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因你家之事而死。”
    “那也是他的命!”应白素闭了眼睛,快速捻动佛珠,“谁让他娘见钱眼开,叫他来娶我呢?人生种种际遇,不过交换二字,他们觉得值,做了,就得自己承担风险,别人可负不了责。”
    叶白汀仔细观察着她的表情:“你的孩子,夭折了。”
    应白素仍然淡淡:“世间哪里有什么好地方,天下乌鸦一般黑,死了就死了吧,活着也不过是在人间苦海里蹚一趟,有什么意思?我们母子缘分浅,也挺好。”
    腕间佛珠捻的越来越快,怎么转心绪都无法平静,她睁开眼,森冷目光看向叶白汀:“你们过来寻我,不是为了问徐开,扯什么别的?”
    仇疑青挡住叶白汀,问她:“徐开昨夜可曾来找过你?”
    应白素眯眼:“我都说了,我同他不是——”
    仇疑青:“锦衣卫查知,你当年不愿嫁人,就是同他厮混,你还以为能瞒得住?”
    应白素一怔,自嘲的笑了下:“也是,你们锦衣卫,想查什么查不出来?”
    “没错,我当年的确和他好了,那时年轻不懂事,以为是在为自己抗争,并不明白,别人才不关心我是不是糟践自己,难不难过,心不心疼,他们只要自己面子不丢就行了……想通了,不把自己当回事了,日子就能好好过了。”
    应白素嗤笑:“我同徐开私通,不过看着他贴心,省事,我要的关心他能给,我要的便利他能带来,旁的就再没什么了,他日子过的如何,有没有家人朋友,有无恩怨情仇,……您问再多,我都不知道。”
    仇疑青:“本使问,他昨夜可曾来找过你?”
    应白素这次点了头:“有。”
    “你们做了什么?”
    “孤男寡女,深夜相会,还能做什么?”应白素低笑,眉眼现出些许风情,“自然是那种事……不过他并没有久留,完事后,我就赶他走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亥时末,子时前吧。”
    “他可曾同你说了什么话?”叶白汀从仇疑青背后冒出头来,“平时很少会说的?”
    应白素:“他那种性子闷的人,还能有什么,无非是我让他得了手,他满足又情动,跟我说让我记着他,想着他,一辈子都不要忘了他这种话。”
    “其它的呢?”
    “没了。”
    应白素很坦然,说话时不躲不避,直直面对叶白汀和仇疑青。
    叶白汀:“六年前你丈夫的死,你果真什么都不知道么?”
    应白素眯了眼:“此话何意?”
    叶白汀:“你的丈夫,和你一起离开侯府,回史家途中被劫掳而走,此后不管是盗匪索要赎金,还是给予信物,都没有人再见过你丈夫本人——他真的是在回家途中被掳走的?”
    这件事只有应白素一个人为证,如果她撒谎了呢?
    应白素冷笑:“我当时之言,就是事实,如果锦衣卫见疑,可去京兆尹调卷宗,怀疑我,掌握了证据,大可把我抓回去——但我劝两位小心说话,过往翻动不易,牵一发动全身呢……还有有些事,知道就行了,别外传,否则,我爹不会放过你们的。”
    这话里每一个字,叶白汀都明白,可这过于轻狂笃定,甚至带着威胁的语气,他就有些不懂了。
    “你可知——”
    “知道,锦衣卫指挥使,辖京城及各地卫所,总管禁卫军防卫,办百官案,理罪诏狱,”应白素知道对方要说什么,还真一点都不怕,笑的意味深长,“可别人害怕,我们侯府可不怕。”
    ……
    直到走出应白素院子,叶白汀都没能想明白这个问题,侯府不怕仇疑青,什么意思?
    他并不觉得所有人都得怕仇疑青,抛开指挥使的身份,仇疑青和所有人一样,都是普通人,可在这种社会制度下,仇疑青的身份和他能所做的事,的确有很大分量,单对朝廷命官的办案关押之权,就能让人闻风丧胆,心里有鬼的官员,甚至比百姓更害怕锦衣卫,一旦被抓住小辫子深查,诏狱,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侯府有什么特别的?为什么和别人不一样?
    叶白汀只能想到一个方向,就是这里更大的靠山……是谁?
    皇上他之前见过了,和仇疑青私交颇深,如果侯府是皇上的人,关系紧密,仇疑青不可能不知道,所以不是皇上,什么人,力量能比皇上还大?
    东厂西厂,他也见识过了,两位公公心里明显有小九九,底气却都没有那么强,至少对于仇疑青和北镇抚司,他们的态度是拉拢,当然能不能拉拢到是另外一回事,但从这个结果可以看出来,宫里目前两位重量级人物,一个太皇太后,一个太贵妃,势力是被皇上压制住了的。
    都不是,那还有谁?
    还是有人在假装,明里‘示弱’,暗里干着别人都不知道的事?
    叶白汀看了仇疑青一眼,这个秘密,就是他说的在查,尚未确认,不方便说的事吗?
    仇疑青以为他在思考接下来的行程:“命案新增,申姜一人怕是忙不过来,我得过去,你呢?可要一起?”
    叶白汀摇了摇头:“现场你们看吧,我回去验尸。”
    “也好。”
    “我会仔细尸检,确认死者的死亡地点及时间,有了结果,立刻让人送过来。”
    “我先送你回去。”
    ……
    叶白汀回到北镇抚司,到了仵作房,准备好工具,尸体一回来,就开始检验。
    想要确认水塘是否是死者溺亡地点,并不很难,首先观察死者指甲,活人入水淹死,必定伴随挣扎动作,手在水里乱抓,指甲缝里很可能会有水域植物残留,水很干净没有痕迹,手上也很大可能会因这些动作受伤,受伤也没有,大力挣扎造成的肌肉痉挛总有吧?
    可死者都没有,干干净净。
    去衣细验,发现尸体手腕上有被绑缚过的痕迹,痕迹稍稍有些模糊,且非常浅,用的应该不是什么麻绳一类,而是软布,因为痕迹轻浅,现场初检时才没发现。
    从系结方式,痕迹深浅分析绑缚力道,这个绑缚形式应该是双手背在身后。
    死者的肩部也有部分淤青,两肩前侧,骨头凸出点,两处淤青很明显,后脑接近耳根的部分,有一枚半椭圆,不太清晰,类似指痕的印迹……
    接下来进行肺部解剖工作,溺死者因肺部空气被挤压,会有水气肿的现象,肺部体积会膨胀,重量增加,表面甚至有肋骨压痕,切开会有大量血性泡沫流出,出血斑明显。
    所有这些,死者都有。
    溺死之人除了呼吸道,消化道也会有溺夜进入,法医在对溺亡者尸检时,经常会在胃里发现大量的水,泥沙,或者不同的,体积较小的藻类,水中浮游生物。
    死者的内脏器官却很干净,什么都没有……
    不,还是有一点的。
    叶白汀细细翻检很久,没有发现与水塘有关的任何东西,倒是发现了一小团白脂样的东西,米粒大小,形状细长,边缘圆润,没什么味道,看起来像是……蜡油?
    叶白汀在停尸台前忙了很久,结论和最初差不多,徐开的确是溺死的,地点却不是发现尸体的那个水塘,而是另有第一现场,他和仇疑青那个略有些大胆的猜测,可能性更大了。徐开肩膀两边的淤青,可能是被按在水盆边硌出来的,耳侧指痕,是凶手压力,背后绑缚的软布,也是为了减少徐开的挣扎。
    凶手杀人之后,抛尸水塘,可能知道徐开安排的事,故意在今晨申姜到来时,造了一个‘徐开正在投湖自尽’的假象……
    带信小厮看到的屏风后的人,可能就是凶手本人,水塘不远处说听到类似落水的‘扑通’声,也不一定就是人,可能是石头什么的。
    凶手的目的……就很简单了,混淆死亡时间,给自己创造有利的不在场证明,同时依照徐开留下的信,三老爷应玉同在积年命案上有极大疑点,已经死了,徐开本人也死了,这个案子到这里死的人够多了,完全可以结束封存。
    可惜北镇抚司不是那些糊涂官,有些事,不容这么糊弄过去。
    叶白汀仔细把尸检结果写了,提醒仇疑青注意蜡油这个线索,还有人死尸沉,从房间搬运到水塘,距离明显不短,自己抱着或背着都很难,会不会有使用工具的可能?如果凶手使用了工具,什么样的最方便?
    尸检工作结束,他也没有休息,回到暖阁,继续进行颅骨复原。
    这项工作进行起来就没那么快了,但他已经做了好几天,大量基础测量工作已基本完成,接下来只看精细计算,拼捏调色的手活儿……
    叶白汀非常专注,一头扎在工作台上,不知时间过去了多久,想起来就吃两口饭,想不起来,只要肚子没饿的疼,就闷头一直干,外面值守小兵看着的,天色暗了会给他掌灯,天亮了会记得进来熄,他自己连时间观念都忘了……
    终于到这天下午,他兴奋的搓了搓脸,蹦起来:“大功告成!”
    他抱着胳膊,往前往后走,往左往右看,做最后的小调整,然后驻足观察,发现这个人……长得可不能算帅。
    方长脸,略扁平,五官平平,气质平平,放到大街上去,给了银子让人夸,顶多说一句不丑,再加一句就是老实人,说长得俊,那就违心了 。
    叶白汀最后检查了眼珠和舌根,保证所有角度的泥都没垫错,脸部弧度就应该是这样子,对比年龄,骨骼走向也没问题,招手叫了一个小兵过来,让他去档案方调资料,要史学名和应溥心的画像。
    申姜的走访工作向来细致,两个死者画像早就送回来了,叶白汀担心自己先入为主,影响颅骨修复的效果,一直没有看,现在工作完成,自然可以进行对比了!
    听说少爷从骷髅头上捏泥画人脸的活儿干得了,跟着小兵过来了好几个人,也没把画放在桌子上,两两配合着展开,方便少爷看。
    不止房间这几个,窗户外头还有人,叶白汀都没注意,现在是正中午,光线强,想挡都挡不住。
    两幅画像不要太明显,一幅扁平方长脸,五官平平,气质平平,另一幅就了不得了,剑眉星目,鼻若悬胆,微微一笑,就现君子谦雅,风流无双。
    和完成的颅骨复原一对比,左边那个,不能说十分相似,只能说一模一样!
    再看名字,豁——
    “史学名!”
    “是侯府那个死在盗匪手里的姑爷!”
    叶白汀当即眯了眼,尸骨是在侯府暗道里发现的,暗道修建于六年前,史学名也同样死于六年前,结合当时前后信息,尤其过程中‘史学名本人从未出现’这个点,他几乎可以断定,应白素在说谎,六年前侯府遭遇盗匪那一日,史学名根本没有出来,他在当时就遇害了!
    可为什么要撒这个谎?盗匪入侵,是所有人都不愿发生的意外,侯府也死了很多人,史学名运气不好,被盗匪杀了,不算难以理解,为什么非要这么折腾一通?
    叶白汀大脑迅速转动,一个又一个想法在眼前浮现,又迅速消失,最后找到了一个,会不会盗匪入侵时,并没有杀史学名,他们离开时史学名还好好的,但之后出了点别的意外,侯府里有人认为,史学名必须死,然后杀了他……
    可此刻盗匪已经离开,府里死亡人数也已清点,史学名做为姑爷,不是什么没有分量的下人,所有人看的到,他是活着的,那想要杀了他,再把自己摘干净,就只能做个局了。
    史学名死在侯府,遂并不存在和妻子离开侯府后被绑架掳走这件事,所有这一切,都是应白素配合演出的谎言,所谓谷底的尸骨也是,根本就不是史学名,他尸体并未离开侯府,且在之后,迅速被埋进了正在挖的暗道里。
    索要赎金用的随身之物很简单,从史学名身上拿就是,放在谷底,方便史家人认尸的衣服,也不难,把史学名身上的衣服扒下来就是了……
    所以叶白汀和仇疑青发现墙壁里的骸骨时,看不到任何衣服的痕迹,因为早就被扒干净了。
    那为什么在发现他的时候,脚边不远落有写着‘应溥心’名字的扳指?凶手是应溥心,还是别人故意想以此栽赃应溥心?
    叶白汀想了想,前者无法确定,后者也不大可能。凶手将死者藏进暗道泥土,就是不想尸体被发现,想经年累月的掩盖这个秘密,没必要费力气栽赃,不然他直接把尸体放到显眼位置,伪造好其他证据,让别人去抓应溥心就好了。
    玉扳指的出现,可能另有原因。
    这个计划并非天衣无缝,最大的难点就是盗匪,凶手怎么让盗匪配合的?你说姑爷被盗匪掳走了,还报了官,官兵去追,总得发现点盗匪痕迹吧,什么都没有,是个人都得怀疑这里面是不是有问题,你自己雇人装,盗匪是那么容易装的?
    还有盗匪本身,他们敢光天化日杀人夺财,会愿意随随便便被人扣帽子,心甘情愿吃亏认怂,不吭声?你说我掳了你的人,为了证明你说的对,我是不是得掳一个?你有谋算局,爷们也不能吃这个亏……
    叶白汀几乎断定,这个凶手和盗匪之间必有交易。
    别人才偷了你的家,杀了你的人,夺了你的财,你转头就给钱赔笑脸和人谈买卖,谁心这么大,一点不当回事?所有人里,谁最有底气,最有本事说服盗匪合作?
    二房嫌疑瞬间加重。
    因为蔡氏,传言中,她和山匪交往甚密。
    得让她恢复记忆……药引……入口的东西,她不挑食,那偏好呢?她最喜欢吃什么?哪种食物对她有特殊的意义?
    叶白汀迅速翻阅手边卷宗,这里都是本案消息线索,有申姜查来的,有仇疑青整理过的,尘缘断,尘缘断……
    他早就想过,如果蔡氏的确用了这种药,肯定是自己有意识用的,要是别人灌,想让她失忆降智,直接给那种破坏力大的药就可以,为什么要留下可以恢复的希望?
    她自己服用,会用什么药引呢?什么东西是哪怕出现了意外,她也一定会去吃的,什么是记忆深处,脑子忘记了,心里也记得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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