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栖攥着树枝的手指动了动,衣摆猝不及防又裹着他摇了一下,树枝一滑,他掌心突然一空,直直坠了下去。
    看来今天要丧命与此,司方易果真不安好心,一边想杀他,一边还要制造一个意外。他想,以后别叫我碰见你,不然
    风声呼啸,上空云层忽然被一只大掌拨开,神君身影穿破白雾,从上而下,朝他直冲而来。
    羽带纷飞,白衣猎猎,那是神谪临世。是敬神训中所说的,法力无边,威灵莫测,举国朝拜的司方神君。
    原来,敬神训里那个济世于危难的司方神君,也是真的啊。
    一只手稳稳抓住了他的衣服,楚栖忽然伸手,一把抱住了对方的脖子。
    楚栖不信神,不敬神,他的生命中从未出现过神。唯一庇护过他的,只有那个曾经宠冠六宫后来声名狼藉的女人,但她也不是神,她会因为打猎而被野兽抓伤,会因为忧思过重一病不起,会在某一天觅食归来的时候,毫无预兆地昏倒在洞口,被野狼分而食之。
    只留一个沾满碎肉的骨架,腔内还有一些未被食尽的脏器。
    那个时候楚栖不认识人的肚肠里都是什么东西,他分不清心肝与肺的区别,只能暗暗把醒来走出山洞寻找阿娘时,看到的那一幕永远记在心里。
    直到后来他剖了一个想抓他去卖掉的猎户,才知道原来阿娘剩下的脏器里,只有半个肺与三分之一的胃。
    也终于弄明白,他埋葬的那个女人最终在世间都留下了什么。
    楚栖身体冰凉,瞬间贴上来的时候,神君都被那过分低的体温激的眉心一跳。
    松开。
    挂件不松,那双手臂缠的很紧,冷意透过衣服传递而来,怀里简直像贴了个人型冰块。
    吓到了?神君神色凉薄,他还当这小崽子当真有泼天大胆。
    神君暂且无视了这死皮赖脸的挂件,运气往上,来到神殿白玉铺就得地面,垂眸看他。
    楚栖的脸埋在他肩头,呼吸轻轻的,依旧没有放手的意思。
    神君一手揪住他后脖的衣服,将黏在身上的挂件扯开,与此同时,察觉到动静的神侍也迎了出来,他恭敬地一躬身,您回来了。
    把他带去,先洗干净,随便安排个住处。
    神侍看向楚栖,后者站在一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仙君,目光追着对方的身影进入神殿,刚要跟过去,就陡然被一把拂尘拦住。
    对方面色不善地望着他:你没听到神君说什么?跟我过来。
    楚栖深深地看了青水一眼,然后听话地点了点头,一边跟着他走,一边回头看向神君身影消失的方向,剔透的眸子里逐渐盈起黑雾,汹涌翻腾,如黑暗临世,势在必得。
    我名青水,是与神尊最亲近之人,负责接应有缘人与照料神尊起居,整个神殿都归我管,你可唤我大主,他们都这么叫。
    哦。
    青水心中郁气凝结,神尊明明说要去杀了这小崽子,怎么去了一趟还把人带回来了?
    楚栖跟着他七拐八绕,来到了一处僻静的院子,青水再次介绍:这里是大阿宫弟子们暂时居住的地方,大阿宫位于神魔交界之处,一直以来负责三界维护平衡,前段时间魔域为夺大阿秘宝向大阿宫发起了偷袭,无妄仙君带着弟子们投奔至此,神尊特别给批了地方,你就住这儿。
    他推开门,一个堆满柴火的房间暴露在视野之中。
    楚栖走进去打量。
    青水看到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胃都在发疼,明明初见这小崽子就骗了自己一回,结果那日居然又被骗了二次,无端害得神君遭遇苦难,想到冰清玉洁的神尊被这头小狼玷污,就恨不得一掌拍死他。
    他冷嗖嗖问:你可有不满?
    如今人在屋檐下,谅这小崽子也不敢提什么要求。
    有。楚栖直接道:他要你给我打热水洗澡,顺便安排住处,你就给我做这安排?
    青水冷睇着他。
    十年修得同船渡,百年修得共枕眠,我与司方怎么也是水乳交融过的,你该拿我当半个主人才是。
    青水脸绿了:你知不知道廉耻?
    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杀我?
    为什么?
    你想啊,以他的性子,倘若真不把我当回事,又何必亲自抱我回来?
    青水回忆了一下神殿门口的一幕:
    还嘱咐你要给我备水洗澡?他目光饱含暗示,见青水脸色由白转红,才缓缓道:你想清楚,对我好点儿,定不至于得罪神君,若对我不好,万一神君怪罪下来
    他给了青水一个眼神。
    后者的脸色几乎和名字一样青了。
    神君让随便给安排个住处,以他的秉性,定然不至于是为了为难楚栖,而自己把他安排在大阿宫这里,确实是有想要报复的意思。
    大阿宫人多是非多,且一样有爱慕神君之人,倘若给他们知道楚栖亵渎神君,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青水神色僵硬了半晌,楚栖又打了个喷嚏,心里有些不耐烦了。
    他慢着性子道:我给你个意见,你将我安排在神君附近,也好看看他的反应,若他厌烦我,定会亲自撵我出来,到时你再想做什么也无需像现在一样,瞻前顾后了。
    青水瞪了他一会儿,闷头转身。
    楚栖很快跟着他来到了第一次见到神君的地方,青水面无表情地指着前方那排简约而大气的房屋,神君住那儿。
    他推开侧边厢房,道:你住这儿。
    把楚栖安排在这里,倒的确是个两全之策,如果神君讨厌他,一定会亲自把他赶走,如果神君喜欢他,那这安排就合了神君之意。
    青水一边取出法器给他往浴桶里倒水,一边恼火为什么这个主意不是自己先想出来的。
    柜子里有衣服,先穿着吧,如果神君有意,以后再给你量身定做。
    哦。
    待他一走,楚栖就迫不及待地把自己丢进了浴桶,连脑袋都一起泡了进去。他实在冻得太狠,泡了好大一会儿才逐渐周身血液恢复流动,总算活了过来。
    楚栖洗完澡之后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估计青水对他采用了放养,连吃饭都没喊他。
    楚栖把柜子里的衣服拿出来穿上,裹了一层又一层,又从里面拿出来了一双不合脚的鞋子,趿拉着便走了出去。
    神君住的那排房子亮着灯,楚栖站着看了一会儿,低头扯着身上宽大的衣服,脚在空荡荡的鞋子里来回晃荡了一会儿,然后弯腰把鞋子脱掉丢回房间,又把身上的衣服也拿掉两层,只着一件。
    衣服还是穿多了暖,但楚栖早已习惯单薄与寒冷,他赤脚摸到了神君住所的窗户,悄悄探头。
    神君端坐榻上,容颜无双气质清绝,似在打坐。
    楚栖小心翼翼地把窗户拉开,撑着窗棂往里爬,然后就见神君就开了眼。
    四目相对,神君瞥了一眼他刚进来的半个身子。
    既然已经被发现,楚栖倒也不怕弄出动静了,他利落地把腰也收入室内,蹲在地上拿手揉了揉脚。
    神君目光随着他这个动作去看,那双脚洁白精致,脚趾圆润可爱,与白日里一般可怜兮兮。
    神君皱眉。
    我冷。楚栖皱了皱鼻子,道:冷的厉害。
    神君冷漠。
    还饿。楚栖说,委屈巴巴的:这儿抓不到鸟,也打不到兔子,我肚里难受。
    神君沉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小崽子与白日里有些区别,那会儿倔的像小兽,这会儿倒学会服软了。
    莫非是神殿灵力充沛,让他开了窍?
    这倒是好事。
    神君缓缓起身,走到桌前,将花糕从盒子里取出,道:下次再饿,去寻青水。
    嗯。楚栖走过来坐在桌前,刚要伸手,就被对方拿筷子敲了一下,抬眼,神君语气淡淡:去洗手。
    楚栖乖乖去了,又乖乖回来了,指尖滴着水给神君看。
    一片手巾凌空飞来,楚栖接过来擦干净,伸手捏起花糕往嘴里送,发觉神君看自己,又放缓动作,细细咬了一口,道:我听说,神君是为了救大阿宫的人,所以才受伤的。
    神君眼神转冷。
    楚栖低下头,轻轻说:是小七不懂事,对不起。因为我藏了神君的画像,为阿娘祈福,我本来只是想祈福而已,可是他们非要说我渎神,给我强加罪名,刮了我的脸,打了我好多鞭还说我配不上你,所以才一时,起了邪念。
    神君审视着他,似乎在确认他话中真假。
    楚栖扯衣服盖住脚,继续道:我不是故意要做坏事的。
    这一次,神君沉默了很久。
    罢了。神君起身,道:花糕带走,回去睡吧。
    一定很累吧。楚栖咬着花糕,慢吞吞地说:救大阿宫,跟魔域纠缠,还要护佑一方子民,做那么多人的神,很累吧。
    那以后,就做我一个人的神好了。
    他甜甜地笑着,漫不经心的眸中陡然涌出一抹癫狂的占有欲,又很快被漆黑长睫掩映掩去踪影。
    第12章
    神君的住宅内点的不是蜡,而是夜明珠,缀在墙体之上,光芒明亮。
    虽照明之物是人间珍宝,可室内摆设却并不奢华,除了墙上挂着的几幅字画,便是朴素的桌椅,与制样简单的生活物品,到处都弥漫着清冷孤高之意。
    神君并未理会他的嘀嘀咕咕,重新回到榻上,闭目入定。
    那花糕取材各异,味道各不相同,却都清淡宜口,甜而不腻,楚栖吃了几口,暂时塞饱了肚子,然后慢悠悠地站起来,如搬新环境的猫主子巡视新地盘一般,在室内晃荡。
    他这两年虽然被逼着读书,识文断字也不是难事,但也只能认得那些正规字体,如狂草之类的书画并不能辨认清楚。
    他停在了中间一副画卷前,久久看了一会儿,好奇地伸手去摸,忽闻一声冷喝:不许碰。
    伸出去的手缩回来,楚栖看向他的眼神带着乖巧:我不会弄坏的。
    回去休息。
    楚栖抿了抿嘴,心里有些不高兴,就算神君也不能恃宠而骄。
    他飞快地伸手摸了一把那画,又迅速把手收回来,眼中乖巧变成挑衅。
    神君眉头狠狠一跳,目又沉了几分。
    不等他开口呵斥,楚栖忽然朝他疾走几步,先发制人:你为什么让人欺负我?!
    ?神君道:我何时寻人欺你。
    那个大猪,为什么要我住柴房?是不是你故意的!
    神君眉头紧锁,青水是他一手带大,已伴他身边多年,那日瞧见山洞之事,只怕对楚栖颇多怨言,他缓了火气,道:此事却是青水欠妥,你
    是他欠妥,还是你故意的?楚栖委屈道:你口口声声说要渡我,要饶我一命,可我跟你来到这里,却没有饭吃,没有衣穿,连个住的地方都不像样。不患寡而患不均,我自己住洞里也逍遥的很,可来到了所谓的神殿,却要被这样区别对待,你这是要叫我冷死,叫我饿死,叫我气死!
    他指责:你是不是根本没想过放了我?那又何必这样不痛快!
    神君这辈子没这样被人指着鼻子骂过,他有口难言,半晌道:是我安排欠妥。
    他重新下榻,准备喊青水来问话,却听到楚栖声音忽然转轻:我当然是信你的。
    神君顿了顿,一时被他两面做派弄的微懵。
    楚栖双臂抱住自己,垂着脑袋,长发遮在两侧脸颊,鼻尖翘翘,嘴巴扁扁:我就是又冷又饿,这里好陌生,我只认识你一个我不是故意凶你的,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我去找青水。
    我现在就冷!他一字一句,气鼓鼓瞪着神君,后者久久沉默。
    他有些拿不定楚栖的性格,乖与他显然是不相干的,但今日刚过来的时候,似乎也没想搞事情,那就只能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因为饥寒交迫,所以起了性子。
    我的衣服你可能穿不惯,让青水
    你是不是特别讨厌我啊。
    大抵觉得这句话十分可笑,神君反问:难道我应该喜欢你?
    那你还是杀了我吧。楚栖忽然平静下来:我不想在这儿待了。
    神君没有强留:也罢,我让青水送你离开。
    行吧。楚栖跟着他往外走,淡淡道:反正宫里那几个家伙也不会放过我。
    神君脚步微顿,楚栖越过他走出去,不合身衣服空荡荡地挂在单薄的躯壳,被冷风卷起衣摆,少年身影凄清孤冷,仿佛要融于夜色。
    下辈子见。楚栖背对着他挥了挥手:谢谢你送我去死啊。
    终究是怨恨难消。
    一个半大的孩子,到底哪来这般浓烈的怨恨。
    风吹的大了,分明是初春,一年才刚刚开始,门口一颗杏树枝叶刚青,却忽有一片新叶被生生扯落,突兀零落于神君面前。
    神君下意识伸手,掌心宽厚,稳稳接住了那片杏树遗弃的新叶。
    圆月当空,楚栖身上却无半点月色,周遭除了风动树梢的声音,便徒剩一片寂寥。
    小七。有人嗓音动听,喊了楚栖的名字,一件宽袍飞出衣柜,在空中张开双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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