不错,可是后头的授官,是留在帝都还是放外任,是吏部管的。徐劭他爹就在吏部,在这事上还是说的上话的。”
    楚珩却皱了皱眉:“都还没考,都不知道录不录得上,就先打点授官的事宜了?”
    云非闻言只是笑,沉默了一阵才慢慢说:“录的上的。”
    他声音很轻,神情漫不经心,语气却少见的有些低沉:“楚珩,你在帝都待得时间太短,又是第一回 见科举,你可能还不太清楚。这人一生下来,姓什么就已经决定了能走多远了。像你们钟离楚氏,再比如我们澹川颜氏,这些十六世家的子弟,只要大面上过得去,就没有考不中的。科举的卷子不糊名,这篇策论是谁作的就写在最上头,考官们一看名字,心里就有数了。科举说是给天下寒门学子开的路,但届届桂榜前十,里头能有一两个真正的寒门士子就不错了。”1
    ——可是如果没有科举,连这一两个都没了。
    皇权世家分庭抗礼,维持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衡,三代帝王从世家门阀构筑的壁垒中艰难地撬开了一条缝,才有了如今让寒门学子登天子堂的科举。但是世族退了一步,皇帝就也得退一步,所以有科举却不能糊名。
    楚珩没有再说话,他在敬诚殿里看了那么久,很清楚陛下如今面临的是什么。能登得上宣政殿朝堂的没有羔羊,所有人都是豺狼,天生就懂得如何厮杀,如何出其不意地从对手的身上咬下一块肉来,陛下同样也是他们的目标。但是皇帝至高无上的权柄注定了他比任何单独的一个人都要强大,所以这些人要抱成一团,其中当然也不乏愿意追随至强者的,只要皇帝给出一点恩惠作为他们效忠的回报。
    就譬如——
    楚珩这几天在御前看的折子,除了请安和科举,还有几封不知道是不是尚书台分类时放错了地方,掺杂在讲科举的折子里混了进来,是提议后宫选秀的,而且还是宗亲们上的。
    宗亲跟外头的世家不一样,这些人都是皇帝的长辈,他们说的话不好直接驳。但是依照大胤祖制,第一波正式选秀都是要从世家贵女里挑选,显而易见,这几封折子,是皇室的宗亲长辈们替世家大族上的。
    皇帝要走的路还很长,无论是推行科举还是别的什么,前方都有无数的荆棘剑雨等着他。世家们与他铺好了捷径,借了宗亲的手递到眼前,只看皇帝要不要走了。
    楚珩捏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泛白,他放下杯子靠在马车壁上,闭上了眼睛。
    科举似乎是个很沉重的话题,总能引出许多愁绪,两人一路无话,一直到了宣平街。
    苏朗、韩澄邈和叶书离三个人都已经到了。暮色渐深,楚珩下车后扫过其他两个人,目不转睛地看向站在苏朗身边的韩澄邈。
    韩澄邈也是第一眼就认出了楚珩,他和楚歆的眉眼很有几分相似,即便提前不知道身份,两个人在大街上相遇,韩澄邈也能看出来。他收敛心神,朝楚珩颔首,先打了个招呼。
    楚珩却没反应,明晃晃地打量着他,目光满含挑剔,从头到脚地在韩澄邈身上扫过,试图找出一两点他的不好,但是很遗憾,楚珩失败了。只看样貌身量,韩国公世子身上委实没什么可挑剔的,单论外表也算是勉强配得上他妹妹。
    他眼里的打量和挑剔实在太过明显,叶书离走上前来,压低了声音问:“你怎么老盯着人家看?”
    “没什么,”楚珩说,“不太顺眼。”
    他声音不大,但走在前头的三个人都是武道中的佼佼者,耳听八方的本事还是有的。韩澄邈身形一僵,苏朗在旁边差点笑出声,云非茫然地回头。
    叶书离看着楚珩,挑了挑眉,头一回见他大师兄这般刻薄,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好在很快到了街道拐角的茶楼,这是苏家的产业,他们在这儿刚好能看见四时食居里进进出出的人。
    “我找了人打掩护。”几个人穿好夜行衣,韩澄邈站在二楼窗边冷静地开口,“今晚顾彦时在自己家里请萧高旻吃酒,我们几个一起去了。万一出了差错,以后京兆府尹问起来,也有得说。”
    ——考虑得还挺周全,楚珩默默地想。
    叶书离听见“萧高旻”三个字,微微弯了弯眸子,眼中满是意味不明。
    韩澄邈回过身来,又道:“等会别说话,徐劭可能能听出我们几个的声音。打人的时候别用内力,别打头和胸腹,免得出事。巡逻的金吾卫每两刻钟会路过一趟宣平街,我们打完人就走。到时候你们直接回去,我和苏朗回这儿看两眼,确认巡逻的金吾卫发现徐劭再走。寒冬腊月万一中间出了岔子没人管,徐劭在外面躺着,冻得久了人要出事。”
    ——还挺知道分寸,楚珩在心里念了句。
    云非:“澄邈,你以前是不是干过套别人麻袋的事,这想得也太周到熟练了吧?”
    “……”韩澄邈看了一眼楚珩,目光转向窗外,沉默着没应声。
    “什么叫干过,你自己想想澄邈有过不周全的时候吗?”苏朗及时地插了一句,“不然当初我怎么喊他过来参详你的安排,要照着你原本的计划,我们恐怕打完人就得被金吾卫逮着,擎等着明天一块去敬诚殿请罪了。”
    “也是,也是。”云非挠挠头,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出来了,走——”韩澄邈目光一凛,忽然开口打断他们的闲谈,几个人带好面罩,从茶楼后门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几个士族的旁支亲自登门请他,置了好宴,叫了小曲,徐劭听了一晚上的恭维,心情颇好,从四时食居出来,坐上自家宽敞的马车朝嘉勇侯府驶去。
    夜色渐浓,冬日里街上的人少,尤其进了帝都内城,人影就更是稀疏。街角照明的石灯闪烁一瞬,被风一吹悄然熄灭。徐劭正思忖今日请宴的几个人的身份,马车却忽然停了下来。
    他以为是前方有别家马车挡了路,随口问了句:“怎么不走了?谁堵在前面?”
    外头车夫没应,马车依旧停在原地。
    徐劭喝了酒,等得心烦,火气上来一手推开车门,“干什么呢……”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车夫已经被悄无声息地敲晕了,徐劭心中一凛,还未及防备,视野倏地一黑,一只麻袋从天而降兜头套住了他。对方显然是武道中的高手,他肩上一麻,全身内劲顿时被人卸了干净,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整个人重重跌在了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徐劭高声喝道。
    回应他的是踹在大腿上的一脚,这仿佛是个动手的信号,一阵拳头噼里啪啦地落下。这些人纯粹就是为了揍他,拳风里没加半分内劲,只靠着蛮力拳打脚踢。
    楚珩没动手,站在一旁看着,顺便望个风。
    也不知道韩澄邈是不是练习过,方才站在车顶上套麻袋的就是他,下手简直熟练,堪称稳、准、狠,半点不拖泥带水,徐劭连揍他的人身形几何都不知道就被韩澄邈套了个结实。
    ——身手倒还凑合。
    不过……楚珩在旁边看着,忽然有些纳闷。那日冬节会上陛下和他提了有意给韩澄邈和楚歆赐婚后,他不是没打听过,不都说裕阳韩氏的世子君子端方从不下黑手吗?
    可是方才第一脚就是他踹的,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头,就数他揍人揍得最狠,连云非这个牵头的都没他积极,也不知道韩澄邈跟徐劭是有什么仇。
    楚珩对此也没细想,眼看着两刻钟差不多到了,咳了一声示意他们停手走人。徐劭躺在地上嗷嗷惨叫,却犹自不服,求饶的话一句没说,只高声喊着“你们什么人”。
    他们收了手,正要离开,这个时候,叶书离清了清嗓子开口了:“行吧,看在你还有点骨气的份上,挨揍也让你挨个明白。”
    楚珩眼皮一跳,心头顿时浮上不祥的预感。
    果不其然,叶书离眼睛一弯,笑眯眯地道:“我家世子爷说了,我们永安侯府想打人不需要理由,看你不顺眼打就打了。”
    “……”
    整条长街诡异的寂静。
    苏朗、韩澄邈、云非三个人对视一眼,脖子僵硬的转过去,难以置信地看向叶书离。
    楚珩嘴角一抽,如果他没记错,韩澄邈先前说,特意托了永安侯世子给他们打掩护。
    “萧高旻你等着!”躺在地上的徐劭喊完这一句,人直接晕了过去。他从没和叶书离打过交道,断断听不出叶书离的声音,显然已经——
    信以为真了。
    “……”
    ***
    翌日腊月初六,千秋朝宴设在麟德殿,王侯公卿、四方使节汇聚一堂,丝竹雅乐不断,整个帝都在这一天都热闹了起来。
    宫宴前,长宁大长公主来找了皇帝,临走时正好看见内侍引着楚珩到了后殿。
    大长公主粗粗扫了一眼,认出了那是皇帝的御前侍墨,这个时候也不知道前廷的人到后殿里做什么。
    许是政务有事,大长公主没太在意,下了殿阶走到步辇前,眼角余光瞥见御前侍墨踏进了殿门,她心中一动,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那道身影恰好消失在宫人挑起的帘栊后。大长公主凝望着门扉的方向,不知怎么,她隐隐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
    皇帝方才穿着一身厚重繁琐的礼服和太后一起接受了群臣朝拜,楚珩进来的时候,高匪正伺候着他换身轻便的衣服。
    楚珩抬头看见皇帝从屏风后走出来,顿时有些心虚。
    今日千秋朝宴,各世家数得上名姓的公子贵女们都要到场,而在这样重要的时刻,闻侯家的大小姐闻媛以及嘉勇侯府的世子徐劭却双双缺席。前者是病了,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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