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洲和安流都还活着,我能感觉到,”樊醒一次次强调,“不用担心。”
    团队里有人比他更激动,他便成了那个负责安抚的人。
    文锋和季春月只见过安流巨大的骨骸,文锋冷笑:“那小贼还养了这么大的帮手,他到底什么来头?”
    话音刚落,樊醒忽然朝空中伸手,试图阻拦什么。
    黑色水滴如子弹一般,穿透了他的手掌。
    季春月和文锋尚未看清楚发生了什么,水滴忽然在二人面前炸裂,黑色水膜瞬间把二人罩住。樊醒忍着疼痛冲入水膜,如同陷入沼泽一般被水膜吞没。
    许青原反应也极快,拉着柳英年躲在马车后面。水膜缩小成水滴,再一次飞速消失。
    裂缝边上,登时只剩许青原、柳英年和呼哧呼哧的马。
    樊醒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站在一条走廊上。
    身边有一扇打开了的门,他走进门,看见站在卧室门口的余洲。
    房子生活气息浓厚,随处可见小孩的玩意儿。余洲听见樊醒喊他,回头时双目赤红。樊醒吃了一惊,忙抓住余洲的手把他拉到身边。
    卧室里有一张婴儿床,床上空空如也。
    第53章 收割者(21)
    这是小十从文锋和季春月记忆中挖出来的片段。
    婴儿床上挂着旋转的小玩具,铃声叮咚轻响。结婚照挂在卧室床头,相上两个喜悦饱满的年轻人,和如今的文锋季春月差别很大。育儿书籍三三两两散在桌上,衣柜和书柜被翻得乱七八糟,东西掉了一地。
    余洲走到客厅,地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老人是幻象,余洲伸手能穿过她的躯体。他的奶奶,在之后漫长的人生一直自责和愧疚,没能保护好他。
    余洲站在这个家里,又陌生,又觉得熟悉。
    一切理所应当,如他想象的那样摆放和设计。这是一个普通平常的四口之家,电视机旁放了小相框,小孩儿躺在床上,脑袋上放着一顶军帽。军帽对他而言太过宽大,只盖住半个脑袋,小孩并不知这帽子寄托着什么愿望,只是看着镜头笑。
    樊醒亦步亦趋,他勾住余洲手指,把他手掌握住。
    文锋和季春月出现在房门外,像影子一样晃动。季春月发出尖叫,捂住了眼睛。文锋一把抱着她,惊恐地四望:“发生了什么?”
    余洲第一次如此认真仔细地打量他们。
    文锋是退役军人,他的手脚结实有力,部队里学来的技能还未忘却,擒拿时又准又快。和余洲一样,他也有笔挺的鼻子和薄嘴唇,脸颊瘦得凹陷,胡子拉碴,理成平头的头发根根直竖,跟他性格一样不肯弯折。灰绿色的冲锋衣罩在他身上,哪怕处于惊愕,他的眼神也像真正的猎人。
    季春月比他矮,比他更瘦弱,头发剪短了,乍看起来像个男人。余洲知道她有温柔的声音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装满了眼泪,她看见余洲,忽然从文锋怀中挣脱,朝他走来。
    余洲吃了一惊,季春月把他抱住了。
    “你受伤了吗?”她呜咽着,“好孩子,你怎么会在这里?”
    余洲全须全尾,没有损伤。季春月前后看了,最后捧着余洲的脸:“你们都是我和文锋带出来的人,要是出事了,真不知怎么回去面对营地的大伙儿。记住季姐的话,以后遇到危险,不要管别人,你先保住自己的命。”
    余洲静静听她说。
    “你妹妹不是还在等你么?你得回去的,可不能死在这破地方。”季春月咬着牙,“我们都要回去的。”
    余洲问她:“这是你们的家?”
    季春月的手微微发抖。她极力避免看周围陈设,可根本无法回避。文锋想把地上的母亲扶起来,但发现是幻影,只好作罢。
    夫妻俩的记忆并不完全是这副样子。当日接到警方通知,二人先后回家时,现场已经被保护起来,无法进入。受伤的老人坐在楼梯上哭,她耳垂破了,那入室盗窃的小偷是直接把耳环从她耳朵上扯下来的。季春月和老人相视垂泪,文锋顾不上哭,他立刻找警方询问,联系战友,想获得更多的信息和帮助。
    许多细节,是之后听老人讲述才拼凑起来的。如今在他们眼前的就是当日案发的情景。
    季春月不敢走进卧室,她后退离开了这个家。樊醒问:“然后呢?你们去了哪儿?”
    “去了……很多、很多地方。”季春月的眼泪不停滚落,她用手撑着额头,让自己不至于倒下,目光却无法聚焦,“可是找不到……完全找不到……那个混帐……他把久久扔在垃圾桶边上……他怎么能?他怎么忍心!那么小、那么小的孩子!”
    她吞咽了眼泪,一时间说不出话。文锋站在客厅里,看着地上母亲的幻影,又抬头看卧室里空荡荡的婴儿小床。
    周围的一切正在变化,雨渐渐落下,他们站在一条漆黑冷清的街道上。苦楝树长满新枝新叶,雨夜里娑娑娜娜,昏暗灯光穿透羽毛般的叶片与细小雨水,照亮树旁垃圾箱的一个小小包袱。
    季春月发出模糊的吼声,疯狂扑向那个小包袱。小包袱里空空的,她抱起来,包袱在她手里消失了。
    余洲第一次知道人原来可以这样撕心裂肺地哭。
    他退了一步,发现樊醒仍牵着自己的手。
    文锋抱着季春月,捧着她的脸,让她看自己:“这些都是假的!”
    季春月哭着喊:“是真的!是真的!久久被丢在这里……”
    “春月,看着我,听我说。”文锋眼睛也是红的,“都是笼主搞的鬼。那个怪物,想分裂我们。小团队里除了樊醒,就是你我能和收割者对抗。动不了樊醒,所以才对我们下手。别想了,这不是真的。”
    季春月止住哭泣,眼泪仍流着:“那天还下雨,他会着凉的,怎么办?怎么办啊!”
    两人沉默对视,季春月捂着耳朵:“不是的,不可能的,你不要说……”
    文锋抱住她,耐心抚摸她的后背,直到季春月冷静。
    余洲听懂了他们没说出口的话。不到周岁的婴儿,在箱子里憋得脸色发青,如此虚弱,又放在垃圾箱旁边,淋着雨水。它活着的可能性其实很低、很低。
    他无法动弹,想走到文锋和季春月身边,想说“我在这里”。
    但他实在没有勇气。
    他的手在樊醒掌心里微微发颤,樊醒正要说话时,眼前景色又是一变。他们回到了那间被洗劫的房子。
    婴儿床上悬挂的摇铃轻响,季春月站在客厅与卧室之间的过道上,她不敢迈入卧室。婴儿床上有模糊影子,小孩儿伸出双手,轻笑。季春月脸上泪痕未干,她往卧室走了一步,周围再度变暗。
    雨夜,苦楝树,垃圾箱。季春月手中的小包袱里只包了一团空气。
    场景变化得越来越快,不是家中,就是小孩被丢弃的地方。季春月跪倒在地上,嚎啕大哭:“对不起……对不起……妈妈对不起你……妈妈保护不了你……”
    余洲才明白小十所谓的“折磨”是什么意思。
    小十说过,她擅长这个。
    文锋已经无法再安慰季春月,她的情绪彻底崩溃。他紧紧抱住自己的妻子,在不断变化的环境里闭上了眼睛,眉头因痛苦而皱成一团。
    “小十!!!”樊醒扬声大吼,“停下!别玩了!”
    黑色的天空里传来嘶哑的轻笑:“这就够了吗?”
    苍穹裂开,黑色的水膜贴地褪去,季春月和文锋落在小岛屿的石头地面上。姜笑冲过来扶起季春月,季春月却完全失去了力气,已经站不起来。她呆呆看着粗糙地面上的石块,肩膀抽动,任由文锋和姜笑怎么拉都起不来。
    小十藏在水里,露出半个脑袋。她想笑,但看到季春月模样之后,笑意消退了。
    “不就是没了一个孩子吗?”她对鱼干说,“人类还可以继续制造很多、很多的孩子啊,就跟母亲一样。这有什么可哭的。”
    鱼干:“可是重新制造的孩子,不是那一个。”
    小十:“孩子不是都一样吗?这个不喜欢不满意,那就再造一个。”
    鱼干:“人类跟……我们的母亲不一样。人类制造孩子的过程非常艰难,所以每一个都很宝贵。”
    小十呆呆看它,半晌才咕嘟嘟地在水里问:“……我离开的时候,母亲伤心过吗?”
    鱼干没有听清楚她的问题,但在她的脸上,鱼干看到了一种新鲜奇特的表情。羡慕,嫉妒,惆怅,忧伤,是人类才会有的,复杂难析的情绪。
    鱼干摆了摆鱼鳍,游回余洲身边。
    “季姐?”姜笑看看余洲,发现余洲只是站在一旁不靠近,忙继续劝说季春月,“不管你看到了什么,都不是真的。你的孩子还活着的。”
    “没有了……他没了……”季春月抽泣的声音梗在喉咙里,她并未意识到面前人是姜笑,只是怔怔回答,“我知道的……我和文锋一直自欺欺人……我们根本回不去,他也早就不在了。”
    她捂着脸,身体痛苦得蜷缩起来。
    “我不想再走了,收割者,笼主,什么东西都可以,直接杀了我吧……”
    文锋握住她肩膀,那双永远冷静锐利的眼里同样是浓烈的痛苦:“春月,别说这样的话,我们可以回去的……”
    “回去也没有意义了!”季春月大喊,“你清楚,我也清楚!他没了!他没了!”
    有人单膝跪在她身边,温暖的手覆盖季春月冰冷的手背。
    “他还活着。”余洲低声说,“那个小孩没有死,他被人捡走了。”
    季春月和文锋同时转头看他。季春月眼神里满是怀疑,但余洲没有丝毫开玩笑的戏谑。他注视季春月,点了点头:“很健康地活着。”
    那句能令所有人欣喜的话就在余洲嘴边。
    季春月迎着他的目光,脸上渐渐露出难以置信的喜色。
    文锋一把攥住余洲的手:“你认识他?”
    下意识地在余洲身上匆匆一扫,文锋紧接着脱口而出:“你怎么认识他?他也是……?”
    余洲不喜欢和别人直视,更不喜欢看别人的眼睛。
    他很小的时候就读懂了他人目光中蕴藏的意义:憎恶、厌烦、鄙夷、嘲讽……林林总总,他一度无法承受。
    后来随着脸皮渐厚,他不那么害怕他人目光里未吐露的情绪了。
    但和文锋对视时,文锋目光里熟悉的东西,仍旧在一瞬间刺中了余洲。
    余洲霎时间慌乱,羞惭重锤一样打在心里,钝痛渐渐淹没了他。
    他顿了顿,不足半秒钟。
    狂潮一样汹涌的激动已经彻底从余洲心里退去,樊醒和鱼干就在他身边,一人一鱼对视一眼,被余洲心头出乎意料的平静震惊。
    “他怎么可能跟我这种人当朋友。”余洲笑着,“他现在姓黄,是个刚开始工作的小律师。”
    他开始回忆,自己在最后一次行窃时,多次踩点才认得的那个小律师。
    小律师有体面的工作,开一辆小车,和女友同居,他们喜欢装点家里的布置,节日时在窗口挂几串小彩灯。
    余洲观察过那小律师很长一段时间。他不是羡慕,他真的没有羡慕。余洲对自己说,那绝对不是羡慕,只是单纯的印象深刻。小律师勤恳地工作,讲话有礼貌又好听,他上庭回家总是一身笔挺西装,天热了脱下外套,白衬衫黑裤子,是个很端正的青年人。
    他有善良的恋人,余洲踩点时看到女孩随身带着创可贴和酒精,给摔跤的小学生做简单处理。她是护士,戴一副方框眼镜,讲话又快又脆,左脸有个小酒窝,风风火火的急性子。
    “他比我还要高一点,”余洲比划,对文峰说,“头发也是硬硬的,留平头,跟你很像。”
    樊醒和姜笑怔怔看正不断讲述虚假故事,让季春月、文锋满足的余洲。
    樊醒再次握住余洲的手,那手冷得如同浸过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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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鱼干:摸摸余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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