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欣儿全身酥软,张着嘴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浴桶中水花四溅,像两只大白鱼在扑腾,良久之后,才安静了下来,唯余喘息之声。
    浴后小睡了一个多时辰,醒来后浑身舒泰,正欲去瞧瞧公孙兰,一名侍女匆匆而来,禀报道:“老爷,杨度支郎派人来请老爷和他一起进宫,说在兴庆宫宫门前等着你。”
    王源赶忙吩咐人给自己更衣,李欣儿闻讯而来,便帮着王源整理衣服边埋怨道:“回来了也不让人休息,催魂儿似的。还想着问你这次去发生的事儿呢。”
    王源道:“可不能怪杨度支捉急,容不得我喘气,我们喘气,李林甫可没歇着。”
    李欣儿叹了一声道:“哪天这老贼死了就天下太平了。”
    王源心道:“李林甫死了也未必能太平,怕是会更乱。”
    当下急匆匆带着随从出门,骑马赶赴兴庆宫外。到了宫门前,便看到杨钊翘首以盼的身影,忙上前施礼。杨钊也不答话,拉着王源进了宫门,找了个僻静的角落里,低声说话。
    “事情有些麻烦了。”
    王源低声道:“怎么回事?”
    杨钊道:“李林甫见驾之后,陛下召见李适之裴宽等人,本来我以为陛下定会雷霆大怒,李适之和裴宽这一次定然要倒霉了。但但直到中午都没消息,我便知道事情有异了。于是我让八妹去宫里探听消息,你猜怎么着?”
    王源皱眉道:“你就别卖关子了,怎么了?”
    杨钊道:“传来的消息说,李适之见驾时非但不认罪,反而反咬一口说李邕的死因成迷,查案使办案不利,请求陛下拿了杨慎矜和你去问罪。问明李邕的死因。否则李邕的口供便有造假之嫌云云。陛下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午后一直没消息,也没有做出表态,我担心事情有变。”
    王源有些惊愕,但他很快镇定下来,点头道:“先莫多猜,求见了陛下再说。”
    杨钊道:“你想好了对策没有,陛下若是真的责怪李邕的死因,质疑口供的真假,咱们该怎么办?”
    王源笑道:“对策是没有的,见了再说吧。杨度支不要担心,这事儿还轮不到我们拿主意,李林甫杨慎矜比我们更着急,办法他们去想,我们只在一旁见机行事便是。”
    “可万一……”
    “度支郎,没有万一的,陛下若是有什么想法的话,早就有旨意出来了。陛下一直没有动静,便是再观察我们的动静。觐见之时除非陛下问及,否则这个茬儿提都不要提。”
    杨钊沉思片刻,点头道:“好吧,听你的。我还没见过你这么淡定的人。”
    王源苦笑道:“不淡定难道还呼天抢地不成?走吧,陛下在百花园还是在花萼相辉楼?”
    第242章 帝心
    玄宗既不在百花园也不在花萼相辉楼,这两处都是贵妃爱呆的地方,平日里大多数时间玄宗都陪她在这里泡着,但今天却非如此。杨钊和王源走了好长一段路,从沉香亭畔行到龙池之北,这才被告知陛下在南熏殿东侧的书房中召见二人。
    南熏殿是玄宗平日休息独处的地方,用来接见外臣却是很少。进入东殿院落之中,却也是一片花团锦簇春光烂漫的景象,但比之百花园甚是逊色。
    内侍宣两人进了书房,玄宗正俯身提笔在一张堂皇的大案上写着什么,高力士手握拂尘静静的站在身侧,脸上古井无波,像是个影子一般。
    “臣杨钊王源叩见陛下。”
    两人上前行礼,玄宗没有抬头,聚精会神的运笔,只口中哼了一声道:“来了啊,平身吧。”
    两人起身站在一侧静静的等待,书房内静静的,玄宗运笔在纸上的沙沙的声音都听的很清晰,片刻后,玄宗轻轻直起腰身,将毛笔轻轻搁置在笔架上。高力士从旁递过一块布巾,玄宗接过轻轻的擦手,这才将目光看向杨钊和王源。
    “王源,几时回的京城啊。”
    “启奏陛下,臣晌午回的京城,本该立刻来见陛下,但身上污秽不堪满是尘土,故而回家洗漱打理了一番,洗了个澡,睡了会觉。”
    玄宗点点头道:“朕本想明日宣你进宫说话,没想到你现在就来了。离家多日,也该和家人团聚才是。朕是通情理的人,不会让臣子太过劳累的。”
    王源忙道:“谢陛下关爱,臣已经不觉得累了。”
    玄宗微笑道:“果然是年轻啊,当年朕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几天几夜不睡觉也不觉得累,累得很了,小寐片刻便又是生龙活虎。如今是不成咯,不服老不成啊。”
    杨钊沉声道:“陛下春秋正盛,比之一般壮年人的身子骨还要康健,那里老了?臣觉得陛下提刀上马征战四方都无问题。”
    玄宗呵呵一笑道:“杨钊,虽然知道你说的是假话,但朕还是高兴的。赐坐,上茶。”
    内侍搬了凳子来,又沏了茶水上来摆在侧案上,杨钊和王源谢恩,却不敢落座。玄宗也不在意,双目盯着王源问道:“王源,这趟北海之行辛苦么?”
    王源躬身道:“不辛苦,这是臣的本分。”
    玄宗道:“李邕死了?”
    王源点头道:“堂上自尽而死,臣就在当场。事发突然,一时拦阻不及。”
    玄宗微微点头,似乎轻叹了一声,负手仰头沉默了片刻,问道:“对李邕这个人你怎么看?”
    王源沉思了片刻道:“陛下恕臣直言。”
    “说吧,朕希望听到真心话。”玄宗道。
    杨钊看了一眼王源,示意他要小心回话。王源轻轻道:“陛下,李邕挪用公钱罪无可恕,但除此之外并无其他恶行。相反李邕诗文书画样样精通,乃我大唐闻名天下的名士,臣私下里也打听了些北海郡百姓的议论,李邕的官声还算不错,只能说他律己不严,过于放纵自己,以至于有今日。”
    杨钊吓了一跳,皱眉道:“王源,不要胡说,李邕胆大妄为咎由自取,是朝廷的罪人,你怎可如此替他粉饰?”
    玄宗冷声道:“杨钊,莫多言,朕要听他说下去。”
    王源轻声道:“陛下,臣非为李邕粉饰,李邕固然是罪有应得,但臣觉得每个人都有他的弱点,李邕的弱点便是不自律。其实若是有人能在一开始便有人规劝他的话,他当不至于到今日的地步。只可惜一步步滑入深渊,加之为名所累,又无诤友相劝,以至于不能回头。臣虽和他无多深的交往,但感觉其实李邕是个有能力有才学之人。国法难容,再有本事的人也不能罔顾朝廷律法,只是为他感到惋惜罢了。”
    杨钊恨不得痛骂王源几句,这个时候还在替李邕说话,这王源是糊涂了么?陛下定要发怒了。
    玄宗的反应却很平静,花白的眉头有些微微皱起,但却并无发怒的迹象。半晌后轻声道:“看来你对李邕很是欣赏,这话我是第二次听人说了,上一次如此说话的人名叫孔璋,前年他已经在琼州病逝了。十几年前,李邕在陈州任上犯了事,孔璋写了一封奏折为他求情,说的大意便是如此。你和孔璋倒是意见相同。”
    杨钊忙道:“陛下不要听王源胡说,王源诗文读的多了,加之入仕不久,很多东西看不明白,陛下不要怪他瞎说。”
    玄宗皱眉道:“朕有怪他的意思么?朕当年便准了孔璋的奏折饶了李邕一次,便是认同他对李邕的评价,朕也一直认为李邕是个人才呢。”
    杨钊愕然,张口无语。
    “说到诗文,刚刚朕录了一首诗,王源,你精通诗文,来瞧瞧这诗写的如何?”玄宗微笑道。
    高力士闻言伸手托起玄宗刚才写字的那张纸走上前来,拈着两角竖了起来,上面的墨迹已经干了。王源定睛看去,纸上写着一首律诗,字迹清秀端庄,自有一股气韵。
    汉家重东郡,宛彼白马津。
    黎庶既蕃殖,临之劳近臣。
    远别初首路,今行方及春。
    课成应第一,良牧尔当仁。
    王源细细的读了一遍这首诗,回味着诗中之意。玄宗微笑道:“此诗如何?”
    王源想了想道:“臣一直认为,好诗不在辞藻华美,而在意蕴情怀。此诗于言辞上只能算是中作,但写的情深意重语重心长,像是长辈的谆谆教导,又像是智者的循循善诱。更有拳拳爱惜殷殷期盼之情,从诗情上而言,可为佳作。”
    玄宗呵呵而笑道:“真的?你认为是佳作?”
    王源道:“臣一家之言虽无法服众,但臣认为这首诗是佳作。”
    玄宗掩饰不住的喜悦,问道:“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么?”
    王源摇头道:“臣不知。”
    “那是朕的旧作。”玄宗话语平淡,但掩饰不住一股得意之情。
    王源愣了愣,诧异道:“原来是陛下的诗作,臣该死,妄评陛下诗文,不自量力,陛下恕罪。”
    玄宗哈哈笑道:“何罪之有?朕要你评价的,于你无干。而且你刚才的评价甚是中肯。你知道朕这首诗是写给谁的么?”
    王源摇头道:“陛下明示。”
    玄宗微微一叹道:“此诗名为《送李邕之任滑台》,正是当初李邕就任东郡太守的时候,朕送他的一首诗。”
    王源惊讶的张大嘴巴,愣愣看着玄宗。
    玄宗轻声道:“朕很早便对李邕很是看重,你方才说这首诗语重心长殷殷期盼,那正是朕写给他这首诗的用意。朕希望他牧守东郡不要让朕失望。事实上李邕也没让朕失望。东郡在他治理下民生安定,本来盗匪丛生之地,也变的繁华富庶。后来朕又调任他去陈州,朕本以为他一样不会辜负朕的期望,但在陈州任上他被人举报挪用公钱。孔璋上书为他求情,愿意以身代死,朕赦免了他。你以为朕是被孔璋说动了么?朕其实是对他抱有希望,这才赦免了他的死罪。”
    书房中的三人尽皆动容,这种事若非玄宗亲口说出来,谁能知道真相?孔璋被世人誉为李邕的知己,上书为李邕代死,甚至因为此事被贬斥琼州老死天涯,已成佳话。但谁又知道,其实孔璋的求情根本不是玄宗宽恕李邕的理由。
    “李邕这次又辜负了朕的期待,朕固然不会饶了他。但朕心中依旧认为,李邕是个有本事的人。他治理的几任郡州之地都颇有政绩。朕刚才要你评价李邕,你说的话可比有些人实诚多了。在你们觐见之前,有人也来觐见了,谈及李邕之死,朕听到的全是痛骂诋毁之言,朕不明白,人已死,为何还不能给予中肯之评?盖棺论定,必须公允,朕一向这么认为。若一恶盖全身,天下岂有好人?朕也犯过错误,做过错事,照着这样的想法,朕死后岂非全是恶评么?”
    高力士杨钊王源三人变色,不敢说一句话,龙威震怒,非同小可。
    玄宗吁了口气,缓缓平静下来,沉声道:“话说回来,李邕确实是咎由自取,他不自爱,辜负朕的期待,他心里比谁都清楚。他不自杀而死,这一次朕也要他的命。王源,有人说的死可疑,要朕查清楚你们在北海对李邕做了什么。朕本来有些疑惑,但朕听了你刚才的一番话之后,朕信你不会对李邕做什么手脚。你能直言相告,足见你心中无垢也算光明磊落。王源,替朕拟旨。”
    王源忙来到书案旁,高力士取过一张娟纸来,王源道谢接过,蘸墨铺开提笔等待。
    玄宗缓缓道:“李邕一案证据确凿,所有涉案之人均应惩办,以昭天下。所涉无论何人,一律不得姑息,着政事堂,刑部,御史台合力查办。但不可矫枉过正,祸及无辜。凡有凭此案推波助澜动摇国本者,朕绝不轻饶。钦此。”
    王源走笔如飞,将玄宗之言尽数录下。
    第243章 断交
    次日早朝上,弹劾李适之和裴宽的奏折雪片般的递上。文武官员嗅觉灵敏,在昨日玄宗下达的那份圣旨之后,所有人几乎都明白陛下其实已经放弃了李适之。一夜之间,几乎所有人都做出了对自己有利的选择,因为很明显,李林甫会利用这份圣旨大做文章。而陛下在这份圣旨上给出的唯一限制便是:不得动摇国本。
    何为国本,太子李亨是也。玄宗给出了明确的态度,保太子,同时给予某些人发泄愤怒的机会。
    李适之百口莫辩,因为他确确实实和李邕之间有过财物的来往,而且数目不在少数。虽然那些公布的证据和供状上有不少是捏造。可是在大多数的事实被证实之后,其中掺杂的少量捏造的证据也会被理所当然的认为是事实。而正是这一小部分的证据勾勒出一个李适之裴宽同李邕裴敦复等人内外勾结权钱交易的可怕画面。
    李林甫在权力斗争方面的经验是极其丰富的,短短一夜之间,他便将李适之身边的死党分而化之。来自对手的弹劾已经让李适之难以招架,更何况是来自于内部的背叛,那才是真正让李适之心寒的。李适之行事一向也并非那么光明磊落,他的有些事做的也很阴险,当这些事情被阵营内部背叛之人以奏折曝光之后,他便失去了最后反抗的能力,彻底的被拖入泥潭之中。
    上午巳时末,长达两个多时辰的早朝终于接近尾声,一片口诛笔伐之中,李适之放弃了抵抗,跪地请罪,请罢右相之职。户部尚书裴宽也请罪请罢尚书之职。紧接着,户部侍郎张越、兵部侍郎彭天章、政事堂兵事房主事陈芳、户房主事蒋平、枢机房主事杜轻舟等朝中重要官员纷纷被卷入其中。李适之都请罪了,他们的坚持也没有了多大的意义,只有认罪请求宽恕的份。
    早朝上玄宗虽没有表态,但所有人都知道尘埃已经落定,李适之一党已经被彻底的连根拔起。这一切其实早就在人们的意料之中,当李适之卯足了劲要和李林甫争权的那一刻起,很多人都预料到了这样的结局。李适之根本不是李林甫的对手,只要李林甫想,他随时可以将这个自以为聪明的书呆子碾成齑粉。
    散朝之后,王源默默的走下大殿的台阶,天近晌午,阳光炙热而刺眼,王源的心情很是烦躁和复杂。李适之在早朝上无助的样子让王源心里很难受,自己其实也是推倒李适之的一份子,虽然李适之刚才在堂上还一直试图以李邕的死因为理由攻击杨慎矜和自己,但王源心中对李适之其实已经没有一丁点的恨意。看着这个曾经高不可攀的人物就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倒下,被众人踩入泥潭里,不免心中升起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来。
    回到久违的翰林学士院中,散朝归来的老夫子们正围在院子里低声的议论,见到王源进来,老夫人顿时噤声,以一种异样的眼光看着自己。以前王源在翰林学士院中作为后进身份,老夫子们甚至有些视之为子侄的感觉,见到王源也都笑眯眯的,有的还跟他打趣说笑。但现在,他们的目光中冷漠而疏远,带着难以掩饰的鄙夷。
    王源知道,那是夫子们在为李适之的事情而怪罪自己。虽然今日早朝上自己本打算一言不发,但杨慎矜攻击李邕和李适之的言论的每一句话都会拉上自己来证明。作为查案副使,签了字的供状上的每一句话王源也都不得不点头,虽然他知道有些是捏造和诬告。夫子们一直认为,王源之所以能出人头地,得益于李适之的提携,而现在王源的行为便是忘恩负义之举。
    “夫子们好。”王源客客气气的拱手行礼。
    “不敢受。”陆元机冷冷转身离去,其他人也都纷纷离去,但有一人还站在原地。
    王源认得他,他是颜真卿。他不是翰林学士院的学士,却不知道为何会来到此处。
    颜真卿面色平静,手中握着一卷纸张,朝王源淡淡行礼。王源笑道:“颜御史怎地来此了?”
    颜真卿道:“我是来找你的。”
    王源道:“颜御史有何指教?”
    颜真卿将手中的一卷纸递了上来,王源接过一看,愣道:“这是何意?”
    颜真卿轻声道:“这是你当初梨花诗会上的诗稿,当时颜某讨要了去,是因为你的诗好字也好。今日特意来物归原主。”
    王源皱眉不语,他意识到了颜真卿的来意。
    颜真卿继续道:“梨花诗会上某对你很是佩服,觉得你是天纵之才。但现在颜某对你的看法改变了。诗文才艺均为末,立身持正乃为本,本末岂可倒置。所以,这些东西我一刻也不想留在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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