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之瑜勒马停转,望着前面巍峨南京城墙,轻轻呼出了一口气:“这下子,总算能赶上了吧。”
    这样想着,朱之瑜又是一夹马腹,纵马狂奔朝着前方冲去。
    只不过朱之瑜赶路得急切,后面一人却是叫苦不迭:“舜水先生,舜水先生!等等小弟罢,这一路颠簸,我的两腿都要被磨烂了!”
    只见后面这人三十上下,身材清瘦,面含忧色。
    朱之瑜闻言,却是大笑道:“太冲!你当年为父鸣冤,庭锥奸党的狠气去了哪里?陛下赞你是忠臣孤子。眼下,我等一生所学终于有了施展的机会,终于有了挽起这颓唐大势的机会!你却是连路都耐不住吗?”
    “舜水先生,早知如此,你当初又何必放弃当年礼部第一的功名。”后面这人高呼着,却是不再抱怨,继续打马前行,赶路了起来。
    舜水先生就是余姚朱之瑜。
    朱之瑜家是余姚名门,祖父朱孔孟就多有名望,父亲朱正官至漕运总督。只不过朱家有一个世代相传的祖训:便是道不同不相为谋,很是清高,不容于官场俗吏。清高的直接后果便是朱之瑜艰难的童年:父亲英年早。母亲拉扯着三个孩子贫寒度日。朱之瑜也早当家。小小年纪就养家糊口。不但干种地屠宰之类的农活,连城里的帮佣杂役也曾做过。
    好在,朱之瑜很上进。生活虽然艰辛,学业却没落下,一面打工一面自学,先后更是拜了三位名流为师:朱永佑,张肯堂,吴钟峦。朱永佑,崇祯年间的吏部侍郎,张肯堂。崇祯年间的福建巡抚,最厉害的是吴钟峦,虽说官职不高,但教育成果显赫。
    这三位老师先后传授给朱之瑜的,除了传统儒家学问外,还有明末一门新兴学科:实学。
    实学,源起于宋代的“事功学派”,强调经世致用。
    就这样,五年前,崇祯十一年朱之瑜被推荐到礼部,以文武全才第一的名号第一次走上历史的舞台。那年,朱之瑜三十八岁。
    三十八岁的朱之瑜已经很成熟了,他没有被功名冲昏头脑,他看清楚了当今世道日坏,国势维艰。官为钱得,政以贿成,朝政紊乱,官场恶劣。此时入仕,只能陷入泥潭。
    此刻,奔向南京的朱之瑜想起了自己当年对妻子说过的话:“我若第一进士,作一县令,初年必逮系;次年三年,百姓诵德,上官称誉,必得科道。由此建言,必获大罪,身家不保。自揣浅衷激烈,不能隐忍含弘,故绝志于上进耳!”
    当年的他看透了世道,明白自己锐意进取进入官场妄图改变这个世界,只能给自己招祸。
    所以朱之瑜说:“世俗之人以加官进禄为悦,贤人君子以得行其言为悦。言行,道自行也。盖世俗之情,智周一身及其子孙。官高则身荣,禄厚则为子孙数世之利,其愿如是止矣。大人君子包天下以为量。在天下则忧天下,在一邦则忧一邦,惟恐民生之不遂。至于一身之荣瘁,禄食之厚薄,则漠不关心,故惟以得行其道为悦。”
    朱之瑜不重权欲,他只想一展胸中报复。他明白民生是国本,所以没有入仕也在民间奔走,关心民生,希望用自己一点微末的努力将胸中的那番韬略施展多一点,将这世界多往好的地方改变一点。
    显然,朱之瑜是不甘心自己被埋没的。
    而这个时候,北国消息传来。突然间,年轻的太子骤然崛起。肃清户部混乱,理顺财计政策,练一方强兵平定内寇,举艰难之力鏖战建奴,杀虏酋阿巴泰雪大明国耻。
    一时间竟然让朱之瑜有了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之感。
    当他听闻朱慈烺正在星夜兼程南下南京监国的时候,朱之瑜坐不住了。他买了好马,风雨兼程地从浙江余姚拼命朝着南京赶过去。
    一路上,朱之瑜还看到了很多很多的同仁志士被这样一个惊喜所吸引。
    有了朱慈烺的大明,就如同在寒冷的冬夜之中,于草原上燃起了一点火星。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朱慈烺的火种点燃了散乱如沙的这些大明志士的火种。
    就如同,朱之瑜一出余姚就看到了一同前去的黄宗羲。
    同在余姚,更年长的当然知道这个小自己十一岁的黄宗羲学识渊博,胸中有大韬略,是不弱于自己的才学之士。
    而这样的才学之士,一样也如自己一起被朱慈烺吸引,唤起了挽救苍生的希望,这如何不让朱之瑜感慨难忘?
    “现在再去,一样不晚!”朱之瑜说罢,便打马狂奔,朝着前方冲过去。
    看着兴冲冲的朱之瑜打马冲去。
    跟在后头的黄宗羲却是有些沉默。
    十五年前的黄宗羲就已经扬名海外,被称之为姚江黄孝子。对于推崇忠孝的古代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崇高的荣誉。
    有这样的一个基础在,黄宗羲拜名师,苦求学,师从大儒刘宗周,得蕺山之学精髓,续钞堂于南雷,以承东林之绪。
    只可惜,黄宗羲时命乖蹇,屡试不第。去年北京科举黄宗羲又是名落孙山,只能在去年冬月初十回到余姚。唯一可以称得上庆幸的是黄宗羲没有遇上兵乱。
    只不过,这一回去南京投靠太子。黄宗羲却不全然都是那般纯粹的激动。
    他虽然对这位战功赫赫的太子抱有希望,却担心这位强势南来的太子会让江南格局大变。
    任何变动,都是对既有利益的格局。
    黄宗羲虽然只是一个落第的士子,却是这个时代当仁不让的参政者。也就是说,他拥有远不止于官面上身份的实力以及影响力。
    而这,便涉及到了东林之后的另外一个关键性存在——复社。
    崇祯元年,张采中进士,张溥以覃恩选贡人京师太学,廷对高等,名满京华。很快,张溥与杜麟征、王崇简结燕台十子社,随后又结识在京士子米寿都、陈肇曾、杨廷枢、徐汧、罗万藻、艾南英、章世纯、朱健、朱徽、张采、宋征璧等人。
    张溥高呼:“我国家以经义取天下士,垂三百载,学者宜思有以表彰徽言,润色鸿业。今公卿不通六艺,后进小生剽耳佣目,幸弋获于有司,无怪乎椓人持柄,而折枝舔痔,半出于诵法孔子之徒。无他,师书之道亏,而廉耻之途塞也。新天子即位,临雍讲学,丕变斯民。生当其时者,图仰赞万一,庶几尊遗经,砭俗学,俾盛明著作,比隆三代,其在吾党乎?”
    一众士子为张溥所言振奋,结社入内,彼此交厚。
    戊辰会试,只有受先、勿斋两人及第。落第的士子们抱团取暖,彼此痛诉失意。趁此时机,张溥喊出了复兴绝学的口号,开始联络天下士子。
    燕台十子之盟包括了江右和松江文人集团的核心人物。江右文人张、罗、陈、艾四家,有三人在盟,即使艾南英日后被复社所摈弃,但罗万藻、章世纯、陈际泰都成了复社中的著名人物。松江文人夏允彝、杜麟征与陈子龙,是几社六子中的三人,陈子龙在天启七年(1627年)已与张溥、张采相交。严子岸即严渡,其父严调御与弟严武顺、严敕曾成立小筑社,称余杭三严。小筑社后来与张岐然(秀初)、江浩(道暗)所办读书社合并。张溥与严渡结识后,严渡返浙,‘始大合两浙同社于吴门”,共同加入复社。这样实际上张溥已经联络了江右、两浙、闽、松江以及北方的燕(都门)、赵、鲁、卫等地区较有影响的文社领袖。
    崇祯二年,张溥集吴越间俊造,召集了十六会社:江北匡社、中州端社、松江几社、莱阳邑社、浙东超社、浙西庄社、黄州质社、江南应社、浙西闻社、江北南社、江西则社、历亭席社、昆阳云簪社、吴门羽朋社、武林读书社以及山左大社于尹山,号称尹山大会,此会一开,正式宣布了复社的成立。
    不比松散的东林,张溥更像是一个真正的政党领袖。无论是组织纲领还是行动策划,后勤钱粮筹备,张溥都有准备。
    故而,其后复社接连召开大会,如崇祯六年召开虎丘大会,先期传单四出,至日,山左、江右、晋、楚、闽、浙,以舟车至者数千余人。大雄宝殿不能容。生公台、千人石,鳞次布席皆满,往来丝织,游于市者争以复社会命名,刻之碑额,观者甚众无不诧叹,以为三百年来,从未有此也。
    崇祯九年八月,复社又在桃叶渡召开大会,这一次是一次纯粹的政治集会,当时的吴应箕与冒辟疆、陈定生、顾子方等大开桃叶寓馆,悉会天启阉难死者诸孤十三人,声势浩大,剑指阉党阮大铖,惹得阮大铖十分忌惮,谈兵论剑,招纳游侠以图自保。
    显然,比起只是名望甚高的东林。复社组织更严密,人数更多,基础更深厚,是一个格外有力的存在。
    也正是复社的存在,让张溥虽然并无实权,却俨然江南真正的主人。
    太仓州知州刘士斗到任后,“每事咨之,受先及天如告假归里,尝与瞻文(士斗)密切相左右焉”。崇祯六年(1633年),太仓受风灾,“斗米千钱,太仓漕无输,刘士斗念切民瘼,与两张谋救荒之策。采广咨博访,得府胥宋文杰言’,。张采著《军储说》,张溥作跋于其后。明代漕粮输运,有严格规定,不得随意更改。二张主持救荒,变革漕规,足见两人本事。
    而这一点,在崇祯十四年周延儒复相入阁为首辅一事上施展得淋漓尽致。
    崇祯十四年,朝中“郑三俊、刘宗周、黄道周等皆得罪”。时任礼部郎的复社成员吴昌时移书张溥:“虞山(钱谦益)毁而不用,湛持(文震孟)相三月即被逐,东南党狱日闻,非阳羡(周延儒)复出,不足弭祸。”张溥对国家的前景十分担忧,也认为“非起复宜兴,终是孤立之局”,决定争取周延儒,使其重返内阁以控制局面。于是与钱谦益、项水心、徐勿斋、马素修等人谋于苏州虎丘石佛寺,“遣干仆王成贻七札入选君吴来之先生昌时邸中”。吴昌时当时“手操朝柄,呼吸通帝座”,但皇帝身边,内臣密布内外,“线索难通”,王成熟背七札,再“一字一割,杂败絮中至吴帐。为蓑衣裱法,得达群要”。
    若只是寻常帮助周延儒复相那也算不得张溥厉害。
    更厉害的是,张溥对周延儒说:“公若再相,易前辙,可重得贤名。”
    说完这些,张溥又拿出密疏救时十余事,让周延儒上台以后一一做出。
    要知道张溥和周延儒的关系,理应是周延儒高于张溥的。崇祯四年张溥应会试,周延儒主考,初识张溥,“恨相见晚,恩礼倍至”。论资格,周延儒是张溥座主,且长张溥九岁,张溥即是其弟子。
    师徒纲常是古代铁律,却在张溥与周延儒身上走了样。
    要知道周延儒也不是一般的政治人物。周延儒是一位当过内阁首辅,这次要再度角逐内阁首辅的大佬。现在,却依旧要听从张溥的吩咐。虽然荒谬,却不得不承认张溥的地位是真的高于周延儒。
    崇祯十四年,张溥费尽心机,又殷勤期望周延儒施展自己的救国纲领,于是将周延儒推上了首辅之位。
    想到这里,黄宗羲想起了自己。
    崇祯四年,张溥在南京召集“金陵大会”,当时恰好也在南京的黄宗羲经友人周镳介绍参加复社,成为社中活跃人物之一。这年,他还加入了由名士何乔远为首领的诗社;后来,黄宗羲与万泰、陆符及其弟宗炎、宗会等还在余姚组织过“梨洲复社”。显然,黄宗羲成了复社的骨干铁杆。
    许是天意弄人。
    黄宗羲很快却发现自己陷入了一个莫大的窘境之中。

章节目录

大明最后一个太子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一曲书屋只为原作者几字微言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几字微言并收藏大明最后一个太子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