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有人捧来了折叠整齐的白金凤袍、双侧垂琉飞天冠、还有翘头凤银宝靴等一干配饰,柳自如小心翼翼上前:“请君后移步着装。”
    李瀛忽然瞥见一侧沉容站立的张太后,那一瞬间,他的眸中飞速略过一抹不合时宜的颜色,快到难以捕捉。
    他收回视线,来到云清辞面前。
    黑纱冠冕帽檐覆着锦绣,两指宽的纹云金带垂在两鬓,把那张古韵悠远的俊容衬得有些风雅,虽风雅,却不减威严。
    他凝望着云清辞,温声道:“我来接你回家。”
    他背后有承平双龙玉辇,还有专门为云清辞赶来的凤辇,方便君后自主挑选,可以陪他坐在一起,也可以单独乘坐。
    柳自如清楚这次李瀛的确是下了心思想接云清辞回宫,也清楚,待到法驾回到宫中,不出半日,曾经关于废后的传言皆会不攻自破。
    他依旧是还是大靖君后,享受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与骄矜。
    云清辞没有理由拒绝天子法驾。
    张太后心里也门儿清。
    但这一刻,她忽然希望云清辞任性一下。李瀛花了心思的筹备,很显然对这一趟势在必得,如果云清辞拿出方才对她的那股子傲气……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儿拒绝天子,就等于是在依仗着云家权势在向天子宣战。
    李瀛绝无理由再留云家。
    只要除了云家……
    云相眉头微皱,作为父亲,他当然希望云清辞与李瀛和离,可如今法驾停在家门前,说是垂青,也可以说是不容转圜。
    一时纠结起来。
    希望云清辞拒绝回宫,又清楚若是当真拒绝,不出半月,云家的不臣之心将会传遍全国。
    长此以往,必成大患。
    在场众人心思各异,但没有一个人敢在上万人面前轻易发言,所有人都在屏住呼吸等待云清辞的决定。
    云清辞一直在盯着李瀛,目光里带着审视与质疑,疑惑在他面容浮出,须臾又夹杂了几分讥讽。
    李瀛无意识地放轻呼吸,克制地将手背在身后。
    这是他不安之下会有的动作,柳自如瞧得清楚,也跟着紧张了起来。这几日来,李瀛夜夜噩梦,每次惊醒眼中都遍布血丝,神情癫狂,往往要坐上半刻才会逐渐放松下来。
    他隐隐猜出,现在的李瀛应当是在噩梦之中经历了什么无法承受的痛苦,导致每逢醒来,还神容疯癫。
    甚至有时会跟他确定,现在是何年何月。
    天子一直在期待着这一日,如果今日接不回君后,皇家颜面受损不说,他们这批近身服侍之人,怕是有人要命丧黄泉。
    每天晚上被噩梦惊醒的皇帝,实在是太可怕了。
    一片寂静之中,云清辞终于动了,他后退一步,微微躬身,道:“臣去去就来。”
    柳自如松了口气,亲自带人跟上云清辞的脚步。
    云相擦了擦额头冷汗,和离他日可以再提,眼下法驾却不可违逆。
    云清辞有心护佑家族,虽让人心中妥帖,却又不免觉得悲哀,幼子究竟是遭遇了什么,才会变得如此懂事。
    李瀛绷紧的身体跟着放松了下来,情不自禁露出一抹微笑,云相道:“陛下,还是进去等罢。”
    李瀛颌首跟上他,再次瞥向张太后时,他笑意加深,眸子却倏地暗下去,道:“母后也来了。”
    张太后觉得他有些说不出的古怪,但还是和蔼道:“哀家也来看看君后,你是怎么回事,既然要来接他,也不给哀家打声招呼?”
    “是朕疏忽了。”
    云相开口道:“太后也是来接君后回宫的,还开玩笑说,陛下不要君后了呢。”
    他笑着抚着胡须,观察着这母子的表情,瞧见太后脸色微变,而李瀛神色漫漫地又看了一眼太后,瞧不出在想什么。
    这个天子,倒是比之前更为稳重深沉了。
    母子之间的气氛也与以往有些不同。
    云清辞梳洗更衣足足花了半个时辰,但李瀛的态度一直很好,只平和地与云相说些体己话,直到柳自如笑吟吟地走过来:“陛下,君后来了。”
    众人抬眼,神色均怔。
    腊月初的盛冬,雪又下了起来。回廊深处,有人银袍加身,体态端正而不掩风流。他头上飞天高冠插着宽簪,垂在胸前两侧的羽带镶金嵌玉,行走之中却并未发出任何声响。
    翘头银靴很快来到近前,衣摆迤地又抬起。
    云清辞刚要行礼,李瀛就两步来到他面前,伸手托住他的手臂,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稍倾,有人唱诵:“起驾回宫——”
    云清辞被他托起了手,李瀛掌心滚烫,甚至还有些潮湿。
    他们离的不远不近,正是帝王与君后应当保持的距离,但李瀛似乎刻意放慢了脚步,耐心无比地与他保持平行。
    银黑两对翘头宝靴共同跨出府门,衣上纹金凤凰与九爪金龙呼之欲出,一阵甲胄碰撞之声,林立的铁甲纷纷伏地,只有长枪战马立的笔直,齐呼:“恭迎君后回宫,吾皇君后万寿无疆——”
    李瀛问云清辞:“可要与朕共乘玉辇?”
    长睫掀起,云清辞语气淡淡:“既有凤仪,臣就不僭越了。”
    李瀛没有多问。
    玉辇旁方阵变换,留出通道,在云清辞似笑非笑的视线里,李瀛继续执着他的手,一路将他送上凤辇。
    法驾重启,邱显翻身上马,马镫忽地一滑,下巴差点磕在马鞍上,立刻有人开口:“统领小心。”
    邱显黑着脸,二次爬上马背。
    陛下到底在搞什么鬼,云家势力再大,也没大到要他一个天子亲自扶着君后上辇吧?
    这下可好,云家可又有吹嘘的资本了。
    宁柔可真是没用。
    法驾先行,太后也阴郁着脸上了马车,她手指几乎要掐入肉中,神色晦暗。
    皇帝那个脑子,究竟在想什么。
    浩瀚队伍在雪中不紧不慢地前行,云清辞坐在后方凤辇上,目光注视着前方更为宽大的銮驾,若有所思。
    百姓伏地围观,议论纷纷,少许言论传入耳中。
    “陛下居然亲自去接君后回宫?!莫非此前是有误会?”
    “早说了云家的小公子怎么可能张扬跋扈,定是有人恶意散播谣言……”
    “法驾接人可是史无前例,云君后果真荣宠无双!”
    “早听说君后与陛下乃青梅竹马,二人伉俪情深,传言当初大婚之时天坛夫妻对拜,陛下都刻意等君后直身后才起。”
    “哈哈哈哈,那是话本儿里编的,陛下再如何宠爱他也断断不可能当着百官的面儿做下如此有失颜面之事——”
    云清辞满心嘲弄。
    靖国大婚对拜皆是丈夫先起,代表着妻子日后要事事以丈夫为先,当年李瀛刻意比他晩起几息,云清辞也曾想过那或许是他赋予自己的尊重。
    若非满门下狱,他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相信,李瀛机关算尽,步步为营,那一点一滴的小细节,也不过是漫漫毒药,密密杀机。
    今日法驾,说好听点是天子垂青,给予云家无上荣光,往不好听了说,一样可以算作要挟。
    但无论是讨好还是要挟,李瀛的目的无非就是留着他,好继续牵制相府。
    法驾在正宫停下,但云清辞的銮轿却没停,而是一路载着他到了朝阳宫。
    两旁纱幔被人撩开,云清辞刚要走下,就发现那个阴魂不散的家伙又来了。
    接都接回来了,还在这里惺惺作态,云清辞心头火起。
    他看着那只苍如秋竹的手,抿着嘴重重放进去,李瀛又牵着他,一路送入门内,宫中下人伏在地上恭迎他回宫,云清辞目不斜视进到殿内,等柳自如拦下了所有准备打扰的人,这才猛地将手抽回。
    他旋身,直接穿着这身端正的银袍,靠在了屋内美人榻上,漫不经心地打量着四周熟悉的摆设。
    这一身绣金凤凰银袍是为他量身制作,这般懒洋洋一躺,修瘦的腰线在散开的下摆中便一目了然,李瀛看了一瞬,走过来在他身边落座,道:“晚上我来陪你用膳。”
    “好啊。”云清辞道:“找个乐师,再传几个舞女,臣陪陛下好好乐乐。”
    “你不是不喜欢舞女……”
    “谁会不喜欢美人呢?”云清辞偏头,眉眼隐有戏弄之色:“况且,我虽不喜欢女子,可男人还是喜欢的。”
    “陛下可要尽心挑选,若宫中没有俊俏的乐师,臣呆的无聊了……”他故意一挑李瀛的下巴:“就还回母家去。”
    我让你天天行法驾去接。
    作者有话要说:
    辞崽:你威胁我!
    李皇:绝对没有。
    辞崽:反正你就是为了对付我家,其心可诛!
    李皇:……。
    朕怎么做都是错·jpg
    第13章
    没有哪个男人能接受自己的发妻去与他人厮混,哪怕他根本不爱这个人,一样会觉得自己的尊严受到了侮辱,这样的事情发生在帝王身上更是不可饶恕。
    这是赤条条的挑衅。
    李瀛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冷了下去。
    满月阁内,桌面豁然扫过一道浅绿广袖,物品悉数滚落,瓷杯坠地四分五裂。
    宁柔怒不可遏:“他又把他接回来了!!”
    “宁妃息怒。”
    “我如何能够息怒?!”她气的两颊绯红,发饰乱晃:“云清辞公然带人闯入我宫他不斥责,当着所有人的面行刺他不追究,把他迷晕带回宫里也只是摔伤了额头……”
    提到这个,她就气不到一处来:“此处可是巍巍禁城,云清辞跋扈至此,竟只是被他磕破额头!”
    “你们不是都说这次云清辞肯定翻不了身了吗?不是都说这一次铁定废后吗?为什么反而被法驾接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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