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虞踏进正厅,只见一个面容白皙、容貌清秀的女子端坐在上首,那女子十分婉约,一张小巧的瓜子脸,柔美万分。若细看,会发现她浑身的婉约中还带着一丝上位者的端庄沉稳。
    林虞知道于莹已不是小时候那个爱哭的胆小鬼了,她双手交叉置于额前,盈盈拜了下去。
    于莹从座位上站起来,踱到林虞跟前,伸手把她扶起来,温声道:“虞儿,无需多礼。”多年未见,于莹的声音也带了一些江南的调子,软软糯糯的,十分动听。
    林虞依言站起来,双手交叉叠在身前,做出恭顺的姿态,一言一行皆依照礼制,一丝差错也无。
    于莹亲热的拉住林虞的手,撷着她进了内室,一直到临窗的茶榻前才停下来,于莹坐到茶榻的左侧,示意林虞坐到右侧。林虞依言坐下,静待于莹开口。
    于莹热络道:“虞儿,咱们是打小的情分,你不要拘着,只把芳菲苑当成自个儿的家就成。”
    她把话说到了这个地步,林虞也不好再推辞,若是一直客套倒显得不识抬举,她环视四周,捡了家常话来说,便道:“娘娘这屋子真别致,十分清雅呢!”
    于莹点点头:“我在江南住惯了,便将阖宫布置成了江南样式,确实比素常的布置要雅致一些。”
    说完便将茶盏向林虞处推了推,接着道:“我处在深宫,前几日才知晓你嫁给了陆掌院,陆掌院那样的性子,也不知待你如何?”她颦着眉,言语真切,看起来像是真的十分关心林虞一样。
    多年未曾联系的人,突然就情真意切起来,任谁也会防备,林虞不知于莹到底是真的关心她,还是有所企图,不敢把话说的太满,只含糊道:“还可以的。”
    于莹点点头,让身旁的宫女拿来一篓花花绿绿的丝线,和林虞对坐着,打起了络子。一边打络子一边和林虞闲谈,似乎真的就是想找她说话。
    絮絮交谈间,只见一个宫女匆匆进了屋门,宫内讲究四平八稳,于莹看起来也像是有手段的,林虞断没想到她的宫女会如此冒失。
    那宫女赶紧向于莹行了个礼,焦急道:“贵妃娘娘,吴贵人来了。”
    于莹颔首,柔美的脸颊出一丝无奈,她放下手中的丝线,尴尬一笑,对林虞道:“虞儿妹妹,我先出去处理一些……”话还未说完,就见一个浓眉大眼的丽人进了屋,是吴贵人无疑了。
    吴贵人长得很美,却是个跋扈的,象征性的给于莹行了个礼,于莹还未叫起,便自顾自站了起来。
    吴贵人乜了一眼林虞,只当她是新进宫的妃嫔,并未把她当回事儿,只对于莹道:“娘娘这屋子倒是暖和,想必已经供上炭了吧!”
    于莹微不可见的颦了颦眉,说道:“我在南方长大,受不得北方的天气,便让嬷嬷烧了个手炉。”
    吴贵人乜了一眼案几上的赤金镂花手炉,里面填着银丝炭,正烧的旺旺的。小小的手炉,统共也费不了几块炭,奈何吴贵人打定了主意找茬,便不依不饶起来。
    她眉毛一挑,拔高了声音道:“怪不得人人都想往上爬,贵妃娘娘位高权重,统摄内宫事务果然是有便(bian)宜的,单说这银丝炭,便是寒冬腊月里,我们普通妃嫔,也只能按分例领取,一丝一毫都不能多领。
    今年天气不寻常,才到九月末,却已冷飕飕的,二皇子日日都喊冷,奈何我这为娘的没本事,阖宫连个火星子都见不着。哎——”吴贵人长长叹了一口气,“还是贵妃娘娘有本事,指头缝里漏一些银丝炭,就能将整个芳菲苑熏得暖暖的。”
    真是越说越没谱了,就几块银丝炭,也值得这样大做文章,于莹是皇贵妃,位分高,不好为了几块炭跟人争论,没得掉价。
    她身旁的嬷嬷是个眼观鼻、鼻观心的玲珑人,快步走上前,含笑道:“吴贵人误会了,贵妃娘娘最是恭俭,自不会逾矩,咱们宫里用的炭可不是从库里取的,是皇上体恤贵妃娘娘,从御俭房拨出来,送到芳菲苑的。”
    皇上的吃穿用度与妃嫔是分开的,皆由御俭房专供,用取全凭皇上心意。譬如现下,还未到用炭的时节,妃嫔即使再冷,也只得忍着。皇帝却不用遵循这些规矩,他的寝宫早早就烧了地龙。
    吴贵人一拳打到了棉花上,难免沮丧,她轻哼一声,阴阳怪气道:“贵妃娘娘合该多烧些炭,夜里钻了被窝,也不至于太冷清。”
    “你!”于莹身前的嬷嬷被吴贵人气的变了脸,险些控制不住,与吴贵人争吵起来,还是于莹肚量大,及时喝住了嬷嬷,她神情未变袖内染了丹寇的长指甲却被生生折断了一截。
    吴贵人讨着了便宜,这才得意而笑,趾高气扬出了芳菲苑。于莹有些尴尬,讪讪得看向林虞,无奈道:“别看我面上风光,内里却是苦的,身居高位,统领内宫事务,却不得圣上宠爱。”
    “阖宫的妃嫔都眼红我的位份,恨不得人人来踩上一脚,皇上不为我撑腰,我只得事事按规矩办,生怕行将就错,被人抓住把柄。如同在冰上行走,一步都不能走错。”
    林虞微怔,断没想到于莹会是这样的境遇,她嗫嚅半晌,说道:“皇上封您做皇贵妃,自然是爱重您的,要不然也不能让您统管六宫。”
    于莹也不避讳林虞,从抽屉里拿出小剪子,去剪折断的指甲,一边剪一边沉思,起初她也以为昭胤待她不一般呢,可惜,他看重的不是于莹,而是于莹身后的势力。
    于莹的父亲于怀是镇南将军,手握二十万大军,莫说外族,哪怕朝廷也十分忌惮。于莹初进宫时,昭胤皇位还未坐稳,十日里有七八日都歇在芳菲苑,仅仅半年,就把于莹由原来才人提为皇贵妃。
    于怀膝下有五个儿子,却只于莹一个女儿,对她疼爱的紧,便是看在于莹的面子上,也不得不全力拥护昭胤。
    如今边界安稳,昭胤皇位甚笃,便很少踏足芳菲苑了。
    于莹心里难受,这些话却不能对外人言,她撇撇嘴,慢慢道:“皇上或许重视我,爱却是没有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林虞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只倒了一杯茶,递给于莹,于莹接过去呷了几口,转眼间就将眸中的落寞失意之色遮掩过去,她道:“已近正午,虞儿妹妹就在宫里用饭吧!”
    林虞原不想在宫里用饭,但又不好拒绝,只得应了声是,与于莹一起进了饭厅。
    不到一刻钟,宫人就把饭食摆到了桌子上,满满一桌子菜肴,都是江南口味的,鲜美鲜甜,十分清爽。
    二人刚拿起筷子,就见小黄门走了进来,小黄门垂首作揖,尖着嗓子道:“贵妃娘娘,皇上来了。”
    第四十七章 于莹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
    于莹拿着筷子的手顿了顿,既高兴又觉得悲哀,昭胤已足足两个月未踏足过芳菲苑,他来了,她很高兴,可他偏偏选了今日过来。
    思忖间,昭胤已进了饭厅,林虞随着于莹站起来给他行礼,昭胤走到于莹跟前将她扶起来,而后才对林虞道:“陆夫人也起来吧!”
    林虞站起来,立在一侧,昭胤和于莹坐到桌边的玫瑰椅上,于莹亲热的拉着林虞的衣袖,说道:“虞儿也坐下来吧,皇上最是仁善,你不要害怕。”
    昭胤这才将目光投向林虞,他的目光淡淡的,似乎在看一把凳子或者一张椅子,毫无波澜,他道:“陆夫人莫要拘谨,贵妃既让你坐下,你就不要客气。”
    昭胤今日过来,于莹是很介意的,但她又忍不住自我安慰,或许真的只是碰巧呢,对只是碰巧。
    前朝讲究寝不言食不语,大瑞倒是没有这个规矩,昭胤用了几口饭食,对一旁的小黄门道:“今日的菜太清淡了些,让厨房做一道香辣螃蟹端过来。”
    于莹皱眉,昭胤喜欢松鼠鳜鱼、清谈鱼元,这两道菜芳菲苑都是常备的,今日桌上也摆着,昭胤怎么突然就变了口味,喜欢吃香辣螃蟹了?
    她心里疑惑,却并不表现出来,转头看向昭胤,说道:“是臣妾失职,没有准备好饭食,皇上旁的还想吃什么,我这就让厨房准备?”
    昭胤不假思索:“那就再来一道胡辣汤!”
    林虞一凛,香辣螃蟹或许是巧合,但再加上胡辣汤就定是有意为之了。她口味重,喜欢香辣的食物,以前将昭胤养在宅子里,无事时不仅会往宅子里送银钱,还会在街市上捎两碗胡辣汤。
    她吃的香甜,昭胤却愁眉苦脸,他只喜欢江南风味的食物,对香香辣辣的东西是敬而远之的。
    林虞收回思绪,心里却有些别扭,内侍把香辣蟹和胡辣汤端上来以后,她一筷子也没动,只挑着能入口的东西用了小半碗。
    一顿饭用的别别扭扭,实在算不得好,林虞摩挲了几下衣角,听于莹的意思,昭胤等闲是不来芳菲阁的,好容易来了,于莹定想和他亲近一番,林虞不想再杵在这儿点眼,借故家中有事,退了出去。
    今日的太阳格外大,明晃晃的,照得人眼晕,林虞沿着宫道向西华门而去,长长的宫道一眼望不到头,气派是有的,却冷冰冰的,就如那些严苛的规矩,天凉了,就只管烧炭呀,却因着规矩生生受冻。
    此时此刻,林虞只想快些回凌园,她寝屋里烧了地龙,又暖和又舒适呢!
    突然之间,宫道上来来往往的宫人都避到一旁,默默跪到了地上,林虞觉得蹊跷,回头一看,只见一抬明黄的软轿从身后缓缓而来。圣上出行,旁人都得避让,她赶紧挪到宫道边上,像宫人一样,默默跪了下去。
    只心里觉得奇怪,昭胤不是在芳菲苑吗,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阳光似乎温吞了许多,不像之前那样慑人了,林虞微微抬起头,原来是软轿到了她跟前,遮住了阳光。
    “起来!”昭胤清泠泠的声音响起,林虞站起来身来,只见昭胤正居高临下睇着她,眸中风起云涌,深不可测。
    林虞温声道:“圣上万福。”
    昭胤没理会她,俯下身,伸出手,摩挲着林虞褚青色的衣料,嫌弃道:“这个颜色太难看,与你不相衬。”
    轻飘飘说了一句话,软轿就又远去了,唯余林虞一人,一头雾水的站在原地。回到凌园时,陆悯刚洗漱完,正对着铜镜梳头发,林虞凑到陆悯跟前,柔声道:“二爷,贵妃娘娘召我进宫说话来着。”
    陆悯不置可否:“我知道。”
    林虞接着道:“我在贵妃娘娘的寝宫遇到了圣上。”
    在妃嫔的寝宫遇到圣上,就像吃饭需要用筷子,最正常不过了。根本无需特意说出来。陆悯将手中的象牙梳放到状态上,看着林虞,问道:“林虞,你到底想说什么?”
    林虞眼神真挚,似乎下了极大的决心,认真道:“我和圣上认识,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陆悯轻笑,复又拿起梳子梳头发:“上次进宫参加宴会,我就看出来了。”
    林虞皱眉:“您、您怎么看出来的?”
    陆悯撇撇嘴:“我又不是瞎子,你跟昭胤眉来眼去对视了好几次,我可是次次都瞧到了。”
    什么眉来眼去,什么对视,说的也太难听了一些。林虞嘟起小嘴,不高兴道:“您既看到了我和圣上眉、来,眉来眼去,又为何不问我缘由?”
    陆悯将一支碧绿的发簪箍在发顶,凑近铜镜敲了敲,嗯,今日这头发梳的不错。他这才把目光投向林虞,懒懒道:“你要是想说自会告诉我,若是不想说,我又为何要问?”
    这似乎也蛮有道理的。
    林虞沉吟片刻,将自己救过昭胤的事情一五一十说给陆悯听,陆悯含笑看向她,慢悠悠道:“昭胤这小子吃过苦,最会揣摩人心,曾装巧卖乖骗了无数人,踏着用骨架搭起的阶梯登上了皇位。”
    他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捏了捏林虞的鼻子,接着道:“先皇没有嫡子,按照无嫡立长的惯例,皇位本应该传给大皇子,奈何大皇子性情暴戾、贪欢好色,大臣一致上书反对将他立为太子。
    昭胤虽然年纪小,却十分仁义好学,昭宁信任他,经常在先皇跟前替他美言,先皇宠爱昭宁,对她的话深信不疑,便将昭胤立为太子。”
    “先皇驾崩之时,昭胤羽翼未满,大皇子却已重权在握,为了抢夺皇位,大皇子连夜派人追杀昭胤,御林军数以万计,谁都不知道昭胤是怎样逃过御林军追杀的。”
    陆悯眸光闪烁,拉长声音道:“原来竟是你救了她。”
    林虞一怔,世事无常,她哪里能想到自己小小的善举,救下的竟是当今圣上。仔细说起来,她与圣上,与东郭先生和狼极其相似。
    众人都道林远仲是被奸人陷害才失了圣心隐退在家,只有林家人知道,林远仲隐退是因为圣上忌惮,林远仲清正廉洁、兢兢业业,博了一世贤名。
    昭胤就是因为名声好,才谋得了太子之位,他太知道名声的好处了,便也格外忌惮拥有好名声的大臣。所以才派人弹劾林远仲,将林远仲拉下马。
    林虞蜷缩起手指,她救了圣上,圣上却差点将林家打入十八层地狱,这不是东郭先生与狼又是什么?她心中冒起一阵寒气,暗暗决定以后定要离昭胤远远的。
    正想得出神,只听陆悯问道:“你用过饭了没有?”
    林虞点点头:“用过了,但还是有些饿?”
    陆悯站起身,拖着林虞向小饭厅走去,一边走一边道:“既有些饿,那就再吃一些。”
    天凉了,厨房包了热腾腾的猪肉馄饨,浓浓的鸡汤做汤底,再撒上一把香菜,别提多香了,芫荽知道林虞的口味,又特地炸了一叠子辣椒摆在她跟前,林虞连汤带馄饨吃了满满一碗,吃的心满意足。
    转过头,才发现陆悯正百无聊赖的剥栗子,她疑惑道:“二爷,您不喜欢吃馄饨?”
    陆悯点点头。
    林虞皱眉:“那您怎么还让厨房包馄饨?”
    陆悯阔绰,厨房做饭也很阔绰,除了主子特地吩咐,每餐都会荤素搭配,做二十几道菜。今日只包了小馄饨,不用说也知道是陆悯吩咐过的。
    陆悯乜林虞一眼,没好气道:“我不喜欢吃,不是有人喜欢吃吗?”
    林虞赧然,倒没想到陆悯会特地让厨子做她喜欢的饭食,便道:“二爷有心了。”
    陆悯轻笑,勾勾手指对林虞道:“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林虞依言坐过去,堪堪坐定,陆悯就将一枚白白胖胖的板栗塞到她口中,糯糯的味道在口中化开,甜丝丝的。
    林虞有点蒙,粗粗嚼了两下,就将板栗往下咽,板栗又干又粉,卡在她嗓子里,上不来下不去,咽得她直咳嗽。
    陆悯也没想到喂一颗板栗竟会出现这种状况,赶紧倒了一杯水,递到林虞嘴边,林虞就着他的手将水喝完,这才把板栗带下去。
    林虞咳嗽咳得脸都红了,十分不好意思,扭头就要走,陆悯一把拉住她,将她拽回玫瑰椅,含着一颗板栗递到她唇边。
    林虞本想拒绝的,但那颗狭长的丹凤眼直直看着她,眸中含着深长的意味,无声胜有声,莫名的林虞就张开了嘴,她伸出舌头,将那颗板栗一点一点卷到口中,那板栗一半是凉的,另一半因着在陆悯口中含过,已变得温热。
    林虞把板栗咬开,细细嚼碎,最后已分不清哪里被陆悯含过,哪里没有被含过,她一股脑咽了下去。这下已品不出板栗的味道,只觉得满口都是陆悯身上的柏子香。
    看着林虞发怔的小模样,陆悯觉得十分可爱,伸手在她头顶敲了一下,慢悠悠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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