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初想护着她,想对她好,也不是因为他们有那一层血缘关系。天家感情淡薄,他和其他兄弟姐妹,远不像和她这般要好亲近。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重复了一遍:“你说的极是。”
    秦珩有些莫名其妙,仰着脸冲他笑,娇艳明媚。
    秦珣眼神幽暗难明,心说,这是你说的,若真查出来你不是我妹妹,你可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若他二人真无血缘关系,他不是她兄长,他自然不介意仍将她留在身边。他所担心的是,她会以此为理由,试图从他身边溜走。
    那是他最不愿意接受的。
    他眼眸半阖,笼在袖中的拳头慢慢攥紧。
    查珍妃并不容易,但真要细查,也没多少好查的。苏家庶出的女儿,生母早亡,在嫡母跟前艰难讨生活。弘启元年四月进宫,不久承欢有孕,于弘启元年腊月生下一对龙凤胎,弘启四年亡故。
    她的一生,短暂得很,也简单得很。
    秦珣夜间在灯下翻着薄薄的两页纸,暗想,这不寻常处,是她有孕八月就生产。宫中说是因为摔了一跤而早产。可是,真的是早产么?是不是太巧合了一些?而且早产的孩子和足月生产的孩子区别不小,早产的孩子能活下来吗?况且珍妃之前还摔了一跤。
    可若说珍妃进宫时已经怀有身孕,秦珣却又觉得荒诞无稽。父皇阅女无数,珍妃承欢时,到底是不是处子,父皇岂会察觉不出?
    可要说珍妃进宫后与他人有染……秦珣按了按眉心,内心深处,他并不愿意这般去揣测瑶瑶的生母。
    他在自己身上试了陆大夫给的药,疼,但也管用。他手肘的那颗痣,已经淡了不少。看来那个陆大夫是真有些本事的,可是对于服药的日期,真能精确到具体的月份吗?
    他合上了双眼。他想,要确定瑶瑶的身世,只能找到下药之人,问其下药的时间了。
    可问题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存在么?
    秦珣不知道,他的父皇也在费尽心思寻找当年下药之人。
    皇帝第一个怀疑的就是寇太后。理由还不少,一则先帝子嗣绵薄,兴许就是她搞的鬼。二则当时他正与睿王秦渭相争。
    睿王当时年纪小,尚是少年。凭一人之力,肯定不能把控朝堂。寇太后明明有亲生儿子,为何要帮他这个养子?
    或许寇太后不是要帮他,而是想要他帮睿王顶一阵子,想让他替睿王守这江山。待秦渭长大,再交还给他。
    她不能明目张胆的来,就用这阴损的法子,教他没有子嗣,日后不得不还位于秦渭。——至于他登基前那三个孩子,想必寇太后已经想好了除掉他们的法子。
    寇太后算盘打的啪啪响,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她没想到她自己儿子是个不争气的。而他又在短短数年内,坐稳了江山。
    她没办法,只能蛰伏于佛堂,另外思索其他法子。
    皇帝越想越觉得有可能,只是他手上没有证据。十多年了,要找证据还真不好找。寇太后身边的人都换了一批又一批了。他想查找真相,无异于大海捞针。
    这几日,皇帝吃了些药,身体略微好了些,至少脸色看起来没那么坏了。一直辍朝也不是办法,他终于恢复了早朝。然而朝会上,除非避无可避,他几乎不开口说话。而且,早早地便教孙遇才喊了退朝。
    皇帝这般动作,朝中更加慌乱。
    皇上究竟是什么病?到底康复了不曾?怎么瞧着很严重的样子?
    太子忧心父皇,前去探望,然而又被阻止。
    皇帝教人传话给太子:“不要多事!”
    太子心中烦忧,难道连儿子关心父亲的身体,也成了多事吗?他不知道父皇到底是怎么了。以前父皇也曾身体有恙,可那时父皇从不瞒他。
    他一直觉得他与父皇和寻常人家的父子并无两样。看来,是他僭越了。
    太子近来面上不显,可心里着实忧愁。父皇的身体状况他不清楚,怀孕的太子妃身体虚弱,母后近来许是担心父皇,也闷闷不乐,在他面前还要强颜欢笑。随着父皇的病,朝廷暗潮涌动,大皇兄也开始有了小动作。
    他深深吸了口气,惟愿祖宗保佑,父皇身体早日康健,一切恢复正常。
    但是往往越担心什么,就越会出现什么。
    太子发现禁军的首领最近跟大皇兄走得极近,大皇兄还在拉拢给父皇看诊的太医……
    作为储君,太子很清楚在父皇龙体欠安的情况下,大皇兄的这些举动意味着什么。他顾念着手足之情,暗暗警告大皇兄,注意言行,切莫造次。
    蜀王只笑了一笑:“太子说什么?本王没听明白。”顿了一顿,他续道:“真奇怪,这次父皇辍朝,竟然没让太子暂领朝政,真是让人意外啊……”
    太子神色不变:“父皇做事,自有他的道理,不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以妄加猜测的。”这么说着,可他到底还是心中一凛。
    父皇此次是有些古怪。
    大皇兄忽然凑近他,笑得古怪:“本王听闻前朝有过皇帝在病床前换太子的例子,不知道本朝有没有……”
    “那要看父皇的意思。”太子神色淡淡。怎么?是暗示他,父皇随时可能废了他,要他早做打算吗?他可不认为大皇兄有这样的好心。
    他是东宫太子,名正言顺的储君。他什么都不用做,这江山自然就是他的。他不必提前去做些什么,他只需提防一些小人夺权。比如,大皇兄这样的。
    太子看了一眼大皇兄,心想,这个兄长分明是在消耗他对其的兄弟情意,是要逼迫他不要手下留情。但是有父皇在,处置兄弟这种事,还真轮不到他来。
    他不想手上沾满兄弟的血,他想,就像皇叔那般,前往封地就行了。只要大皇兄不做的太过分,他都会留其性命,让其得到自己原本就该得到的。
    皇帝命人查找着证据,同时密切关注着外边的动向。那天听了陆大夫的话后,他也想了,如果他要养好身体,不动怒,少操心,那势必是要放权的。
    把权力交到谁手上,都不如交到太子手上安心。——璋儿的个性,他再了解不过了,宽厚仁善。真给璋儿分些权力,璋儿也不会做出出格的举动来。
    等他先查出真相,解决了这些烂摊子,扫平一切障碍,他就考虑分权给太子的事情。
    皇帝躺在龙床上,细细思忖。北疆健威侯势大,可健威侯毕竟年纪大了,之前秦珣又在北疆,暗暗转了一些健威侯的势力。不如再教秦珣去北疆,放任其与健威侯斗,让其伺机除掉健威侯。
    没有了外祖父的支持,老大秦琚什么都不是。到时候,把他赶到封地上,也算是他这做父亲的一片慈心。
    至于秦珣,还得再看看,将来是让他镇守边疆,还是在京城辅佐太子。毕竟目前看来,秦珣跟太子关系不错,又没什么大的野心。
    他必须得承认,他子嗣不多,能存一个是一个。
    皇帝想着想着,大约是药起了作用,他困意袭来,沉沉睡去。
    秦珣与太子一起站在皇帝的寝宫外。两人对视一眼,秦珣先开口:“还是不见?”
    太子点了点头,目露怅然:“嗯。也不知父皇是怎么了。”
    “或许……没什么大事。”秦珣忖度着道,“可能只是心情不好。”
    他想,没有一个男人在得知自己不能生育,并且头上戴了一顶绿帽后,还能开心的起来。尤其是父皇是九五之尊,恐怕更觉得是奇耻大辱。
    太子皱眉:“兴许吧。”
    也许改日他需要去寺庙中拜拜,近来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心里不安,像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一般。
    秦珣手肘的痣已经完全消掉了,不过才七八天的光景,竟然一点疤痕都没留下。他暗暗惊叹陆大夫果真有两下子的同时,不由又想到那日他异常笃定,说不满十六岁,不是父皇亲生的。
    他微微有些头痛,他隐约有些相信陆大夫说的是真的了,瑶瑶极有可能不是他的妹妹。只是他还需要确凿的证据来证明这一点。
    再查珍妃,也查不出什么。苏家的人都去了登州,旧日的仆人也没有几个。他除了打听到当日珍妃进宫前并不情愿以外,毫无所获。
    珍妃不愿入宫,会不会跟瑶瑶身世有关?
    回到府中,已成了大管家的阿武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今日是中元节,鬼门大开。咱们要不要在府里祭拜一下四殿下?”
    他说这话时,声音发颤,暗暗觑着主子的神色,生怕一不小心惹恼了主子。
    ——阿武记得很清楚,年前听闻四殿下去世时,自家殿下伤心悲痛,还自请去河东剿匪。五月份回来后,殿下的心情似乎变好了许多。他刚开始的时候,以为殿下是强忍悲痛,后来才确信殿下是真的走出来了。
    他初时不大明白是为什么,直到有一天,他无意间看见了柳姑娘的面容。他才直到,殿下不是忘了四殿下,而是把对四殿下的情意转移到了那位太平县来的姑娘身上。
    两个多月来,殿下从不在柳姑娘处歇息,两人清清白白。阿武看着都暗暗叹息,可惜柳姑娘不是四殿下。
    “中元节?”亲询微微一怔,反应过来,确实如此。只是,瑶瑶好端端活着,没必要祭拜。他略一思忖,轻声道:“是该祭奠。这事儿你去准备吧!”
    阿武应声离去。
    秦珣念头微转,连阿武都想到了,他却不曾想到。传出去,会不会惹人生疑?而且,他回京这么久,好像也没去皇陵祭拜他的“四皇弟”。
    他眼眸半阖,不免想起除夕当天,他去皇陵看“四皇弟”时的场景。那天阴沉沉的,他还遇见了武安侯孟越……
    孟师傅?秦珣心头一跳,孟师傅认得苏尚书,又见过苏侍郎。不知道他对珍妃娘娘了解多少?要不要向他打探一二?
    然而这念头只在他脑海中存在了一瞬,就消失殆尽。
    弘启元年珍妃进宫时,孟师傅已经在边疆了。他肯定什么都不知道。
    问孟师傅,平白惹他生疑,还不如找宫中老人呢。
    秦珣眼神黯了黯,算了,慢慢查吧。反正不管瑶瑶身世如何,她都是要留在他身边的。甚至有时候,他隐约想着,这样也不错,没什么不好。
    他站起身,拿了药,向秦珩居住的小院走去。
    这一回,他让丫鬟退下,简单表明了来意:“这次来给你消痣。我试过了,确实管用。”
    “真的?”秦珩转了转眼珠,狐疑地看着他。
    “自然是真的。”秦珣挑眉,挽起了袖子,露出手肘,“你瞧。”
    秦珩果真看去,待看到他胳膊上的疤痕时,她微微一怔:“那,那是在战场上留下的么?”她记得那次他说,他曾在战场上数次受伤。
    “嗯?”秦珣不以为意,“都是过去的事了,你看这里。”他指一指手肘,那里除了肌肤更嫩些,似乎没什么不同。
    秦珩凑近去看,温热的鼻息扑在他身上,一股酥麻之意,从手肘直到指尖。秦珣手指颤了一下,放下袖子,有些不自然:“嗯,你看也看了,还要消痣么?”
    “要。”秦珩郑重点头。这是个隐患,她肯定要消除的。——容貌相似能说偶然,同样位置同样的痣,旁人难保不会怀疑。她现在能遮掩,可万一有一天遮掩不了呢?
    秦珣勾了勾唇角,眼中浮现笑意:“你坐下,我给你把头发绾起来。”
    “啊?”秦珩来不及反对,就被他给按在了梳妆台前。
    他的动作看似不重,可她竟反抗不得。
    她不大喜欢这种不由自主的感觉,微微皱起了修长的眉。
    不过好在有了上一回的经验,他这次给她梳发时,顺手了许多。他拿着桃木梳在她发间穿梭,有意放轻动作后,她只觉得酥麻而未感觉到疼痛。
    她心说,皇兄真厉害。明明上次还笨手笨脚的,这才过了多久,真是进步神速。
    他很快将她头发绾好,簪上发簪,端详了一阵,甚是满意。他目光在她发间、脖颈、耳后逡巡。过得片刻,他才咳嗽一声:“瑶瑶,待会儿会疼,你不要乱动。这药涂在痣上能消痣。可若不是在痣上,那可就危险了。”
    “嗯。”秦珩认真保证,“我不乱动。”
    秦珣盯着她瞧了一会儿,轻笑:“不行,我信不过你。”
    “我……”
    “上次给你梳个头,你都叫个不停,真用药,你还不一直乱动?若是不小心伤了你的鼻子,你的眼睛……”秦珣唇角微微上扬,他指了指床榻,“听话,你躺床上去。”
    秦珩瞪大了眼睛,目中的慌乱一闪而过,心里满是尴尬不安。
    上个药而已,又不是受重伤不能动弹了,没必要吧?
    她想了想,忖度着道:“我不动就是了——好吧,我去那边竹床上。”在皇兄面前,她到底还是没那么大胆量一直反对。
    她房间里除了那张装饰美丽的床外,尚有一张简单的竹床,夏日纳凉用的。
    光溜溜的竹床上,只摆放了一个竹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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