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凌烨应了一声,从身后拍了拍楚珩的肩示意他坐好,自己持着木梳给他通头发。
    楚珩的头发很长,乌黑浓厚,散下来的时候几近垂到腰际,梳理起来要费些功夫。
    但是皇帝却没觉得。
    凌烨持着一把紫檀木梳,神情专注认真,一遍遍地将楚珩的头发理顺。从发顶一直梳到发梢,一缕缕的乌发从梳齿间穿过,发出极轻微的沙沙声,落到凌烨摊开的掌心里,满满得握成一束。
    楚珩坐在圆凳上,透过铜镜,目光紧跟着陛下的手,看着他白润的指节在自己的发间若隐若现,楚珩心头忽然生出一点意动。他见过这双手握笔、拿书、持玉玺,无论什么时候,皇帝的手都是坚定而有力;但是现在,持着与皇帝的身份极不相配的木梳,与他顺头发的这双手却又变得格外温润轻柔。
    皇帝的手法很生涩,这双手显然是做不惯这样的事的,但尽管如此,梳子落到楚珩发间,从没有过扯痛的感觉——皇帝很有耐心,因为生涩,所以便一缕一缕的将发丝慢慢理顺,如此反复梳了三遍,方才开始束发。
    宫灯映着两个人格外专注的面庞,在窗纸上投射出温柔的剪影,满室宫人静默肃立,没有人说话。楚珩在这样一片静谧中不自觉地出了神,也许是此刻与他梳头发的陛下实在太过温柔,他心里忍不住生出了一点妄念——现在这个给他梳头发的人是不是也有一点,哪怕就一点点喜欢他呢?
    虽然更有可能的,是陛下闲极无聊,在等待晚膳备齐的这段时间里,随手找点事情做,于是就有了这样昙花一现的温柔。
    但即便明知妄念渺茫,楚珩还是忍不住贪恋,甚至妄想更多,就像在梦境里的那样。
    最终打断他思绪的是高公公的禀报:“陛下,晚膳已经在后殿备好了。”
    “嗯。”皇帝应了一声,继续与楚珩束发。
    他束发的手法委实不是太好,试了几次才将满头云发高高束起,拢在掌心里,用发带简单地绕了几圈,打了个结。两边有几缕鬓发落下来垂在楚珩额角,那几缕短了一些,凌烨实在没本事将它们也梳起来,所幸楚珩也不介意,没有说他梳得差,甚至还照着镜子微微笑了笑。
    冬日天黑得早,他们从暖阁出来的时候,外头已是暮色苍茫,冷风从宫道上疾疾吹过,甫一踏出暖阁的门,迎面而来的就是晚间凛冽的寒气。
    虽然到后殿的路没有多远,但凌烨还是让楚珩穿了件厚厚的大氅,又带了手套,把他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的才让出门,楚珩为此哼唧了一路,凌烨也没理他。
    晚膳依旧摆在后殿,楚珩中午吃完红汤暖锅,就给凌烨说晚上想吃片皮烤鸭,这会儿一踏进后殿,心心念念的都是外皮金黄酥脆、肉质细滑柔嫩的烤鸭,但是等他走到膳桌旁,顿时就懵了。
    别说片皮烤鸭了,膳桌上连道荤腥都看不见,清一色的白灼菜心,南瓜山药,楚珩茫然看向凌烨:“陛下?”
    凌烨走到膳桌旁坐下,亲手给他盛了碗掺杂着药材煮的粥,推到他面前。
    楚珩不乐意,目不转睛地看着陛下,暗示道:“君无戏言。”
    凌烨慢条斯理地夹了一筷子山药到楚珩的碟子里,没接他的话。
    楚珩见他不应,小声直言道:“想吃肉。”
    “侍膳还敢提要求?”凌烨睨了他一眼,就仿佛中午问楚珩吃红汤还是清汤的人不是他一样。
    但皇帝永远有理,尤其是楚珩喝了一口药粥后,清苦的味道充盈舌尖,难喝得让他直接扔下了汤匙,这个时候,皇帝陛下的威严就必须要得到充分地发挥了:“喝完。”
    楚珩没动。
    “前廷礼典怎么翻的,朕给你盛的粥也敢不喝?”凌烨沉声说。
    依照规矩,陛下给的,就是赏赐,容不得拒绝。楚珩皱着脸拾起汤匙,放在碗里搅了一会儿,半天也没动作。凌烨一个眼刀扫过来,楚珩只得低下头,不情不愿地往嘴里填了一口。
    就因为没吃到肉,喝个药粥就成了要他命一样,怕是忘了下午难受的滋味了,凌烨好气又好笑,但又不可能真的拿规矩压他,只好伸手给自己也盛了一碗,“陪你一起喝,这总行了吧?”
    楚珩飞快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但耳尖却发红了。
    等这顿晚膳吃完,已经戌时两刻了。外头的天彻底黑透,正是下霜的时候,内侍上前伺候楚珩重新穿上大氅,拿好手炉,准备送他回武英殿。
    凌烨眉心拧着,站在窗前远远地看着此间景象没有说话,不知在思忖着什么。一直等楚珩与他道过别,半只脚踏出殿门的时候——
    “等等。”凌烨忽然开口叫住楚珩,又转头对祝庚吩咐,“备车驾,朕要去一趟问渠阁,取两本书。”
    祝庚闻言一怔,外头天都黑成这样了,再过大半个时辰,宫门都要落钥了,陛下这个时候去皇城前廷问渠阁取书?就算真要什么书,派个内侍过去就是了,怎的还要亲自去?
    但皇帝显然不是开玩笑,从托盘里拿了个手炉,紧接着就要往外走。
    主子是皇帝,别说这会儿去前廷问渠阁,就算是出宫都得照办。祝庚不敢耽搁,连忙指挥着内侍先伺候陛下穿件外衫,自己去准备车驾。
    路过楚珩身边的时候,祝庚下意识地偏过头看了一眼这位御前侍墨,方才临出门时他被陛下叫住了,正站在这里等着,也不知道陛下喊他是要干什么。
    祝庚没敢多看,低头时眼角的余光不经意间瞥见御前侍墨身上厚厚的大氅,小祝公公福至心灵,忽然就知道了点什么。
    陛下要去取什么书,他还是不知道。
    但祝庚知道的是,取书的问渠阁就在武英殿旁边,中间只隔着座一盏茶的脚程就能穿过的园子。
    这大概就叫——顺路。
    祝庚出去吩咐车驾,一出门,刀子般的寒风迎面扑来,外头天正冷。
    第54章 难言
    临近腊月,晚间天寒。
    谢初今日将苏朗和韩澄邈叫过来说千秋朝宴防务的事,出来的时候见天色已黑,两个人就没出宫,直接留在了武英殿。
    暮食过后,云非叫住了苏朗,给他递了个眼色。
    苏朗心下了然,抬脚正欲跟着云非去后殿里,忽然又想起了什么,转过身看了一眼正端坐着饮茶的韩澄邈,苏朗眼中浮现意味不明的浅笑,伸手拍了下他的肩:“走。”
    韩澄邈疑惑抬头以眼神询问,苏朗却没解释,转身就走。韩澄邈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放下茶杯起身跟上。
    云非先到了后殿房间内,正提着壶斟茶,见韩澄邈推门与苏朗一道进来,顿感讶异:“你怎么也来了?不是吧,我那天在武馆就说说而已,你真去?”
    韩澄邈一头雾水,沉默地坐在一旁没应声。
    “他不去,”苏朗接过云非递来的茶盏,轻轻吹了一口,笑道,“我喊他过来参详参详你的安排,免得到时候我们揍完人,万一再被巡逻的金吾卫撞见,就不好收场了。”
    云非点点头:“我就说,套人麻袋这种事,澄邈怎么可能干。”
    苏朗不置可否,似笑非笑地看了韩澄邈一眼,后者前段时间和天子影卫一起离京查帝春台大乘境的事,对帝都近来的事态了解不多,云非和苏朗现在是在商量如何赶在腊月初六前,将嘉勇侯世子徐劭套麻袋揍一顿,让他连千秋朝宴都去不了。
    苏朗其人,看着是霁月清风、温润如玉,但其实“劣根深种”,从小就皮得找不着北,后来到了帝都才逐渐收敛成今天这个模样,可骨子里的顽性却一点都没减,君子他做得,坏事一样也很会干。
    韩澄邈和苏朗并称昌州双璧,但人家却是真真正正的君子端方,根骨极正,以裕阳韩氏的家风,他确实做不出来这种下黑手的事。
    是以云非要揍徐劭,第一个想拉来帮忙的就是苏朗,至于韩澄邈,那日在明正武馆里,云非虽然当着漓山东君姬无月的面提了他一嘴,但其实不过是为了岔开话头打圆场,压根就没真过韩澄邈会去。
    也不知道苏朗喊他过来到底是想做什么。
    不过云非也没多问,横竖韩澄邈就算不去也不会把他们给卖了,而且有苏朗在,再加上叶书离,收拾一个徐劭根本不在话下。
    只是——
    “楚珩怎么还没回来,徐劭那厮在明正武馆里嚣张成那个样子,被陛下申饬过后,居然还想着让楚珩跟他奉茶道歉,脸皮怎么那么厚呢,不揍他一顿我看他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
    坐在对面的韩澄邈耳尖微动,忽然出声道:“谁?”
    云非端茶欲饮,闻言手一顿:“什么?”
    “你刚才说徐劭在武馆里和谁起的冲突?”
    “楚珩啊。”
    韩澄邈心中一动,重复道:“楚?”
    云非一拍脑门:“哦对,你可能不认识,钟平侯府的二公子,姓楚名珩,就是陛下新选的那个御前侍墨,他才几个月前才从漓山回来,那会儿你正好不在帝都,没见过他。”
    “去。”韩澄邈言简意赅地扔出一个字。
    云非没在意,等茶灌进嘴里才突然反应过来,一口水差点呛得不上不下,好半天才艰难咽下去,不可置信地问苏朗:“他、他刚说什么?”
    苏朗半点都不惊讶,微微勾了勾唇,抬眼笑道:“他说,跟我们一块儿去套麻袋。”
    ……
    直到商量完,云非送苏朗和韩澄邈出了门,他都还是觉得有些不太真实,韩国公世子怎么可能跟他们一块儿下黑手呢?
    云非目送着二人的背影,百思不得其解。
    彼时楚珩还不知道云非三个人的安排,他和陛下正坐在车里朝问渠阁的方向来。皇帝的銮驾宽敞,里头铺着厚厚的绒毯,矮榻案几一应俱全,车壁上的四扇轩窗一合,夜间凛冽的冷风全被挡在了外头,半缕寒气都渗不进来。
    楚珩怀里揣了个陛下塞给他的手炉,看着坐他身旁翻话本的皇帝,迟疑半晌,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要去问渠阁取什么书?”
    祝庚的疑惑楚珩同样也有,只是在这件事上,他却不及祝庚敢想,就如同傍晚凌烨与他束发的缘由一样,尽管他心底抱有一丝陛下此行其实是为了送他回来的希冀,但楚珩更觉得,陛下确实就是要来问渠阁取书。
    果不其然,凌烨道:“明日宣政殿大朝会,要商议靖南丝路道的事情,朕过来取两本讲地理风志的书,明日一早要用。”
    楚珩应了一声,低下眼睛没有再说旁的话。尽管心里有数,但那丝渺茫的希冀被彻底浇灭,他心底还是生出一股抑制不住的失落。
    其实凌烨不过是随口扯了句话,他并不敢贸然,尤其在楚珩身上。他喜欢楚珩,但这腔心意却不能现在就直白地剖给楚珩看,因为他是皇帝,如果他说了喜欢,要让楚珩怎么办呢,是接受还是拒绝?
    ——其实根本就不可能是后者,除非楚珩确实就是漓山东君。否则无论楚珩心里怎么想,无论他对自己的心意如何看,他都不能对皇帝说“不”。
    但凌烨从来都不想这样。
    他喜欢身边的这个人,是想要和他堂堂正正、两情相悦地在一起,而不是要将他笼罩在皇帝的凛凛威仪下,让他纵使不愿,也不敢说出拒绝的话。
    ——凌烨宁愿不说,也不要楚珩的“不敢”,在这件事上,他并不急于得到楚珩的回应。
    世间圆满,徐徐图之方能长久。现在楚珩就在他身边,离他最近的地方,他想一点点地靠近楚珩,一点点地将自己融进楚珩的生活,一点点地消除他们之间存在的隔阂,然后再与楚珩说,用心意打动他,而不是让他被迫臣服于自己的权柄。
    六驾马车平稳地行驶在宫道上,车前銮铃响过之处,人皆回避,一路畅通无阻,两盏茶的功夫,问渠阁便到了。
    凌烨没让人去通传,免得问渠阁的掌殿看到楚珩从御驾上下来,万一再宣扬出去,反倒不好。他从楚珩怀里拿过手炉,摸了一下温度,便递给了车外的祝庚,示意往里头添两块炭。自己盯着楚珩穿好大氅,戴上手套,裹得严严实实的方才放他下车。
    其实问渠阁到武英殿的路不远,走快一些,半盏茶的时间就到了。楚珩不乐意穿这么多,但是凌烨却不准。
    “你一着凉,就没人帮朕看折子了,告假二十天欠的债还没还上,现在还想接着欠?”
    先前从敬诚殿的暖阁去后殿用膳的时候,皇帝就是这么说的,现在也一样。
    楚珩没法反驳,只得依言照做。
    手炉的炭已经重新添好,祝庚安排了个小内侍提灯送楚珩回去。
    凌烨站在原地,凝视着楚珩的背影渐渐融进夜色里,身边的宫人侍卫静默肃立,问渠阁的掌殿已经接到了皇帝驾临的消息,着急忙慌地领着众人来迎。祝庚在皇帝身边低声提醒了一句,凌烨方收回视线,转过头踏上问渠阁的殿阶。
    与此同时,行至宫道拐角的楚珩回过头往銮驾的方向看了一眼,灯火煌煌下,问渠阁的掌殿毕恭毕敬地迎上前来,引着陛下朝阁内走去,成列的侍书女官捧着放书用的托盘,亦步亦趋地跟在陛下身后。
    果真是来取书的,楚珩想。
    一种介于失落和苦涩之间的难言滋味涌上心头,楚珩敛回眸光不再看,举步朝前走去。
    夜间的晚风迎面拂来,饶是穿着厚厚的白狐大氅,他还是感觉到了冷,从心底渗出来的,一缕缕地蔓延到四肢百骸,虽不至于让他通体发寒瑟缩颤抖,但浑身的血液却都凉了下来。
    他喜欢陛下。
    尤其回到敬诚殿以后,这种认知越来越清晰。
    但是他却不敢说。陛下坐拥大胤九州山河万里,喜欢什么人都不用犹豫迟疑拐弯抹角,直接了当地告诉那个人便是,如果陛下不讲,那大概就是无意。所以即使他有满腔的喜欢,也还是不能说——如果他将心思挑明,陛下勃然大怒,将他赶走,那么楚珩连见到凌烨的机会都没有了。而姬无月更不能,连来帝都要请旨,遑论到皇帝身边。
    内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楚珩陡然回过神,才发觉武英殿已经到了,殿阶离他只有三步远了,就与平日在敬诚殿,御前侍墨和陛下之间的距离一样。
    他低下头,抬脚迈过眼前短短的三步,踏上殿阶,楚珩转过身看着自己轻而易举走完的路——要是有这么简单就好了,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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