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宫奴常臣还算宽厚,可对贪官却深恶痛绝,一旦发现,便满门下狱,曾有言官进谏祸不及子妻儿,李瀛舌辩群臣,认为既然享受了长辈搜刮民脂民膏带来的优越物质条件,那么理当同担罪责。
    这几年来,他整治朝堂,杀了不少人,迎来民心大顺。没为过恶的皆赞他宽厚仁德德行兼备,为恶之人则恨他入骨。
    但搜刮钱财多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自打父子同罪的刑律出了之后,贪污现象果然见少。
    他之前也曾去祭拜过几次,但都是行小驾,并未有过法驾,太后略作思索,暗道大抵此次噩梦当真惊着了他。
    便道:“若行法驾去皇陵,没有三日不会返回,明日法驾一行,哀家便亲自去相府探望君后。”
    最后几个字,她咬的非常重。
    第二日天未亮,宫中便响起了整齐的甲胄碰撞之声,各营统领请点人数,仪仗队匆忙拿上图扇,齐齐奔向前门。
    宫里一片兵荒马乱,云清辞却依旧睡的香甜,他一直睡到辰时才醒,吃了丁婶亲手团的雪圆,便拢着大氅坐在桌案前,提笔练字。
    大阳升起,天子行出江山殿,华伞高举,图扇簇拥。
    另一面,一辆小车驶出东门,太后合目端坐,道:“绕道,不要与法驾撞上。”
    若叫李瀛知道她掺和进来,只怕又有怨言。
    云清辞忽然打了个喷嚏,手下一歪,好不容易写的字给污了。
    他叹了口气,把废掉的宣纸团起,扔入纸篓。
    忽闻有人来报:“君后,太后来探望您了,已在前厅。”
    今日罢朝,云相也在家里,正在接待。
    张太后能成继后,靠的除了运气还有手段。云相不是不知道她当年一定要促成云清辞与李瀛的婚事是用心叵测,但那时的云清辞一心都扑在李瀛身上,他无能为力。
    如今瞧着这母子俩一个接一个的过来,倒是品出几分好笑来。
    云家虽然势大,可却从未有过不忠之心,他与先帝更是情同手足,可到了这母子俩眼里,竟成了居心叵测的权臣。
    不知道如今云清辞是怎么想的,但他不主动提李瀛,云相也不好过问,刚修复的父子关系,生怕一不小心再破碎了。
    云清辞很快赶到,他裹着大氅,长发随意拿木簪挽着,并未刻意束冠,整个人看上去又素又雅。
    张太后一眼瞥到,心情一言难尽。
    也不知道云清辞是没把她当外人,还是没把她当回事。她端起慈祥与担忧的面容,快步起身前去:“伤得怎么样了,让母后看看,是不是瘦了?”
    云清辞躲开了她欲要触碰自己脸颊的手,后退一步,行礼道:“儿臣见过母后。”
    又上前对云相道:“孩儿见过父亲。”
    “自家人,不必多礼。”云相笑笑,道:“既然太后来了,要不要爹爹回避一下,你们娘俩说说话?”
    他心里清楚,云清辞对太后是比对他要亲的,毕竟那是李瀛的娘,他看重李瀛,自然也看重太后。
    云相要走,对于太后来说是一件好事,有这个老狐狸在,她想忽悠云清辞,就得斟酌许多。
    她道:“是哀家唐突了。”
    云清辞却道:“不必。”
    张太后笑容一僵,目光落在他脸上,眸中划过一抹不敢置信。
    云清辞转过来,温声道:“不知母后前来所为何事?”
    这个妖妇,他倒是要看看,当着父亲的面,她怎么敢把那副丑恶的嘴脸露出来。
    云相重新坐了下去。
    太后也缓缓坐了下去,道:“皇帝今日要去皇陵拜祭先祖,最近应当不会来看你了。”
    她在提醒云清辞不要得寸进尺,天子的事儿可多了去了,没工夫天天来哄你云清辞。
    云相接口,“陛下真是大孝子。”
    云清辞附和道:“他之前便去过几次,不知与先帝交流的如何。”
    张太后:“?”
    什么叫交流的如何,先帝早已去世多年,你是在诅咒自己的夫君吗?
    云相道:“小辞的意思是,不知先帝能否理解陛下,毕竟历代帝王掌政都各有特色。”
    云清辞接着道:“父皇英明神武,应当明白求同存异的道理,陛下常去皇陵,也许只是因为思念父皇。”
    云相硬着头皮接:“先帝与陛下父子情深,陛下孝心天地可鉴。”
    他察觉到云清辞是在有意针对了。什么先帝明白求同存异,如果这样的话李瀛又怎么会做噩梦,又加一句陛下常去皇陵,简直像是在嘲笑李瀛假借噩梦之由总去皇陵,其实根本是离不开爹的小孩。
    他一边唏嘘一边希望幼子收敛一些,不要再多说了,看太后的脸色都成什么样了。
    云清辞却不慌不忙:“陛下打小养在先帝膝下,这是理所应当,只是……”
    他话锋一转,看向太后:“陛下前去皇陵,母后怎么会有功夫过来看我?”
    都知道先帝虽然喜欢李瀛但却不怎么喜欢张太后,两人一直相敬如宾,李瀛也知道这一点,故而每回去拜见都不会太大声势,也不会带上太后。
    但以前,他去是会提前跟太后打招呼的,这一次却没有。
    这最后一点云清辞不知道,太后却清楚,李瀛这次不光不顾她的心情行法驾光明正大去皇陵,甚至临走之前都未与她打声招呼,仿佛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本来她尚未多想,如今才忽觉李瀛此次行事与之前完全不同。
    云清辞无意刺了她一下狠的,太后的脸色当场便寒了。
    云相试图挽尊:“……太后这是担心你。”
    “云相。”太后慢慢地道:“虽说皇帝是哀家的儿子,可今日哀家也得为他说句公道话,此次矛盾,是因为阿辞先行挑衅,这放在旁人身上,已经可以治个亵渎龙体,行刺天子之罪,皇帝如今只是轻拿轻放,云相可得掂量清楚。”
    言下之意,陛下已经足够给你云家面子,你可别纵容幼子,闹的过于难看。
    云煜心中不悦,但这件事的确是云清辞善妒之故,他只能道:“太后说的极是,是小儿不懂事,老臣一定严加管教。”
    太后重新把话题扯回,叹息道:“皇帝一时情急,你又年轻气盛,心中气他哀家也能理解,可你毕竟是君后,这样一直住在母家像什么样子?”
    “君后?”云清辞道:“他没收了我的仪驾,我如今还是不是君后,母后难道心里不清楚么?”
    太后一笑,暗道原来是气这个:“你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与他计较这些做什么?母后来接你回去,乘母后的銮驾,你看可好?”
    云相心中愤懑,也想为云清辞说句话了:“方才太后往大了说,君后亵渎龙体罪当万死,可如今缘何又要往小了说?倘若小儿不该计较,那么陛下是否不该先行计较?”
    张太后:“……”
    云相当年做过言官,很善抓人话柄。
    “太后,老臣不求别的,只说句公道话,倘若陛下因此盛怒废后,我云家绝无二言,心甘情愿领罪,可既然仪驾已经没收,我儿名声尽毁,坊间污言秽语,如今太后还要我儿随便搭车回宫去做一个有名无实的君后,老臣不依。”
    张太后心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于是再次把目光落在云清辞身上,隐含威胁:“小辞,你可想好了,真的不跟母后回去?如今陛下心中有愧,尚且有心纵你,若他日……”
    云相脸色一沉,捏紧了茶杯。
    看到这样的张太后,他似乎开始明白,为何幼子会变得越来越偏执。
    他拧眉看向云清辞,后者淡淡道:“那就废了我。”
    云相猛地心头一松。
    太后却心中一紧,她差点起身,失声道:“你可想清楚,皇帝再也不要你……”
    云相已经再难忍受,什么叫李瀛不要他?他的孩子有父亲有兄长,是一个独立的人,竟然被这样要挟,说的他仿佛是什么东西。可他清楚,既然太后这样说了,就代表这样的威胁已经发生过不止一次。
    他森森开口,“那便和离罢!”
    云清辞垂下睫毛,浅浅笑了。
    太后神色一僵,而后冷笑,她就不信,云清辞真离得开李瀛。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锣鼓之声。
    骑兵开道,甲兵、步兵、或执枪或执箭或执盾,方阵簇拥,仪仗队紧随,上万人与数辆属车组成的天子法驾,浩浩荡荡,来到丞相府前。
    丁管家匆匆来报:“相爷,天子,天子行法驾,来接君后回宫了。”
    整顿衣衫,优雅起身的张太后双腿一软,脸色煞白地跌回椅上。
    作者有话要说:
    辞崽:我爹说让我们和离。
    李皇:????????????
    法驾上表演懵逼·jpg
    第12章
    相府高门大开,以丞相为首,少爷管家小厮护院丫鬟婆子,府中近百人齐齐出行拜见。
    翘头龙靴沿阶步下玉辇,齐踝衣摆处金色龙尾随靴而动,天子大步迈过两旁扶扇而跪的仪仗队,弯腰将云相扶起。
    一片寂静中,只听他气沉神稳:“老师不必多礼。”
    上万人的队伍里,邱显脸色微微发绿。脑子里全部都是自己一时口快说的那句:“他云清辞若还能翻天,你就是我大哥哥。”
    眼前一黑。
    行天子法驾来接一个几乎已经被默认废掉的君后,这样的情况实在是前所未有。
    但尽管此刻所有人心中都感到迷惑和震惊,可这一支由各营军士以及礼乐仪仗组成的庞大法驾,依旧是寂寂无声,庄严肃静。
    法驾关乎皇家颜面,也是一国尊严,若有丝毫差池,都是要掉脑袋的。
    哪怕心中再大起伏,也没有人敢在这个时候表现出来。
    张太后眼睁睁看着云相被扶起来,再看一眼头戴冠冕,和善温和的皇帝,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不认识他了。
    他怎么可能,会为了云清辞,做到这种地步?
    这两年来,云家幼子屡屡触怒,竟还未能惹他厌恶么?
    “敢问陛下,这是……”云相欲言又止地望着他身后,李瀛接口:“朕来接君后回宫。”
    云清辞正站在云相身边,大氅帽檐松松垂在脑后,似乎只是出门的时候很随意地披在身上,连裹在里面的长发都未特意拿出。
    他看上去有些不修边幅,脸也是素白清淡,却偏偏凭空生出几分惹人心怜的孱弱之感。
    这是李瀛所熟悉的云清辞,不够规整端庄,却与他最为亲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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