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门外,陆庆衍焦急地踱着步子。
    他能处理政务,却很需要一个武官来替他处理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他也不是没想过要去军中要一些人才,只是尝试了一次以后,他就不得不无奈放弃了。
    陆庆衍的心气很高,他是要将哈尔滨打造成北国明珠,成为未来如同江南一样的塞外江南。故而,他要的人不仅要懂军略,还要懂治理,懂经济。
    军中少不了会带兵打仗的人,甚至也有些笔杆子也不错。但治政的本事谁有?若是有,也不会跑去行伍里当兵了。
    这个时候,李岩进入了陆庆衍的视线,一拍即合,他所有期望的需求都在李岩身上得到了印证。
    “一会儿,该如何准备迎接李岩呢?远征公司豪富,寻常场面只怕是留不住他的心。若是直接许诺重金,却又要担心人家面子上过不去,毕竟人家也未必是那等贪钱的人。再者,李岩终究是读书人出身,恐怕也会有些耻于言利……”陆庆衍左右踱着步子,有些摸不着头脑。
    “罢了罢了,且是顺其自然吧。毕竟,我准备的那官位也实在有些拿不出手……”
    哈尔滨守备队,说白了就是预备役民兵,并非是大明官方驻军。故而,在军衔级别之上,都是很低,仅仅只是个上尉军衔,还是预备役的。到时候能筹措到多少兵马,还得看陆庆衍到了哈尔滨以后是个如何的情况。
    若非是日本海毕竟是大明重要内海,海参崴还真不会有一支正规军队驻扎,并且配备有一支分舰队。
    但哈尔滨这样的内陆城市少有什么重要的军事驻扎的必要了。
    毕竟,满人已经被剿灭,俄罗斯人还未冒头。蒙古人早已蛰伏,一切都看起来很是平和。
    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朝廷也的确没有道理吧紧张的编制名额挪到哈尔滨上。
    一想起这点,陆庆衍就有些惴惴不安。他之所以挖不动军旅的人,严要求是一方面,可给的待遇低却也是备受诟病的。
    这样想着,陆庆衍有些心下烦躁,想要走开,却忽然间感觉自己被人盯住了。
    他定神看过去,却是有些楞。
    “李岩?李主事?”李岩在远征公司的职司便是日本分部主事,是潜力实力派中层。按照远征公司的待遇,这些中层干部不仅有丰厚的俸禄,还有名目繁多的奖金、津贴。无他,远征公司体量庞大,一如荷兰人的东印度公司。
    远征公司的日本分布主事换算起来,便是如同吕宋总督一样,都是一方封疆大吏,手中掌控的资源算起来甚至比陆庆衍之前经手过的所有资源还要多。
    故而,在陆庆衍的想象力,李岩应该是光彩照人而来,是盛气凌人而来,是恃才傲物而来。
    唯独没有想到过,李岩竟然会是这么风尘仆仆,这般气色不佳,这等寒酸潦倒。
    眼前的李岩,双眼红肿,身上的衣服汗臭扑鼻,身上透着一股异味,脸上油腻又仿佛撒着一层土。整个人不像是进京的,反而像是逃荒的。
    “陆大人,实在不好意思,一路紧赶慢赶,这才到。也没来得及收拾。”李岩不好意思地说。
    “眼下海疆通畅,南来北往,何其方便。我正是想着这一点,这才定了今日之期,怎么……”陆庆衍不敢置信,若非是熟悉的声音,真切的面容,他都要以为遇上骗子了。
    “唉,今时不同往日。天津卫是远征公司起家之地,我在远征公司恶了贵人,现在难过了。是以,这一回我是通过漕船北上的。”李岩无奈地说。
    “漕船,唉,原来如此。”一听是漕船,陆庆衍这就明白了过来。
    漕船没有之前那么风光了。
    虽然依旧有一些内陆运河港口需要船运来维持交通,畅通商贸,但最大的漕粮改海运以后,漕运就渐渐没落了。
    毕竟,海运的成本实在太低了。至少远比损耗极高,一路上都要经历重重关卡的内陆运河要高。只要有水平能搞海港的港口,而今都已经不再依赖运河转运物资。
    伴随着利润的下降,用户的减少。
    运河漕运自然是日暮西山,到最后,只能靠着价格战来维持生计。
    只是这样一来,船运条件会如何,自然不言而喻。
    富家子弟且不提,他们可以坐官船,可以自己买船,亦可包船,总之能够区隔开穷苦人家。但穷苦人家能坐的船只条件就差了,脏兮兮,臭烘烘,那都是常态。
    “李岩主事……”
    “我已经离职了,远征公司,非我栖息之地。”
    “那这一千元宝钞的安家费,你无论如何要收下。过往的时候,远征公司如何,我都不问。李岩贤弟,你若早些和我说,我定然要亲自安排船只接你入京。何必如此紧赶慢赶,真是罪过,罪过。”陆庆衍心中窃喜,动作更是大方起来。
    “知遇之恩,没齿难忘。”李岩感动地说。
    “哈哈,这些虚言少提,来来来,我且与你说说咱们北疆的事情。”
    ……
    陆庆衍接着李岩入京安顿下来,便说起了此行前往黑龙江之事。
    “眼下的黑龙江,便是北大荒。这哈尔滨,挺起来词汇似乎有点意思,其实……按照那地方的话说起来,就是个渔村。”陆庆衍说着,便表情凝重了起来:“既然李岩贤弟决意与我一起创一番事业,那我也不瞒着李岩贤弟那些光鲜面下艰难的地方了。”
    “陆兄能邀我来此,是看得起我李岩,何谈这些有的没的。既然信得过我李岩,便是再困难的艰难险阻,我也定要迎难而上,哪怕刀山火海!”李岩换了身衣裳,又洗漱了稍许,这会儿振作起精神,却有一番英姿勃发的豪情。
    两人算起来,年岁都不大,正是三十左右大干一场的时候。
    “好!我们便大干一场!”
    见李岩如此表态,陆庆衍放下心中担忧,一五一十地说起了黑龙江的问题。
    这会儿的黑龙江,早再大明建国初年的时候就已经纳入了版图。但那时候,并没有黑龙江省,取而代之的是努尔干都司。
    虽然有都司这样一个军事管辖区域,但这里并没有民政管辖,是典型的羁縻土著,大明的存在感仅限于名义上的管辖。
    真正让大明对东北有效管辖的,是辽东的卫所。大明在辽东建立了众多的卫所,他们带来了一个巩固边疆最重要的成果:汉人移民。
    无数汉人移民到了辽东,让这里宛如塞外江南。
    只可惜,建奴铁蹄踏来,辽东成了人间地狱。
    后来虽然朝廷又着力发展这里,甚至颁发了还辽令这等振奋人心的法案,却并没有让黑龙江的情况有所改善。
    原因却也很简单,黑龙江这里都是土著,汉人移民实在太少了。
    “汉人少,我们就很难巩固对当地的治理。甚至,我这哈尔滨知府的牌子,也很可能只是一个移民署的干活,首先要做的,不是什么当官当老爷,而是怎么给哈尔滨带来足够的人口。”
    “朝堂给了咱们什么支持?”
    “囚犯的流放可以改,税收可以免,财政会转移支付,钱不缺,从辽阳通往哈尔滨的路也已经修了一半了。从罗津的船到海参崴也很近,顺流进入松花江的哈尔滨,水路顺畅。陛下发了话,朝鲜的资源都可以相当支持我们对东北的开发。”
    “有钱就好办。至少能鼓起一批军屯的人,就拿分土地做诱惑。这一点,是移民的利器。”
    “没错,我初步定了一百亩一人,种子、耕牛都能送,只要他们肯在哈尔滨勤恳劳作定居。就是房子,我也遣人开始搞大工程了。大村庄、大庄园。”
    “农具、种子、农药,再去京师大学堂请几个农学家,这大庄园说不定能成。”
    “对对对,就是如此!”
    ……
    两人讨论的热切,更是一拍即合,迅速出发前往到了哈尔滨。
    当时光落到大明二八一年的九月时,两人已经在哈尔滨的府衙里待了有小半月了。
    “前景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虽然咱们可以做各种各样的办法争取移民过来,但在移民到来之前,咱们要想好,如何面对哈尔滨的情况。我们不可能等移民到了,才去干活。那等于丢光之前的业绩。朝堂很看重那些土著。”说起这些,陆庆衍就有些挠头。
    “东北的土著,我去见过几家了。鄂伦春人、赫哲人,那些土著各个都是与女真人一样凶悍的存在。据传能够徒手搏击黑熊,都是些极厉害的人物。但听陛下的意思,似乎对这些女真人很有好感呢?”李岩问道。
    “是上好的兵员呀。”陆庆衍很清楚这一点,笑着说:“而且,特别便宜。与日本人一样。”
    大明征服日本以后,关于日本浪人武士的传闻也迅速传开。这些打仗勇猛的日本浪人竟然只需要一个饭团就很满足,真是不可思议。
    至于那些流落在白山黑水里的土著,自然更加惹起皇帝陛下的垂涎。
    这些,可都是能争取到的极佳兵源。
    “从前,建奴也是兵员质量不断下降,是靠着抓那些生女真这才维持了相当雄厚的战斗力。现在,干这活的轮到我们了。”陆庆衍说。
    “不不不,知府,我的想法没这么简单。”回忆着一路上见过的那些土著,李岩斟酌了一下,说:“简单粗暴的抓人,这不符合我们天朝上国的身份,更不利于我们在这里长久稳固的建立治理体系。”
    “哦?怎么说?”陆庆衍刚刚换回了一身铠甲,穿上了两块许多的短衫。
    东北纬度很高,哈尔滨更是国内所有府城里最高的。但是,这里的夏天却依旧眼热,而且白天十分漫长,让陆庆衍很有些难以适应。
    “这些人,其实很好收买。容我调查几天,可能可以比简单的抓人更有效。再者,这天下已经没有下一个可以让生女真人去肆意抢掠的地方了。如果只是简单的抓人,让他们跟着一起抢劫发财,恐怕并非良策。”李岩说。
    陆庆衍点了点头,忽然间听外间一阵喧哗。
    两人对视一眼,都起身出去。如果不是什么大事,等闲是不会有人来的。
    “陆庆衍啊,来看看,来的是谁!”隔着老远,一个熟悉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陆庆衍瞪大了眼珠子,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一人,惊讶道:“是你?梁益心!梁哥,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在大兴县干的好好的吗?”
    “一个受夹板气的县丞有什么好干的,至于这么大惊小怪吗?”
    “不是……我说你,怎么就来了?官不当了?”
    “不当了。来投奔老弟你了啊。”
    “不是……那可是京官啊,正七品的县丞!”
    “嗨,怎么老说这些有的没的。这位就是李守备吧?幸会幸会,我,梁益心。往后啊,就来这北大荒找食了。”
    “梁县?幸会幸会。我是李岩,喊我名字就行。”李岩连忙伸手过去,用力摇了一摇。
    “可别,往后你们就是父母官,我可是一介小民。要知道,我身后啊,可是有几百号人等着吃饭呢。”梁益心说完,哈哈大笑。
    “唉,行了行了,少贫嘴了。本以为你就真是喝醉了,走的时候也没见你说什么,没想到……算了,来,我安排,给你接风洗尘。也不出去了,就在后衙对付对付。”陆庆衍说着,无可奈何地迎着几人入内。
    “什么几百号人?要请客吃饭,咱们恐怕够不着。”李岩抓住了关键点。
    “都是信得过我,在京师城外拉的盲流。我从顺天府拿的赞助,从户部里拿的拨款,好不容易一路带了过来。”梁益心说得轻描淡写,但谁都清楚那几关有多难过。
    不过梁益心的确有利于骄傲:“当然,现在我是黑龙江农垦公司的主事了。两位,往后可以教我梁主事。等这农垦公司做大了,就是又一个远征公司!”
    “事到如今,还能说啥?一起干吧。”
    梁益心不会想到,他会一语成……语言。
    一个新的征途,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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