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山思积雨,沧海逐霊月,河川相仰傍他的长发卷贴在腰背,枝枝蔓蔓地缠于上官伊吹的心腹,丝网千结。
    与日与君好。
    戚九一回首,递去款款一吻,上官伊吹立接了过来,相濡交沫。
    不多缱绻,听得林间休憩的鸟儿惊觉,纷纷鸣着离巢,枝桠间乱影横斜,斑驳划过轻颤的地面。
    戚九以为被人窥视到了,不由低呼,谁?
    却见野店里的烛火烬灭,巨大的墙体从地基中缓缓拔出,仿佛甩脱泥坑的庞兽,步履蹒跚,爬起就走。
    那个
    戚九急促道,大人,房跑了。
    上官伊吹痛而观之,真不是时候,遂将戚九连衣一裹,打横抱着便追了去。
    小铜夜香壶一路吱吱嘎嘎地叫,愈发不消停。
    上官伊吹临风倡道,就不能扔了?
    戚九勾他脖子,跑堂儿说是崭新的,嘱咐着使了后还他,失信不立,我不想叫人以为我贪他便宜。
    上官伊吹利索地踮起快步,凌波潋潋,足底轻尘激出一圈圈莲花盘叶,愈追愈近,掠飞檐,蹬斗拱,终而稳稳翩落在屋脊上。
    恐着戚九腰软从瓦上滑落,直接令他骑在狻猊脊兽后扶着。自家独立,腰间横栏一系,连裤子一并扎紧。
    戚九仰他一派临风玉树,忆想他身子的奇热,揪了揪衣角道,大人可抱我否?
    难得三分的娇意。
    上官伊吹受邀,坐在后面环着他的脊背,在强烈的颠簸中由他靠着,双手慢慢替戚九穿衣整理。
    野店的步伐稳重,行约十里路走出密林,来至一方通透湖水前,湖水清澈见底,微风簇浪,夜光星点。
    猝不及防,噗通!一声扎湖里去了。
    戚九来不及换气,紧紧扯着上官伊吹的衣角,野店楼墙入水后竟不掀巨浪,仿佛进入另一境界,沉如陨石坠坠至底,呼吸自然顺畅。
    戚九回首偷瞧,湖沿不断收缩再收缩,终而变成一圆海马葡萄纹铜镜,被一个面带微笑的青衣男子执于掌中。
    上官伊吹旋即扯住戚九的手,抱团自垂脊滚滚落下,潜藏于歇山面后,及时挡住了青衣男子的视线。
    野店立定。
    遂而两人探头探首,隐隐看清楚青衣男子约是三十岁左右光景,生得面白颊窄,一派和气,两道柳柳弯眉呼映两对条条细眼,总也睁不开得瞌睡着模样,越发彰显亲善有佳,人畜无害。
    再见周身荷叶青色圆领长衫,绣鹦鹉衔璎珞草富丽缠绕 式花纹,双袖里卷着风云洄雪,不似凡间人物。
    戚九赞叹不绝,此人堪比谪仙了。
    绣花草包而已。上官伊吹刻意指正。
    戚九知他意思,继续补充道,确实,第一眼风骨飘然,越看越不经眼。远不如大人的足踵。
    上官伊吹散道,口甜舌滑。忽得避开青衣人的眼线,伸嘴往戚九毫无准备的口里一搅扰,确实很甜。
    青衣人眯着眼,将海马葡萄纹铜镜收回袖内,抖一抖袖口,淡淡的蓝色烟丝自绸缎里滑出一道流瀑,银河陷落,游出了一群玛瑙红珠八尾鱼来。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上官伊吹一瞧便知,对戚九耳语,此人才不是什么谪仙,你瞧见他袖内抖出的幻丝属蓝,应当是中阶筑幻师。
    戚九赞同,看来他是以铜镜作为幻彧,引着所有人来此地的。
    如果没猜错,野店里的人八成跟其往来密切,暗中勾当。
    两人谈话间,野店的门窗倏然打开,玛瑙红珠八尾鱼摇曳生姿,贯入门窗之中,把里面的一部分老郎君们自睡梦中驮了出来,还有一部分不知是什么原因,并不惊扰。
    老郎君们睡眠浅,骑鱼之际已然清醒,俨然被眼下奇景惊得一颗红心忐忑不安,瞧见青衣人时更是迷迷茫茫。
    野店里跑堂儿的也跟着鱼群之后,瞧见青衣人旋即叫道,我的妈呀,这不是鲤锦门大名鼎鼎的领首大人吗?!!脸皮吹风,眉眼浮夸至极。
    老郎君们逐个被堵了口似的,眼睛挤得皱皮核桃一般,面面相觑了半晌,从鱼身上跨下来陆续跪地,朝着那人叩首礼道,鲤锦门领首大人,金福万安!
    戚九一口喷。
    上官伊吹旋即把他嘴堵去,目光涟漪,劲瞪着胆敢冒充自己的家伙。
    青衣人笑眯眯道,列位均是耄耋之年,北周素来以崇敬老者为誉,女帝亦是将善老养老立为国训,我虽为朝廷效力,然,身为年轻晚辈又怎敢受列位的鼎礼相拜
    老郎君们随即满嘴里打起趋承恭维的稿子,低头间彼此暗暗传递着眼神,有些是不知所措,有些却是做贼心虚。
    其中一个鹤发童颜的老郎君顶大的胆子,对着假冒的家伙益发谄媚,不由问道领首大人如何到这荒村野地里来游巡。
    青衣人并不开眼,反问一句,列位彼此应该并不相熟,那您们又是为何集体出现在此
    老郎君们额头的冷汗暴如雨瀑,以为他发现了什么见不到人的秘密,硬朗的骨头一虚弱,纷纷攘攘道。
    我是出门游历山河的。
    老朽是出门探闺女的。
    咱是到外地订货来的。
    各说各词,几乎没有重样儿的。
    青衣人笑意不减,列位恐怕当我们鲤锦门是吃素的,所以张口胡说呢吧?
    他虽笑着,倒有些不怒自威的效果,夹着逼问的和曛,最易激发由内而发的惊恐。
    玛瑙红珠八尾鱼缓缓梭游加持,围着老郎君们无所适从的身影来回旋转,鱼嘴一开一合,似是谁不听话就吃了谁。
    那跑堂儿的最没出息,噗通跪在地上叩首大叫,领首大人,可饶命啊,小的愿意如实告知,这些个老没羞的,都是要去如锦斋里买返春丹的。
    你这个碎嘴子!
    老郎君们各个面红耳赤。
    跑堂儿的已经豁出去了,不停地抖料儿,我家这间野店算是个暗点儿,专门四处放出流言,说可以请如锦斋的人来店里贩药。
    而来店里的客人我们都以暗号分类,为的就是明日迎接妙音娘娘至此。
    青衣人道,卖的是何药,竟如此规模
    返春丹,跑堂儿重述一次,就是字面意思的那种。
    这些老郎君们都是各个地方的乡绅贵户,有的是金银财宝,但是又不敢妄自遣人来取,怕丢了面子,所以打着幌子一并汇聚于此的。
    跑堂儿的一五一十交代得干脆,羞得那些个老郎君们脸儿灰青交加,恨不能各找块豆腐撞死自己得了。
    青衣人沉默一晌,道,我虽是掌管制幻署的领首,雨兮団兑依女帝命不管朝纲内的事例,但是既然让我碰巧见了,断不能坐视不理。
    那返春丹可有奇效又多少钱一丸
    跑堂儿的直言不讳,五万金一颗,效果奇佳。
    他连底.裤都出卖光了!
    老郎君们心里怨声载道,恨不能活吃了这个家伙。
    青衣人继续笑着,效果太好又太贵的,多半是假非真,既然如此玄而又玄,不如把你们的钱先交由我保管,待明日由我看看对方是不是骗子。
    若是骗子,我自饶不了这妙音娘娘,若是真,再把钱财交与你们。并不问可不可以,直接对着那些玛瑙红珠八尾鱼一挥手。
    这些鱼旋即像嗅着钱味的狗,反复寻找,从野店窗牗里钻进去,出来时口衔牃子金或是银票,再者便是把老郎君的里衣裤扯开,叼出藏在里面的私房钱。
    跟明抢相差无几。
    待所有人兜儿比脸干净时,青衣人满意微笑道,今夜扰了列位,咱们明日与妙音娘娘同见真伪吧。
    再挥一挥衣袖,甩出了海马葡萄纹铜镜撑在半空中,催着鱼群把盘剥干净的老郎君们强推回床上去。
    阖了门,关了窗,巨大的野店之上,所有的瓦片如鱼鳞一般齐浮齐拨,游出铜镜外出了湖。
    一路顺风,再重新回到地基处坐下。
    仅于弹指之间,黄粱有梦。
    戚九摸了摸自己的衣衫卷发。
    干的。
    第70章 鸡喙巧合
    上官伊吹道, 无妨, 咱们明儿继续留下, 看看冒名顶替的贼儿能做出多少花活来。
    第二日晨,戚九尚在上官伊吹的臂弯里躺着, 就听东佛与谢墩云使劲拍门,狂叫不断,大事不好!小九丢了!
    尤其谢墩云嗓门眼子捅了个大窟窿, 喊得最凶,茅坑,澡堂, 后厨,房顶都没有, 全都没有啊!大人!听跑堂儿的说他夜起撒尿, 彻夜未归,小九会不会被哪只野狼给叼走了!
    戚九转身起来, 卷发铺满光洁的后脊, 上官伊吹扯着他的发辫,轻轻笑了, 那我把你多叼一会儿。一口咬在他软肉,雪白的银牙嵌在皮肉, 一番好啃。
    戚九笑着推开他, 谢大哥可粗鲁着呢, 再不开门, 若他撞墙进来, 所有人都会瞧见你我滚一个被窝,委实羞煞人了。
    求人家给簪了发髻,戚九速速穿衣佩带,踩窗棱上,银碎幻织出一道软梯,爬着下去。
    上官伊吹负责阖窗,觉察自己的情绪不该似偷.腥状的小心翼翼,不由转了一圈拖延着,斟了杯香茶,才去开门。
    东佛直面领首现身,自保退后一步。
    谢墩云反挺起胸膛往里冲,一瞧被衾缭乱,压着彻夜缠.绵的褶皱,无名火蹭得燃烧眉梢。
    朗朗乾坤里不出门做什么呢?话说姓萧的呢?!
    上官伊吹并不搭话,五指合捏起茶碗,对着袅袅腾腾的烟气儿一吹,抿嘴轻尝,面皮儿随一绷。
    山野里的粗茶始终欠点儿火候,乡土之息扑面而来,苦口涩喉。
    东佛捂嘴。
    戚九绕了一圈儿从门口进来,佯装才看见谢墩云剑眉高挑,不由诧异道,哥哥弟弟们且在大人的屋里做什么?
    谢墩云转投向他,本想道一句小弟委屈了,哪知碰上戚九一双清瞳无垢,满脸的红润放光一般。
    春雨灌溉的花苞,糖心注满的元宵,肢体透着嫩芽芽的软,蝶骨翼刀倾斜簪于垂髻,卷发微散,云雨初歇般。一瞧便是受了不少情露滋润。
    心里头一阵雷电交加,咒骂自己是条瞎狗.管了闲事,压低声道,没事儿,你能回来就好。
    又补充,既然夜宿一日,咱们也该启程去了。
    上官伊吹道,绝不可。推门见山,遂而将有人冒充自己的事情遮一半,讲一半。顺势而驱,避开戚九的部分,与屋内人皆说了。
    众人赞同。
    戚九绕开谢墩云与东佛的目光纠缠,寻了个由头离开客房,沿路刻意走缓慢些,立起耳朵听着各屋的动静。
    下楼再看,老郎君们都不大精神,唉声叹气地坐成几桌,仿佛被鲸头鹳盯梢的大王八,缩手缩尾堆在一起,哪个也不敢偷溜。
    跑堂儿的倒是不害怕被千丝万缕的视线给活活戳死,人堆里溜来溜去,估计老郎君们横下心,宁可渴死也不再饮叛徒一滴水。
    讨得无趣,跑堂儿的就掀开帘子入了火房。
    戚九觉得时机正好,蹑手蹑脚跟着进去,就见寻常人不肯出入的地方,居然别有洞天。
    十六七个水人正在炉灶间收拾,有的涮锅擦碗,有的洗菜拣米,还有的手里端着薪柴往炉膛添火,水人们既软且韧,首摇脚坠,忙碌到不亦乐乎。
    跑堂儿的进来便骂,且停手吧,外面那些个老家伙们连水都不喝,咱们做下的饭菜还不如倒了喂猪。想着马上就可以离开,也便忍了。
    你们都去早做准备吧。挥挥手,众水人被赶出了厨房,从后门出去,仅留下一个来。
    戚九猫着腰连忙躲在炉膛后面的小块空地,拉个菜筐把自己扣上,顺利避开睽睽众目。
    等屋子空,跑堂儿的才从口袋里掏出一颗圆溜溜的东西,对留下的水人说,待一会儿事成,你把消息给主人送出去。
    圆东西顺手往对方口中一塞,对方活生生吞咽下去。圆球沿着食管入腹,跌进深井似得,在干净透彻的腹腔内高低起伏。
    事毕。
    那些老东西委实气人。跑堂儿的隐隐气闷不畅,拿出空茶壶掀开盖子,对水人道,来,往里面随便吐一壶口水,我就不信世间有人倘能缺了水?!
    水人张口一呕,哇!吐了满满一壶清水。
    戚九最是个软胃的,心里倏时恶心百倍,闭着嘴从菜筐里爬出来,小跑一段弯路,连翻俩窗牗,刻意绕去水人离去的后门口透气。
    跑堂儿的提着茶壶始从后厨出来,瞧戚九扶着门框迎风摆柳模样,异常俊秀的脸蛋上满满溢出不惬。
    念及荒郊野地里竟然能见到异族面孔,尤其还是个万里挑一的极妙人物,不由靠上去献殷勤。
    小郎君可是身体不适,要不要喝点水舒舒心?
    戚九瞧见那壶里咕噜噜水声就泛恶心,白着脸拒绝。不过借着恶心的空档,他倒是观察一下对方的眼神有丝慌促。
    大约那些水人就在近处某处。
    不由更装可怜道,我本来自烨摩罗国,方至几月,人生地不熟加之水土不服,请问你家野店里可有糖片蜜果之类,能否寻几个让我压压胃里面的折腾。
    两条腿抖得抽风,愈发弱不禁风。
    装弱是有好处的。
    跑堂儿的道,啊,我记得你的,昨晚上尿频的异族小子,既然水土不服,就该赶紧寻个大夫去,吃糖果莫要益发厉害了。大约想起什么,把茶壶放在一旁,殷勤有佳道,我柜里似乎有包治肚子的药粉,你等一下,我拿来你试一试。
    戚九佯装到他走了,沿着地上水人走过的痕迹追了几步,昨日里并未仔细观察过野店周围的地势,却见后厨正对的就是一面斜坡,野店正位于风水穴处,风藏水逆气聚是生,风飘水荡气散是死的地方。
    水人们聚在坡上不知做什么诡谲的事情,满坡上捡着软绿色的萤石,张嘴往各自肚子里吞。
    许是水化的肉身,故而萤石食用再多,亦不会撑爆,肢体只会越变越夸大,犹如袋子。
    戚九推测跑堂儿的差不多回来,又拼命往回跑。
    心间不断喟叹,今日里尽跑圈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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