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弥陀佛,什么是出家人该说的,什么又是不该说的?”道虚微笑,“佛说一切发于本心,想到什么便要说些什么,出家人不打诳语,执着于皮相身份反而会落了下乘,贫僧只是依言修行而已。”
    “歪理。”叶可可驳他,“不打诳语岂是口无遮拦?若是出家人也沾染这红尘是非,那还出的哪门子家?修的什么自观洞明?大师是招提寺的住持,可莫要学那些荒腔走板的野狐禅。”
    “有趣,有趣。”哪怕是被这么反驳,道虚脸上的笑容也没变过,“小姐能有如此心性,也不亏叶丞相花的那些心思了。”
    见叶可可不语,他继续说道:“小姐应当清楚,贫僧与令尊乃是故交,蒙叶相不弃,与贫僧平辈论交,贫僧便托大喊小姐一声贤侄女。”
    不,我爹现在很嫌弃。
    叶可可嘴唇动了动,到底还是没把这句心里话说出来——一而再再而三的激怒道虚,可不是明智之举。
    “贤侄女大概不知,其实你与贫僧的缘法,早在你出生之时就已有了。”
    道虚右手一抬,桌上凭空现出一套茶具。而他提起最显眼的紫砂茶壶往茶盏里注入了一道清泉,再一碰杯壁,那茶盏便晃晃悠悠地飞了起来,落到了叶可可的面前。
    少女低头看了一眼这只漂亮至极的建盏,窑变出的花纹若灿烂云霞,又如春花秋月,透过浅浅的泉水,演绎出绚烂的风情。
    “请。”道虚浅笑道。
    叶可可不置可否。
    见她没有饮用的意思,道虚没再继续催促,而是拾起了先前的话题,“当年郡夫人怀孕,太医与稳婆都一口咬定会是男孩,叶相为取名之事伤透了脑筋,足足拟了三大张纸,却选不出一个最趁心意的,便戏言说,要让孩子百日抓阄时自己选,点到哪个是哪个。”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大跌眼镜。
    这等啼笑皆非的往事,叶夫人早就给女儿讲过,那名信誓旦旦的太医也因此损了声誉,只是叶可可不懂,道虚此刻旧事重提又是为何。
    就听他说道:“既然是女儿,那先前的戏言就做不得数了。有人劝丞相在拟好的名字里选个,但他说,当初写这些时,想得不是你,要是真拿去用了,岂不是厚此薄彼?”
    “是我爹会说的话呢。”叶可可笑了一下。
    “可真到给你起名,他又犯了难。”道虚也笑了,“觉得这个不好,又觉得那个不妙,头都快被抓秃了,还没见他能想出来一个又好又妙的来。”
    “直到他在我禅房中见到了一句禅诗。”说到这里,他吟诵了起来,“菩提真无人……”
    “菩提真无人,圆知见可可。”少女打断了他,“我爹说了,我便是他豁然彻悟后的那一点明光。”
    道虚摇了摇头:“贫僧倒是没料到,叶相会对贤侄女如此开诚布公。不过……那名太医为何会一口咬定贤侄女为男子,这其中的奥秘,恐怕只有贫僧知晓。”
    不等叶可可反应,他便给出了答案,“是观气术。”
    “是……那个观人头顶便可知其气运的那个观气术?”叶可可迟疑道。
    “正是。”道虚微微一笑,“那太医不知跟谁学了点粗浅道术,仗此信口开河,博了个妇科圣手的虚名。”
    “然而三脚猫功夫便是三脚猫功夫,他观你头顶运气灿若云霞,是龙腾虎跃之象,便笃信你是男子,结果班门弄斧,砸了招牌。”
    “他是班门弄斧的话,大师又算什么?”叶可可嗤笑道,“佛门弟子大谈道家法术,大师这向佛之心可不诚啊。”
    “佛说,万般皆是泡影,贫僧从不为泡影所累。”道虚不为所动,“贤侄女之气运,就如这建盏一般,遇水化龙,遇木成凤,遇兵戈则呈麒麟踏火,实乃一等一的贵命,是这世道难逢的命格。”
    “万物有始则为太,万物有归则为极,有始有归,福寿双全,富贵人间,才是太极贵人!”
    说到最后,他猛然起身,伸手一指,建盏应声而碎,化就了一道彩霞,捧着那口清泉向上,萦绕着叶可可飞转不止。
    “喝下它,叶可可。”道虚的语气逐渐缥缈了起来,“贫僧将引你走上正途。”
    话音刚落,眼前的清泉骤然散发出了难以言喻的清香,种种幻象迎面而来,少女看到自己头戴凤冠,站在高台之上,接受百官与命妇朝拜。
    “叮!检测到太平要术*蜃龙,是否反击?”一直安静的造反大师系统一下子亮了起来,如一道绿光切入了彩霞之中。
    叶可可看向道虚,发现他毫无所觉。
    “叶可可,”他的声音似神佛又似洪钟,“喝下它。”
    少女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是否反击”,噗的一声笑了,“我说为什么我走哪里都有人说天生凤命,原来是你这癫僧在捣鬼。”
    “你说那太医只看到了我的龙腾虎跃,你又为何只能看到凤鸣九天呢?”
    对上女孩清澈的双眼,道虚愣了一下。
    “我十二的时候,我祖父曾想给我改名。”她垂眸笑了起来,“那时我娘多年未再有孕,大伯又吊儿郎当,眼看叶家无人可继。祖父嫌我名字听着太软,没有承嗣的气势,便以望岱为意,以黛替岱,给我更名。”
    “但我爹说——”
    “心有山者方能见山,心有水者方能见水,无德之人岂曰丈夫?娇俏女儿能封三公!”
    叶可可按下了那个代表“是”的按钮。
    “你所谓的正途实在太烂,请恕我无法奉陪。”
    随着叶可可最后一个音落地,那些萦绕不散的幻象被亮起的绿光摧枯拉朽般绞成了碎末。在不知从何而起的清啸声中,绿光挟裹着斑斓光点,直冲道虚的脑门!
    “噗。”
    一口血箭喷出,道虚后退数步,抬手撑在桌上,再也无法维持那令人作呕的“慈眉善目”。
    叶可可眼前一花,周围景色扭曲一瞬后又重回正常,只是桌上没有了紫砂壶与建盏,而是她熟悉的三副粗糙碗筷。
    幻术破了!
    意识到这个点后,她当即便要离席,谁知刚刚站稳的道虚竟然伸手扣住了少女的手腕!
    “叶可可!”他喝道,“莫要自误!”
    叶可可瞧着他,没有说话。
    只听一声极轻的“锵”,冰冷的剑刃贴上了道虚的脖颈,迫得他汗毛倒竖。
    “道虚住持,”秦晔的声音比佩剑更利,“才莫要自误。”
    “是你!”认出来人身份,道虚一脸愕然,“你们两个竟然搅在一起了?!”
    “哎哎哎,这大和尚怎么说话呢?”阿穆勒端着盘子从后厨出来,一看这架势顿就不干了,“你这淫僧光天化日之下抓着人家小姑娘的手不放,我们世子路见不平,你还倒打一耙?”
    说着,他把盘子往边上一放,当即就去摸腰间佩刀,“我看你就是欠揍!”
    道虚怎么可能甘愿被打?
    一见大势已去,他当即松手回撤,结果却被叶可可反手扣住,隔着袖子强迫他将手上举。道虚被秦晔制住要害,只能咬着牙任她施为。
    “世子爷,指挥使。”叶可可道,“烦请两位送佛送到西,帮小女将这癫僧送往衙门,日后小女必当上门叩谢。”
    她是要报官!
    反应过来后,道虚大惊。他怎么也没想到,叶可可竟然不按牌理出牌。
    秦晔乍听也是一怔,下一瞬便明白了过来,立马对阿穆勒道:“去街上把金吾卫喊来。”
    阿穆勒反应也很快,转身往巷子口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喊:“来人啊!老和尚不守清规戒律,当街调戏良家妇女啊!”
    “来人啊!这里有淫僧作乱!有没有人管啊!”
    那嗓门,死人都能给喊活了。
    道虚先前还怀疑三人是一伙的,后见他们反应又有些犹豫了起来,此刻听到“金吾卫”才真的慌了。
    金吾卫代天子巡查京城,无论什么人犯他们手上,起码都要脱一层皮。最重要的是,一旦让金吾卫接手,他这调戏民女的帽子就绝对摘不掉了!
    届时就算皇帝保他,这招提寺的住持也做不得了。没了招提寺住持的身份,他哪还有机会去接近达官贵人!
    想到这里,他勃然大怒:“小娘皮坏我大事!”
    被骂的人还没说话,秦晔先一脚踹到男人的膝上,让后者一个踉跄跪到了地上。少年抬腿踏在了大和尚的右肩,原本半出鞘的佩剑也变成了全出,雪亮的剑身自上而下擦着后者的脖子,留下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叶可可好歹还记得道虚手下还有其他和尚,抬头往窗外望去,才发现那些和尚早就不知道跑去了哪里,竟是一个都没留下。
    “住持既然这么喜欢喝茶,”她拿起已经变冷的茶杯,将浑浊的茶水当着道虚的面浇到了地上,“那便去衙门,喝个够吧。”
    招提寺住持被押送报官的消息轰动了京城。
    一则,他上一回的花边新闻才刚消停。
    二则,押他报官的是如今风头正盛的魏王世子兄弟。
    三则,报案的苦主是丞相的掌上明珠。
    这平日里怎么都不搭界的三方就这么阴差阳错的齐集一堂,顿时就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等到暴怒的叶宣梧提着夫人的佩剑追着道虚和尚砍,才彻底引爆成了一场席卷京城的八卦狂欢。
    “你们是没见到啊,咱们的丞相大人就这么拿剑挥砍!”
    菜市口的王大娘摊位前依旧是人满为患,只见她手持一根大莴苣,对着空气一阵乱劈乱砍,引得围观百姓阵阵惊呼。
    “那道虚淫僧哪里肯束手就擒,连忙躲闪。他追,他就逃,二人连过几招,那是势均力敌——”
    “且慢。”豆腐西施照例拆台,“丞相夫人可是一名女将,这事由她出马势必能将这道虚淫僧斩于堂下,何须丞相大人动手啊?”
    “这你就不懂了吧。”谁料,反驳她的竟是平日里站在一条战线的张半仙,只见这小老头捋了捋山羊胡,“唯一的闺女被足能当她爹的老和尚当街调戏,那老和尚还跟自己有点交情,丞相大人要是能忍了,那他就是没卵(蛋)的王八龟孙,还不如净了身去宫里当太监!”
    “说得好!”一旁卖猪肉的刘屠户一拍案板。
    “那……丞相大人赢了没啊?”有人小心翼翼地问。
    “哎呀!”王大娘一挥莴苣,“咱们不兴杀人的!是金吾卫的诸位大人把那淫僧逮了起来,说是按律要杖八十,就在衙门口行刑,到时候咱们都能去看!”
    有人就犯嘀咕了:“杖八十……听起来也没有很痛啊。”
    王大娘瞪了他一眼:“是金吾卫亲自行刑!”
    那人顿时就不说话了。
    等到行刑日到来,饿了几日的道虚和尚被从衙门牢房拖出来按到长凳上,对上百姓们一双双冒着绿光的眼睛,顿觉眼冒金星。金吾卫行刑的小哥和叶可可比过打水漂,此时竹板抡圆了就往下打,八十下下来,直把道虚打得皮开肉绽。
    道虚和尚打小在招提寺生活,算不上养尊处优,但也确实没吃过苦,如今挨了这么一通板子,一条命都去了一半,躺在长凳上喘得像个破风箱。显然没有十天半个月是下不了床了。
    他还有几分理智,晓得众目睽睽之下使不得太平要术,本想在行刑前脱身,谁知执金吾竟派了七八个金吾卫看了他三天,愣是把人给看住了。
    然而,这只是一个开始。
    一听到道虚被人抓了个现行,先前承认是受人指使的春满楼老鸨立马就改了口,声称道虚和尚是自家的熟客,说自己之前都是被这妖僧逼迫才污蔑的顾二少,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挽回老主顾的心。
    而顾懋本人呢,吃了老大一堑后,终于长了几分脑子,也跟着嚷嚷委屈,指天画地地发誓根本没陷害过道虚,不过他名声实在太差,还是没几个人信。
    不过他俩的加入就像是浇到火上的一勺油,终于把本就沸沸扬扬的事件给拱到了最高点。
    招提寺在接回住持后封锁了山门。其实闭不闭山门也没什么两样,早在道虚一事传出时,招提寺已门庭冷落,不仅承诺了捐金身的香客纷纷反悔,还有人闹上门要退香油钱,甚至就是招提寺内部也不是铁板一块,觉得道虚应该退位让贤的也大有人在。
    “小姐,那道虚落得这个下场,京中百姓都拍手称快呢。”
    丫鬟玉棋对着自家小姐邀功。
    “婢子就说这招提寺藏污纳垢,不是什么清净所在,果然就遭报应了!”
    “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叶可可捏起块枣花糕送进嘴里,“窝合押逗宰邓……”
    “小姐,”玉棋十分诚恳,“婢子听不懂外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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