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子发下来,她照例先填上自己祖宗三代的名字,每次这个时候沈清疏都很感慨,古代人的犯罪成本真高。
    这都不是一人坐牢,全家受害了,犯了法,连还没出生的子孙后代都会被连累。不过在破案率很低的古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
    趁着早上还凉快,神清气爽、思路敏捷,沈清疏决定先把文章写出来。
    这次的考题题目很简单,是《大学》的第一句,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
    但正因为简单,是大家常写的文章,想要写出新意,脱颖而出则有点难。
    沈清疏一边磨墨一边细细思量,打好腹稿之后才在草稿纸上下笔,一气呵成,大者,当体得名,常遍为义
    写完之后,她细细雕琢修饰了一遍,再三检查无误,才誊抄到卷子上。
    太阳渐渐升起来,沈清疏又抓紧了时间做其他题。
    正值八月酷暑,到了中午,这密不透风的小小号房就像个蒸笼一样,沈清疏感觉自己就是快被蒸熟的那只乳猪。
    她搁下笔,随手用布巾在额上一拭,就见到上面染上星星点点的湿痕,不多会儿,整块布巾就有些湿润了。
    这次的号房是两排相对的,沈清疏能够看见对面坐着的学子,那位仁兄早就热得脱了上衣,袒胸露乳的,完全不顾斯文扫地,让沈清疏很是羡慕。
    她是不可能脱衣服的,顶多把袖口裤脚挽起来,聊胜于无。
    这使得沈清疏很是想念后世的背心短裤,其实她身上这件单衫也是用上好的蚕丝制成,轻薄透气,但在这样的环境下,还是显得过于累赘了些。
    天气实在太热,沈清疏也没有胃口,只喝了些红枣枸杞茶,就趴在桌案上午睡了。
    夏天食物本就容易腐坏,这次还要一次性带三天的,沈清疏不得不带些耐放的馒头、香肠、风干鸭一类,都是她不太喜欢吃的。
    除此之外,还备了一大葫芦的红茶枸杞茶,本来刘伯还给她准备了人参酒,但她对酒精实在是不感冒,只带了一点酒精含量非常低的米酒。
    午睡醒过来不知是几点,感觉温度更高了,空气都晒得扭曲起来,沈清疏出了一身汗,身上黏糊糊的,更加难受了。
    她一直在做梦,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她去接父母的骨灰,所有人都同情地看着她;一会儿是她在学堂读书,被先生批评打手心;又一会儿不知怎么的,忽然就跌落山崖,被一只老虎追着跑,翻山越岭地逃命。
    真是糟糕透了!
    沈清疏呆坐了一会儿,等脑海中的光影淡去,记不清了之后,才迟钝地倒了些清水擦脸,在那微弱凉意的刺激下,渐渐清醒过来。
    又发了会儿呆,她才定定神开始接着做题,只难免还是会有些心浮气躁。
    有精神力辅助都是这样,沈清疏完全可以想象,那些冥思苦想的考生有多难了。
    14、第14章
    晚上气温终于降下来,有了那么一丝丝的晚风。沈清疏勉强用了点东西,她吃得很少,一是不饿吃不下,二也是为了尽量少如厕。
    如厕有军士跟着,这意味着她必须要消耗一大股精神力。
    另外,聚集了这么多学子之后,临时搭建起来的厕所环境可想而知,那绝对是她毕生都不想再经历的味道。
    大概是臭袜子臭豆腐臭咸鱼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万分之一的那种。
    吃完东西她又喝了点米酒,古代纯天然原生态粮食酿造,无任何添加剂,也没多大酒味,甜滋滋的,她还挺喜欢,有助于睡眠。
    沈清疏小心收好卷子,两块木板一拼就是床,一米多一点长。
    她现在才十三岁,不到一米五,蜷蜷脚就还勉强能睡。想一想一米八的高师兄,沈清疏都替他觉得憋屈。
    晚上士卒们还会发被子,其实这天气根本用不着,沈清疏努力地不去想过去有多少人用过它,拿来垫在木板上,总算躺得舒服了一点。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在诚意伯府这一年多,金尊玉贵的生活已经把她养得娇贵了,这硬邦邦的木板床,睡了一夜起来之后,居然腰酸背痛的。
    晨光熹微,在窄小的号房里,沈清疏呲着牙转了两圈,揉捏手臂,抻抻腿脚,勉强算是活动了一下。
    此时的考场还算安静,除了自然万物慢慢苏醒发出的奇妙声音之外,就只有卷子翻动的沙沙声。
    昨天晚上接二连三的鼾声是没有了,现在都还没起床的,是怎么通过前两场考试的?
    大家都很珍惜宝贵的晨光。
    沈清疏简单地洗漱收拾了一下,坐定之后,开始做昨天唯一剩下的题诗赋题。
    这次要求做一首与报国相关的五言六韵诗。
    六韵十二句,沈清疏先写下题目:《赋得报国诗一首》,呆坐半天,终于想出了第一句,开始了便秘一般的做诗过程。
    她念叨着自己背过的对韵,大漠征尘扬,嗯大陆对长空,应该可以用长空吧。
    长空,征尘征尘应该对什么呢,雪寒雪,不行,飘雪、飞雪扬,扬就对落吧
    大漠征尘扬,长空飞雪落。应该可以,好,第二句,家对国
    沈清疏几乎是绞尽脑汁,才在中午交卷前拼凑完这首诗。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补锅匠,她的诗就是那口破破烂烂打满补丁的锅。
    如果她有错,请用数学为难她,千万不要用诗文。
    说起来就是心酸,令人泪目。
    下午开始考第二场,这场加的算学就完全是小菜一碟了。
    煎熬了三天,考试结束,沈清疏觉得自己身上肯定都馊了。但她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早就鼻子失灵感受不到了。
    她连续两晚上都没休息好,大脑又一直在高速运转,还不停地调用精神力,出考场时,踩在地上就像在踩棉花一样,轻飘飘地马上就能飞升成仙。
    但沈清疏还不能马上休息,为免身份暴露,她必须得清醒着自己洗漱沐浴。
    让她就这么馊着睡是不可能的,一辈子都不可能。
    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傍晚。脑子里空荡荡的,有贼去楼空的感觉,肚子也恢复了感知,饿得咕咕叫起来。
    厨房里一直给她备着热食,沈清疏一边喝粥,一边听刘伯汇报打听到的情况。之前为免考试分心,她没有去了解。
    这次主持考试的学政洪大人,据说他偏爱少年英才,上一次他录取的学子,排名靠前的大多是年轻人。洪大人是主战派,这次的诗赋题目似乎就是他定的少爷的对手之中,汶水县的关意明最有威胁,他连中县、府案首
    这样看来她拿案首的概率还是很大的,沈清疏搁下粥碗,用布巾擦了擦嘴,心里暗自思量。
    这样她就不好立刻动身回京了,必须要等到发案之时,不然万一她中了案首,却没有去参加洪学政的谢师宴,那就会狠狠地落了洪大人的面子。
    等待发案放榜的这段时间,府城客栈是格外的热闹,处处都能见到穿青色学子服的人,或好友相聚、或举办文会、或高弹阔论。
    沈清疏孤身一人,在这边没有什么交际,会邀请她的人也不多,便是有想巴结讨好的,她也不想理会。
    每日深居简出,到了放榜这天,在考场附近的三元楼,刘伯早早定了二楼靠窗的位置,负鞍也一直在贴榜处候着。
    等待看榜的童生实在太多,三元楼都坐满了,大家都很兴奋紧张,三五成群地说着话舒缓情绪。
    沈清疏独个坐着,也难免有些焦躁不安,她摇着扇子,一杯接一杯的喝茶,却什么滋味都喝不出来。
    时间一分一秒地缓慢流逝,不知过去了多久,楼下忽然骚动起来,有人大喊一声,放榜了!
    楼里的喧嚣声忽然停住,整片空间诡异地安静了一瞬,又立刻变得更加吵闹。一部分人站起来挤到窗边,另一部分更是发足狂奔,下楼看榜去了。
    沈清疏不想和一帮大男人挤,勉强还算淡定地坐着,只是茶水也喝不下去了,就盯着楼道口,等负鞍上来报信。
    少爷,少爷,你是院案首!我看到了,你在第一个!一个穿青衣的书童兴奋地喊叫着,边喊边冲到了偏里面一张桌子前。
    沈清疏心里一沉,那不是负鞍,她没有拿到院案首。即便她早已成年,两世为人,心里还是控制不住地难受失落起来。
    这是连中小三元啊!恭喜恭喜!
    恭喜关兄!贺喜关兄!
    诶,该叫关案首了。
    对对对,哈哈,恭喜关案首!
    三元楼里中三元,好彩头!
    那边桌上,已经是在一迭声地庆贺了,沈清疏看过去,位在众人中心的,是个十六七岁,面如满月,穿一身月白色袍子的少年。
    他十分谦逊地站起来给众人回礼,哪里哪里,关某谢过诸位了。
    这应该就是刘伯所说的关意明了,连中小三元啊,就连她都有些嫉妒了。
    没了中案首的希望,沈清疏低头喝了口凉茶,只尝到失败的滋味,满口苦涩,不免有些意兴阑珊。
    负鞍这时也看榜回来了,他知道少爷的目标,有些踌躇地走到沈清疏面前,少爷,你你是第二名。
    第二名?
    沈清疏回过神,马上明白过来,她跟关意明的成绩应该是不相上下,虽然她年龄小些,但她没有拿到府案首,学政肯定还是优先成全连中小三元的。
    毕竟第二名也不影响她成为秀才,十三岁的秀才,照样还是可以安一个神童名号。
    不过也是她着相了,一直想着拿第一名。
    上辈子她父母去世之后,她早早就懂得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故要常想一二。的道理。
    她本该命丧黄泉,却侥幸得以存活,本就是天大幸事;不过学了一年多,却得中秀才,已经胜过他人数倍了。
    第二名能够直接成为廪生,每个月还能从朝廷领钱领粮食,比起那些头发花白仍未得中,正在痛哭流涕的老童生,她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上辈子还笑看范进中举,没想到到了自己身上却也不能免俗。
    想通这些,沈清疏顿觉郁气消散,重新高兴起来,甚至还能笑着调侃负鞍,哭丧着个脸干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家少爷我没中呢?行了,第二名也是非常好的成绩了,我很满意,赶紧打发人去府里报信儿吧。
    是,少爷下次定能夺魁。刘伯听见这话,和负鞍对视了一眼,见她不是强颜欢笑,也笑着应是。
    15、第15章
    第二日的谢师宴,沈清疏近距离见到了主考官洪学政,之前考试她只远远瞄到过一眼。
    洪学政年近五旬,原是翰林院侍读学士,外放学政,即将要任满回京。
    他公务繁忙,时间宝贵,只挑了几名出色的学子考较勉励一番,动了几筷子菜意思意思就离席了。
    他走了之后,在座的学子都轻松自在了很多。
    坐席位次是按名次排的,关意明见沈清疏年龄相仿,主动跟她搭话。
    虽然没了案首,沈清疏对他倒也没有什么意见。
    沈兄,倘若不是我虚长了几岁,这次院试还真不见得能胜过你。关意明感慨。
    哪里,你当之无愧,沈清疏摇摇头,一番交谈下来,她对关意明也很是佩服,人家这可是实打实的学问,诗作也很优秀。
    关意明是官宦子弟,父亲在外地做官,他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赤诚,言行举止有度,温文尔雅,沈清疏跟他聊这会儿,还算是合得来。
    毕竟是官办宴席,之后大家又坐了一会儿,面子到了就散了,离别时,关意明还很有些相见恨晚的感觉,沈清疏即日就要回京,跟他约定了四年后乡试再见。
    乡试三年一次,明年也是乡试年,但两人都觉得学问不足,还要打磨沉淀,所以不会参加这一届。
    诸事完毕,离家八个月之久,沈清疏已是归心似箭。
    少爷,少爷回来了!
    老夫人,少爷到了!
    伴随着沈清疏的脚步,一道接一道的喊话声向内宅传去。
    从收到沈清疏中秀才的信儿起,老刘氏就每天数着日子等她回来,这几天更是日日都要到门口看个八遍。
    这会儿她听见外面的喧闹声,一下子站起身来,激动地往外走,利索得完全不像是一个老人。
    两人在中堂一照面,还没说话,老刘氏眼泪刷的一下就下来了,吓得沈清疏赶紧近前几步安慰。
    祖母,我回来您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还哭起来了,我没事儿,您放心。
    这一走就是八个月啊,老刘氏双手紧紧抓握着她的手臂,十分用力,好似有些站不住一样撑着,你长到这么大,从来没离开过祖母身边,转眼却能一个人去应考了。
    沈清疏扶着她慢慢往里走,笑着说道:祖母放心,我这次一口气中了秀才,接下来几年,都会好好呆在京城潜心读书的。
    说起秀才,老刘氏拿帕子擦擦眼泪,露出几分欣慰之色,这么小的秀才,就是整座京师人家也没有几个,更别说我们武勋之家了,这下你成才,我总算对得起沈家了。
    说着说着她又有些愤恨,你小时候体弱多病,那些丧尽天良的,竟在背后咒你不能养活,现在你这么争气,我看谁还敢对我们诚意伯府嚼舌根子。
    沈清疏估计原主不是体弱多病,而是她娘怕暴露身份,找借口不让她出门。嘴上却一迭声的附和,祖母说的是,我以后还要中举人和进士呢。
    对对对。老刘氏终于被她哄得破涕为笑,布满皱纹的脸生动起来,衬得鬓边银色的发丝也亮了几分。
    到了正堂坐下,何氏和沈佩璃也闻讯赶了过来,拉着她又是好一番痛哭,这番情态之中还含着些只有母女两人清楚的如释重负。
    八个月没见,一家人都有说不尽的话,拉着沈清疏问东问西,似乎要把之前攒的话一气说完似的。
    听着她们的唠叨,沈清疏也没觉得不耐烦,实际上,她还挺享受这种随时被人挂念关心的感觉。
    叔爷爷一家还好吗?考场环境怎么样?一路吃了多少苦?
    所有的问题她都一一认真作答。路上经历的各种风土人情她也是信手拈来,讲得生动有趣,逗得一家人都笑起来。
    直到用罢午膳,老刘氏才有些困乏,在沈清疏的劝说下去歇着了。
    沈清疏却还要面对她娘的拷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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