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君握住那片新叶,目光凝凝于少年之身:我渡定你了。
    宽袍稳稳地搭在冰冷的肩头。
    楚栖低头,伸手摸了摸那柔滑而温暖的衣服,下意识扭头。神君背光而立,身影高大,清冷威严,犹如冲天火光,瞬间点亮了他的眼睛。
    刚才还仿佛被人间世遗弃的少年,陡然欢喜起来,一跃冲向了他的神明。
    神君见惯了所渡之人惊喜交加跪地伏拜的模样,表情淡淡,不以为杵地睨他一眼,转身进屋。
    却忽然一僵。
    腰肢被一只手臂牢牢缠住,少年将脸蛋贴在他的背上,双手紧扣,语气充满高兴:那我就留下了嗷?
    神君一言不发地来掰他的手,楚栖死抓着不松:反正你说要渡我,你一言九鼎八马难追金玉不移插翅难飞
    什么飞?
    草长莺飞。
    神君语气沉沉:再说一遍。
    大雪纷飞笨鸟先飞展翅高飞风举云飞比翼双飞双宿双飞哎呀管它什么飞呢。
    神君皱眉,又拉了一下他的手,楚栖手腕细细,力气却不小,他倔强地搂着不撒手,不满道:是你说要渡我的,你不能言而无信。
    这不是你放肆妄为的借口。
    不管不管不管。楚栖满心雀跃,脸在他背上拨浪鼓一样来回地蹭。
    神神君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声音,楚栖立刻扭头,目光对上一双隐含犹豫的眸子,心里冒出一个问号。
    神君再次开口:松开。
    在外人面前,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楚栖乖乖松手,扯了一下肩头神君的袍子,旁若无人地将双臂穿了进去,并整理了下领口。
    来人是一个青年书生,穿着淡蓝色云纹长袍,翻领内侧有篆体写的大阿二字,楚栖只扫了一眼,就没了兴趣,继续仰头饱含欣赏地盯着自家神君。
    子无。神君唤出对方名字:何事?
    是这样。张子无不确定地看了一眼楚栖,道:神君为救我师父孤身引开魔域之人,因此受了重伤,我等心里实在过意不去,听说仙君平日喜食花糕,赶巧方才和师兄们下山,就买了一些回来,请神君笑纳。
    楚栖的眼珠短暂从神君身上挪到张子无手里的木盒。
    司方易道:我修行之时受过宫主指点,理应报答,这点小事不必介怀。
    那这花糕
    你带回去与师兄弟
    分吃了吧四个字还没出口,楚栖忽然上前几步接过了盒子,道:邺阳城买的么?我喜欢吃。
    张子无懵懵,神君也沉默了一下,道:那就留下吧。
    司方易行进屋内,楚栖立刻跟进去,进门前又回头张子无一眼,一副主人家的做派道:你回去吧。
    张子无只觉得自己三观受到重击,他浑浑噩噩地走出四季小筑,立刻便被师兄听景抓住:怎么样,神君吃了么?
    算,吃了吧。
    听景疑惑,什么叫算?
    张子无把自己看到的一五一十说了,听景脸色顿时一变。昨夜司方被青水扶回来的时候他和师叔无妄都在神殿门口焦急等待,当时神君面颈痕迹过于明显,尽管无人明说,可大家都心知肚明,尤其是中午的时候青水透露神君要去杀一个人。
    他把那人带回来了。听景低声道:究竟是何用意
    用意姑且不知,但此刻楚栖捧着花糕吃的正香。神君坐在对面看着他,在他噎着的时候将水递过去,目光扫过他藏在桌下的赤脚,然后伸手招了招,衣柜打开,一双干净长袜落在楚栖身侧。
    他道:先将袜子穿好,明日让青水带你去买两件合身衣物。
    楚栖点点头,挪了个位子,小脚一翘,来到了神君腿上。
    神君冷冷看他。
    楚栖脚在他腿上蹭了蹭,撒娇娇:冷。
    自己穿。
    吃呢。
    吃完穿。神君挥袖把他的脚扫下去,起身道:以后你就住侧厢那边,没事不要来我这边。
    他说的侧厢,正是青水安排的那边。
    哦。楚栖点点头,道:我脚好冷啊。
    你是小孩子么?
    楚栖不知道想到什么,吃吃笑起来:自然没你大。
    神君不愿理他,楚栖稳住表情,又好奇看他:你多大了呀?
    不记得了。
    一千岁?
    神君的目光落在被楚栖摸过的画卷上,缓缓道:不知道。
    楚栖循着他的视线看过去,一手一块花糕,拿手背拍拍屁股,来到他身边,仰起脸来观摩,道:真好看。
    神君意外瞥他:你看得懂?
    小崽子不学无术,居然还看得懂字画?
    楚栖一脸不服气:我又不是傻子。
    他虽然不认识字画,但面前这副这么突兀,几副字里头唯一的一副人像,怎么可能看不懂?
    神君淡淡笑了一下,没心思考他,道:回去睡吧。
    我想跟你一起睡。
    楚栖被揪着后脖领子丢了出去,随之而来的还有一双长袜:右厢三间房,自己挑。
    楚栖心里不满,但也未得寸进尺,他穿好袜子,转身往厢房去,路过窗口,看到神君依旧站在那副画前站着,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不会挪脚。
    楚栖看了片刻,实在太冷,一边嘟囔着一边朝厢房跑去。
    迎面遇到青水,后者抱着拂尘默默看他,眼神隐隐有些放空。
    楚栖喊了他一声,问:你怎么在这儿?
    你是不是把自己当主人了
    楚栖晃了晃头,颇为得意:不是我,是司方。
    青水心口发闷。
    哎,我问你。楚栖戳他一下,道:司方是不是特别喜欢一幅画?
    你说漾月仙君的那副字?
    楚栖一愣:那副字是司方写的?
    都说了是漾月仙君。
    他不就是漾月仙君?那个传说中貌赛月华的神仙。
    那是人间杜撰,漾月仙君是真正存在的,不过存在感极低如今已经很多年没有消息了,仙君很喜欢他的字。青水白了他一眼:算了,你一个凡人,知道什么。
    楚栖没在意他的嘲讽,他一向只在意自己的目标:你怎么说那是副字?那分明是副画,一个红色的人站在一条奇怪的江边,旁边还有红色的花。
    你说的是中间那副?
    楚栖点头。
    胡说什么,那画我看了上千年了,就是一副字。
    是人!
    定是仙君嫌弃你不学无术,给你施了障眼法,叫你好能看懂,免你自卑,你呀你呀,可不要辜负仙君的好意了,以后多学点东西吧,他这是慈悲为怀,诚心渡你呢。
    楚栖回到厢房,低头看了一眼脚上的袜子,然后弯腰把脚塞进了鞋子里。
    谁要他渡。
    既人世苦我,我自还之以苦,他要敢叫我以德报怨,我便将他拽下神坛,陪我做一对地狱鸳鸯。
    哼。
    第13章
    楚栖素来是个没心事的,无论身在何处,目的如何,首要任务还是先让自己舒坦。
    他很快把自己收拾妥当,爬上了铺着软褥的床榻。神君住的地方就是不一样,固然看着朴素,但到处都是恰到好处的舒适。
    楚栖裹着神君的衣服在上面打了个滚儿,然后一拉被子盖住自己,没过一会儿,钻进去一闻,满被窝都是神君的味道。
    大宝贝的衣服也是大宝贝。
    他放松地闭上眼睛,身体也完全舒展了开。
    刚被接回皇宫里的时候他也有一个大床,软软的床褥还有温暖的棉被,床头还点着安神的炉香,楚栖曾经一度以为自己是来到了仙境。
    这种想法一直持续到宫人叛变,楚冀带人进来刮花了他的脸,楚栖求了饶,认了错,未曾换来对方半分心慈手软。
    他满脸是血的挣扎,楚冀转着小巧的匕首,含笑望着他,眼神之中满是撕裂美好之物的惊艳。
    后来他带人离开,楚栖便捂着脸钻到了床底下。不舒服的时候找个安全的地方睡一觉,醒来的时候就会舒服很多,这是楚栖短短十六年的生涯里学到的最有用的经验。
    实在疼的厉害,便缩在床下睡着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脸被凝固的血粘在了地上。
    那一夜,让楚栖明白,世上没有仙境,也没有桃源。
    他清理了床底的血,让那里变得干干净净,然后再也没有睡过那张大床。
    狭隘的床底让他好像回到了林中的山洞,他知道如果有人想要偷袭必须移开那张大床,这个前提条件给他带来了足够的安全感。
    他倒还没有对神君完全放下戒心,但神君那样清高孤傲之人,应当不会行半夜偷袭那种龌龊手段,楚栖躺了一会儿,又翻下来拿桌子抵住了门,这样只要有人推门,他就会立刻发现。
    重新回到被窝,楚栖简单思考了一下接下来的打算。
    比如怎么把大宝贝搞到手,怎么能让他教自己法术,怎么才能早点报仇雪恨
    他是个记仇的人,一点点小事都能记恨很久,能报的一般当场就报了,报不了的就先放着,也不纠结,反正人生那么长,机会总会有的。
    楚栖想着想着就睡着了,这一觉睡的很沉,还做了个香甜的美梦,梦里又按着神君啊呜啊呜啃了一身口水,闹得人家脸颊绯红,衣发散乱,诱人得很。
    一觉醒来,忽觉肩膀剧痛。
    楚栖皱着脸翻身躺平,困倦地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迷瞪了一会儿,这才慢吞吞地偏头扫了眼肩膀。
    神君的宽袍染上了血迹,楚栖坐起身把袍子拉开,里头的单衣已经被血染透了。
    这里的伤他洗澡的时候其实处理过,可惜昨天晚上睡的过于放纵,大约侧睡时压到了。
    楚栖对自己的身体十分上心,他下床开始翻箱倒柜,没找到药,目光瞥了一眼外头的天,已蒙蒙亮,忽然眼珠一转,趿拉着鞋去拉开挡门的桌子,噔噔噔跑向了神君的住处。
    那里已门窗紧闭,远远望去无从窥探,楚栖弯腰把鞋提起来,轻手轻脚地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在门口躺倒,还故意拉开宽袍,把染血的中衣露了出来。
    躺了一会儿,又忽然想起什么,坐起来把鞋穿上,再次躺倒。
    或许是失血过多,也或许是因为姿势原因,他迷迷瞪瞪又有点犯困。
    但他是专门来讨神君怜惜的,自然不能真睡了,楚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耐心等待神君出门。
    一盏茶过去了,两盏茶过去了神君没出来。
    楚栖睡着了。
    房门终于被拉开,司方神君穿戴整齐,外面天色已经大亮。
    经过昨夜一晚调息,他的伤势已经好了五成,灵力也恢复了三成。
    神君抬脚准备步出,忽闻底下传来呼吸声,略作犹豫,将脚缩回,低头看向地上的物体。
    眼皮一跳。
    怎会晕在此处?
    他皱眉蹲下来,伸手去探楚栖的脉搏。
    楚栖在听到开门声时就醒了,并反应极快地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常年与野兽打交道,习惯性地掩饰行动气息,竟连司方都没发现。
    趁他蹲下,楚栖蓦然坐起,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确定他一时半会儿跑不掉,还咯咯笑了一声。
    那笑声清越,如珠落玉盘,竟有几分天真稚气,仿佛在说:又抓住你啦。
    神君自闭,伸手来扯脖子上的手臂。
    哎呀。楚栖凶他一声,不满地收紧手臂,两只手肘在神君脑后交叠,形成倒三角。这个动作瞬间让两张脸拉近,神君下意识后仰,躲开他贴过来的脸,却忽然一个不稳,坐在了地上。
    更自闭了。
    楚栖顺势欺身,眼珠又黏在了他脸上。
    不知道是不是神君今日的美貌给他下了蛊,楚栖感觉头有点发昏,他凑过去想亲亲对方,却忽然被一只手挡住。
    神君目无表情:你若再这般放浪轻浮,不守规矩,我就丢你下山,让你自生自灭。
    楚栖没吭声,也没再进一步。
    神君冷冷道:起来,回屋去躺着。
    楚栖一边看着他,一边说:我不舒服。
    你发烧了,自然不舒服。
    原来是发烧了,难怪头昏昏的,楚栖皱了皱眉,有些担心:那怎么办呀?
    还挺会心疼自己。神君轻嗤,道:你听不听话?
    听的。
    先起来。
    不要。
    听话,但不起来。
    神君绷着脸,瞥了一眼他的肩膀,不过这一会儿,那血迹晕染的面积又扩大了一些。他拧眉,耐心道:你的伤要处理。
    你抱我。
    神君看他的眼神像是在看一个西瓜,随时准备把他劈了。
    楚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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