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可可揉了揉额角,望向不远处的驿馆,心下突然闪过一丝灵光——
    江南,秦楼楚馆,贪腐案,谢修齐,麓山……
    于是她问为了不打扰小姐和表少爷告别而致力于变成透明人的玉棋:“我记得,年前大伯寄来的盐水鸭似是江南的特产?”
    “不光是鸭子呢,”玉棋答道,“大爷还寄了年糕、麻酥糖,给老爷寄了一把紫砂壶,还给小姐您特意带了块绸子,过些日子就能穿了。”
    听到这里,叶可可抬腿便往驿馆走去。
    “小姐?”跟在后面的玉棋小跑着追上,“您这是干嘛呀?”
    “给我那好大伯去封家书。”
    第25章
    “你挑个日子,带你堂姐出去买几套成衣和头面。其实按理来说,我这当叔叔的应该找人现做,但看陛下今日在朝会上的意思,再不抓紧恐怕是来不及了。”
    吃晚饭的时候,叶宣梧突然对一个劲儿往他碗里夹菜的叶可可说道,后者瞧着自家爹爹颇为憔悴的面容,又往他碗里夹了块炖到酥烂的五花肉。
    叶宣梧这些日可不好过,新政民间反响极大,赞同与唾骂各占一半,朝堂上群臣更是各执一词,已经吵了足足三天,要不是勋贵一派如他所料般态度暧昧,恐怕形势还要更加艰难。
    不过比勋贵态度还要难以捉摸的,是本该定夺裁决的秦斐。
    这位皇帝陛下天天坐在龙椅之上,看着下面的臣子吵得不可开交、唾沫横飞,也不说行,也不说不行,仿佛就是在等他们吵出个结果来,甚至还有心情要他们在吵得气喘吁吁的时候再议一议选秀的事。
    武官暂且不论,仅是三天,不少身体虚弱的文官朝会开到半截就被人扶着出来了,可真是应了那句“走着进去,躺着出来”。
    “陛下这是在耗我们呀。“叶宣梧感叹道,“他亲政不久,开朝会如瞎子摸象,做事更是摸不着章法。我这太傅,就是他扔出来的排头兵,等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该跳出来的、不该跳出来的都跳了,这朝堂上的派系,他也就看明白、摸清楚了。”
    但就算明知道秦斐的心思,他也不能退缩。
    “为父那些老友都来信说我太过激进,凭白给自己树敌,最终是不落好,说不定连死后清誉也丢了。”他住下了筷子,“但议政就如菜市买菜,总得有个讨价还价的过程,若不把步子迈大点,后面还怎么跟他们扯皮?总得大家最后都各退一步,事情才能圆融。”
    叶可可柳眉一皱:“那爹你也得当心点,我听玉棋说,不少文生都喊着要打您呢,其中也不乏春闱落榜之徒,净等着靠此扬名,这些人读书不行,歪心思打得倒快。”
    “你听他们吹,他们才不敢呢。”叶宣梧闻言又把筷子给提了起来,下意识地往闺女那边凑了凑,声音也变小了,“你娘当年打遍京城无敌手,那种虚胖的小兔崽子,她一巴掌就打死三……”
    “说什么呢,这么开心,不正不坐的道理都忘了。”盛汤回来的叶夫人幽幽地说道。
    “我们在说夫人您德才兼备,向来以德服人,那起子宵小之徒,听到夫人的名号无不闻风丧胆,无地自容!”叶宣梧赶紧放下筷子,双手接过了递过来的汤碗。
    以叶可可对她娘的了解,后者八成已经看出了爹在胡说八道,但叶夫人也没拆穿,而是抬手扶了扶步摇,顺着说道:“可不是么,要是哪个不长眼的找老爷麻烦,老爷可别藏着掖着。这剑呐,不见血就得锈,我有时候也想活动活动筋骨。”
    这过题说下去可太血腥了,叶宣梧赶紧换回了选秀一事,“今儿在政事堂的时候,太后命人递了过来,那意思是,花朝节也过了,春闱也完了,不少人家都要议亲了,选秀再拖就要耽误事儿了,让各家把参选的姑娘都报报,宫里好统一安排画师作画,我已经把茗儿的名字报上去了,再给她置办几身行头,打点一下画师,这事应当就能成。”
    “哟,那妖妇难得会说两句人话啊。”叶夫人又幽了一次,“看样子是当了祖母,开始积德了,也不知道她上半辈子缺的那些德,还有没有机会补回来。”
    叶宣梧纯当自己方才聋了,“茗儿模样不差,唯一的问题就是这喜好……着实不太能入贵人的眼,可可你得看着她点,不能由着她的性子来。”
    “至于花销,倒不必在意,你大伯没别的优点,就是银子从来不缺,等你买完了列个单子,他能给你双倍补上。”
    叶可可眨了眨眼,在亲爹爆棚的求生欲中回了一个:“女儿省得。”
    于是,京中的成衣坊和首饰铺就迎来了入春以来第一个旺季。
    就像叶宣梧所说的,选秀这事确实催得有些紧,不少尚在观望的人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更巧的是,这事正好接在春闱后面,全城的绣娘还在加工加点给新科进士们绣官服呢,哪有多余的人手给这些官家小姐备新衣?是以,除了家养绣娘的几个大户,其他都只能另谋出处,一来二去,竟把平日里门可罗雀的成衣坊愣是给拱成了人流如织的宝地。
    是以,当叶茗跟着叶可可来到成衣坊前,瞧见那一排排的马车,顿时就有点打退堂鼓,“……要不,我还是穿年前婶婶刚给我做的那几身?”
    “这都三月了,茗姐。”叶可可发出了一声叹息,“京里已经不兴把自己打扮成七彩糖葫芦了。”
    叶茗觉得对方对她发动了一次人身攻击,但她没有证据。
    “哎哟叶小姐,您里边请!”门口招呼客人的掌柜一见叶可可,连忙殷勤上前,“您留意的款式小的都留了,银楼的伙计也早就到了,就在二楼等您来呐。”
    作为这京都坐头把交椅的官家小姐,叶可可自然不用跟其他人一样两头忙活,只要找人捎句话,就有大把人的愿意为她忙前跑后,把一切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当她走进店里,正在挑选衣裳的贵女们顿时僵住了,直到打听清楚她是陪堂姐话来,才一个个松了口气,纷纷上前见礼。
    叶茗目瞪口呆地看着往日都不拿正眼瞧她的家伙们宁肯排队也要来二楼给堂妹问一句安,不由得感叹道:“我算是明白为什么你没当皇后,那么多人都意难平了。”
    “有空在这胡思乱想,不如赶紧去试衣裳。”叶可可瞥了她一眼,“进宫不比在家,每套衣裳配的东西都不能重,可不能叫他们笑话了咱去。”
    叶茗恍然,被早就等在一旁的店中女侍抓住机会,簇拥着推进了后间。
    “小姐您上眼,方才拿进去那件水绿的,正好可以配这套祖母绿的头面,保准雍容贵气……”银楼伙计见缝插针的推销道。
    “老气了。”叶可可理了理袖子。
    “好嘞好嘞,那您看这件石榴石的,搭着蜜柑色的那件……”就在伙计打算再接再厉的时候,楼下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在掌柜急切的“哎哎哎不可啊国舅爷”中,二楼单间的门突然被人打开,前几日还为京中谈资添砖加瓦的顾懋就闯了进来。
    秦晔往他头上打的那一下估计是下了狠力,男人头上还裹着布条,显然是现在都没好全。只见他一边气势汹汹地往里闯,一边嘴里还嚷嚷:“倒是让爷看看,到底是谁有那么大能耐,能霸着银楼最好的东……”
    然后他就瞧见了主座上的叶可可。
    国舅爷的脸一下子就绿了。
    “顾二少,”叶可可微微一笑,“别来无恙呀。”
    “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在这里?”顾懋一激动起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不是不参选吗?!”
    “原来不参选就不能在这里啦?”少女一手端起茶杯,一手捏住杯盖,对着里面温热的茶水轻轻吹了口气,“这么说,顾二少是想效仿娥皇女英,进宫替皇后娘娘分忧了?”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男子磕磕巴巴地答道,“本少爷又不是女子!”
    “你也知道自己不是女子啊。”这么说着,叶可可“咚”的一声将茶杯放到桌上,厉声道,“顾懋!今日这店中参选秀女比比皆是,你一个外男横冲直撞,可还将陛下放在眼里?”
    此言一出,顾懋的脸彻底变成了祖母绿同色:“我我我我是陪人来的!”
    “陪人来的?”叶可可一挑眉毛,“那这姑娘到底是想要进宫呢?还是要进国丈大人的官邸呢?”
    “你这是什么话?”顾懋诧异道,“肯定是要进宫的啊!不然我找银楼伙计干嘛?”
    “参选秀女、待嫁之身却找一个男人陪着来选衣服头面,”少女嗤笑道,“看样子以后若想在这宫闱中混,还得先国舅爷验验成色、把把关呀。”
    顾懋再傻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对劲来,面色顿时由绿转白,“叶可可你血口喷人!”
    “放肆!”叶可可冷冷说道,“我爹乃当朝丞相,我娘乃先帝亲封郡夫人,你是何官职,有何功名,能在大庭广众下对我直呼其名?”
    顾懋怔住了,因为——他是白身。
    国丈舍不得唯一的宝贝儿子吃苦,一心想让他背靠嫡姐谋个爵位,以至于顾懋如今是文不成武不就,想承荫庇吧,也不知道秦斐是不是故意的,只给国丈提了官职,那是一个能传承的爵位都没封。旁人给他面子,喊一声“国舅爷”、“顾二少”,其实真计较起来,连对着先前他百般贬低的谢修齐他爹,他都得恭敬地尊称为“秀才老爷”。
    “既然想明白了,就滚出去。”叶可可重新端起了茶杯。
    端茶送客,这意思简直再明白不话。
    顾懋只觉得浑身血液一下子冲到了头顶,让本就未好全的伤口又涨痛了起来,偏偏掌柜还在一旁帮腔,“二少,国舅爷,算了,算了。”
    那些劝诫此刻就如油锅里的水,崩起了噼里啪啦的油星,让他的眼睛都跟着涨红了起来,直到身旁的掌柜突然来了句,“杨公子,您、您怎么来了?”
    顾懋心中的火气在听到掌柜称呼时便下去了一半,等到他看清正在上楼的人时,更是直接被一盆冰水浇到了底。
    杨临清隔着几层台阶对顾懋拱了拱手,“国舅爷。”
    顾懋嘴唇哆嗦了一下,“世、世子……”
    全京都都知道,杨临清奉命跟着秦晔,二者几乎形影不离,这也导致这好好的文科榜眼天天跟北衙禁卫和金吾卫混在一处,活像是个武官。
    “这几日京中大事不断,北衙十六卫奉皇命布防,今日巡至此地,见有人喧哗,在下特来查看情况。”杨临清笑眯眯地说道,“世子嫌此地吵闹,就没进来,但要是国舅爷再拖一会儿,世子等得不耐烦了说不定要来寻我,那也有机会见上。”
    顾懋自游湖后就怕极了秦晔,此刻一听哪里还敢再待下去,当即推开挡在身前的掌柜和杨临清,飞快地跑下楼梯,竟是落荒而逃了。
    杨临清被推了一把也不恼,提着衣摆上了二楼,笑着问叶可可:“世妹可有受惊?”
    “一个顾懋,还吓不到我。”叶可可眨了眨眼,“世兄方才所说是真是假?”
    “魏王世子的虎皮我可不敢扯,”杨临清先是摆手,又用手指点了点楼外,“不信你看。”
    叶可可依言走到窗边,果真在不远处的街角寻到了那抹显眼的身影。
    在众多的禁卫中,唯有秦晔斜靠在街坊立柱上,只见他头部微垂,只露出了小半张漂亮的侧脸,像是在与身旁禁军交谈,又像是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
    刚冲出成衣坊的顾懋也看到了同样的景象,惊得一个踉跄直接摔到了地上,不过很快便爬起来往反方向跑去。而在他后面,一名穿着藕荷色衣衫的姑娘也跑出了店铺,寻着顾懋的背影跟了上去。
    见状,杨临清失笑:“这顾家也有意思,皇后还没失宠就急不可耐地往宫里送人,也不知道是给娘娘分忧还是添堵。”
    “说他们傻吧,似乎又有几分小聪明,也没傻到底,说他们聪明吧,又侮辱了这两个字……”
    “嘘。”叶可可用食指抵住唇瓣,眼睛依然看向街角,口中道,“别扫兴。”
    杨临清哑然。
    等到被带去内院的叶茗终于换好了行头回来,就见堂妹独自坐在窗前,单手托腮望着窗外,似是在凝望着什么。
    她轻手轻脚地走上前去,顺着少女的目光看去,奈何除了车水马龙的街道,竟是什么都没瞧见。
    第26章
    购物使人愉悦。
    叶茗在走出成衣坊后,感觉有点头重脚轻。
    换言之,她有点飘。
    身后的叶可可对着掌柜细心嘱托:“衣服要成套包好,首饰要分盒存放,固定的搭配要贴上签子,千万不可弄混。”
    掌柜脸笑成了一朵菊花,一个劲地点头哈腰,银楼伙计就没那么春风满面了,颇为惆怅地盖上了装着数副黄金头面的匣子。
    “没事,你可以卖给顾懋那个傻少爷。”刚结完账的玉棋安慰他。
    伙计哭丧着脸:“别人家都是越名贵越好,咱怎么还反着来呀。”
    叶茗可听不得这个——还能因为什么,因为她爹是个没官职的浪荡子,连带着女儿也不能逾制呗。她一想起自己那个糟心的爹,这刚膨胀起来的虚荣心一下子又瘪了下去,索性先爬上了马车。
    于是等叶可可安排好了一切,上车时看到就是堂姐那张无精打采的脸。
    “可可,我越想越觉得不得劲儿。”叶茗哭丧着脸说道,“今儿那些小姐们个个都比我强,该不会我一进宫都被发配浣衣局,然后洗一辈子衣裳吧?”
    发配浣衣局好像确实死不了,毕竟估计也没人记得她,但这好像本末倒置了吧?
    头一次见争强好胜的堂姐这么沮丧,叶可可安慰道:“没事,我爹不都说了吗,秦斐就喜欢你这种不带脑子的款。”
    “指不定将来你就是贵妃,全后宫皇后老大你老二,是两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大奇葩。”
    “……你是不是在拐着弯儿骂我傻?”叶茗迟疑道。
    “茗姐你在宫里要是要有什么事想不明白,就多问问13号。”叶可可拍了拍她头。
    你果然在拐着弯儿骂我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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