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咝咝……”
    无数念蛇在转瞬间化为了一条狰狞硕大的黑蛇,蛇头上隐有犄角,双颊生出了细长肉须。
    就是那人的腰被画边卡住,慢了那么一瞬,不然下一刻,一头栽进蛇嘴里的可能就是他本人了。
    对上黑蛇冰冷的双眸,上一刻还在怒喝的男人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挣扎着缩回了画卷。
    “哎哟哎哟我的妈这是个啥?!”
    此时禁制也被季雪庭解开,在散开的微光之中,季雪庭骤然抬头,与画中男人面面相觑。
    季雪庭:“师兄?!”
    男人:“雪庭?”
    ……
    片刻后,在季雪庭的帮忙下,比起当初分别时又圆润了许多圈的乾真人,截云山掌教金乾多,十分艰难地从画卷中爬了出来。
    画卷太窄,他的腰相对来说就有点儿宽,一番动作下来,他累得满头大汗,呼哧呼哧直喘气。
    季雪庭看着这样的他,幽幽道:“师兄回来得很快。我还以为还需要一些日子呢。”
    毕竟之前还听说你在东极之海。
    那金乾多用巴掌扇着风,看着季雪庭笑嘻嘻道:“许久未见的师弟忽然想通了来看我这个老头子,莫说是在极东之地,就算是在大虚之中师兄也得回来看你一眼啊。”顿了顿,他又补充道,“怎么回事啊?雪庭,你之前可不是这种性格,一言不合就动手解我的禁制。好险,方才我根本没看清楚就把算盘珠给打出去了,幸好没伤到你,不然到时候师父能把我腿都打成酱棒骨。”
    四仰八叉地瘫坐在条凳之上,金师兄嘟囔着,有些不太甘心的模样。
    “师兄,好久不见。你的修行还是一如往常。”
    季雪庭平静地说道。
    “啧,你就是想说我没长进,就算没有人拦下,那算盘珠也伤不到你呗。”金师兄白了自家师弟一眼,凉凉地说道,“你可别得意,我如今这副算盘珠可不是之前那种平常货色,这可是我花大价钱从多宝阁买回来的,虽说最开始打出去的时候绵软无力,好似毒蜂飞舞,可一旦让它近了身,啧啧,除非你是个神仙,不然根本逃不脱——”
    话说到一半,金师兄声音忽然卡住。大概是因为他忽然想起来,如今自己家这位师弟确实是个神仙。
    季雪庭没吭声。
    沉默了一小会儿之后,金师兄才有些气弱地说完:“总之,若不是这位高人帮忙拦下我的法器,你多多少少也会擦掉一点油皮。”
    说完金师兄挤出了一副夸张笑容,望向了天衢:“说起来,雪庭,这就是你的同事吧?也是天庭的仙官是不是?哎呀呀,真的好生威武不凡,英俊潇洒啊,方才变出来的龙影,啧啧,真是厉害,我们凡间的修者是无论如何都没法变出这般气势恢宏的龙影——”
    又一次话说到一半声音消失,金乾多看清楚了天衢的容貌,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待到金师兄再开口时,那声音忽然就变了一种语调。
    依旧是殷勤热情的,可是每一个字听上去都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阳怪气。
    “哎呀,雪庭啊,这是谁啊?看着倒是有些眼熟。”
    看到金师兄的态度,季雪庭眼皮微微一跳。
    “师兄,其实——”
    “哎呀,我想起来了,几千年前我与这位仙君倒是有一点渊源。雪庭啊,当初似乎就是这位仙君把你最开始那具灵偶打得七零八落,甚至都快拼不起来的吧。”
    季雪庭:“……”
    天衢的瞳孔倏然缩紧,他慌张地朝着季雪庭的方向看了一眼,却只看到后者没有任何表情的脸。
    “对了对了,这位仙君之前似乎还下凡历劫过一次?是历的情劫对吧?雪庭你当初好像就是被这位仙君的情劫拖累,才会落得那般凄惨地步,真的是闻者流泪见者伤心啊。当然啦,有一说一,雪庭你还是要谢谢这位仙君,毕竟若是没有他把你害得差点魂飞魄散,永世不可超生,我可能也没有办法同你做这同门师兄弟嘛啊哈哈哈。”
    金乾多此人便如他名字那般,是个满面红光,身穿锦缎华服,仿佛什么民间土财主一般的人物。这样一个人,自然也生了一张和气生财的脸。
    然而他此时说起话来,明明是笑容满面,身上那种几乎可以凝结成实质的厌恶与杀意却凌厉逼人,仿佛下一秒就可以化为尖刀,把如今房中那位身形不稳,面色苍白的白发仙君当场处死顺便切成许多块。
    而按理说,以天衢上仙之尊,有那般高深修为,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害怕一名凡间修士,哪怕此人乃是截云山掌教,凡间修仙界名义上的第一人也是一样。
    奈何自从金乾多把季雪庭与他之前发生的那些事情说出口之后,天衢便如同被恶毒婆婆劈头盖脸训斥到抬不起头来的小媳妇一般,整个人只能僵硬地站在原处,甚至连身形看上去都显得又薄又脆,似乎只要伸出一根手指头,就能把他戳成碎片一般。
    之前还可以对着金乾多龇牙咧嘴的巨大蛇影,更是在后者的话语中越缩越小,最后只能蜷缩成小小一团,窝在季雪庭脚边瑟瑟发抖,连身上的鳞片都变成了一种灰扑扑的土灰色。
    这场面看上去实在让人颇为胃疼。季雪庭看着茅草屋中另外两人,头大不已,心知时隔多年,师兄恐怕还是记挂着当年之恨——毕竟当年若不是师兄无意间多嘴带出来的传闻,尚被忘忧所控的他也不至于满心欢喜地去找天衢,而若是他没有那般心心念念地去找天衢,最后也不会被子虚老人用外袍兜成一个包袱,唉声叹气地带回山中。
    季雪庭当时因为灵偶破碎,感知记忆也混乱了好些时候。
    等到他终于因为身体修复而恢复了神志,人世间的岁月早已又过去了许多年。而金乾多偶尔在他面前提起此事,也总是笑嘻嘻说日后定然会想办法帮他报仇。
    季雪庭却没有想到,原来自己师兄嬉皮笑脸说的那句话,竟然是如此真心实意,恨意一直记到几千年后的今日。
    对了,如今细想起来,当初金乾多因为天性与修行一道不合,修行修得是糊里糊涂,乱七八糟,时常把子虚老人气得跳脚。可等到季雪庭拥有了新身体之后,却发现师兄早在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变成了个修行疯子,甚至在几千年后的今天,变成了凡人修者的第一人。
    “师兄,不必。”
    季雪庭忽然伸出手,按在了金乾多的手背上。
    伴随着他的话语,隐于暗处,亟待发出的数十道专门针对仙人的夺命术法也停止了催动。
    “这位天衢上仙如今与我已是同僚,况且过去之事早已过去,师兄不必再提。”
    季雪庭拦在天衢之前,一字一句冲着师兄说道。
    “雪庭,你,你怎么……靠。”
    听到他这句话,金乾多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虽然没有发出声音,但是看着他那飞快翕张的嘴型,季雪庭也猜出来自己与天衢大概遭到了师兄许多无声的咒骂。
    “师兄既然回来了,有些事倒是直接问你来得更快。”
    季雪庭倒是没有在意来自于师兄的腹诽,他看着对方那张红润和善的脸,忽然直截了当地开口问道。
    “为什么无目鬼的魂楔会在截云山中……不,应该说,为什么这东西会在你手上?”
    作者有话要说:季雪庭:……我是这个故事里唯一一个在搞事业的人吗?????
    第97章
    “什么无目鬼?什么魂楔?”
    金乾多诧异地睁大了眼睛,开口问道。
    他看上去简直茫然极了,可季雪庭却依旧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又问了一遍。
    “师兄,为什么你会有无目鬼的魂楔?”说完季雪庭环视了周围一圈,眼神渐沉,“你之前设下了层层禁制,都是为了保护这枚魂楔。你不可能花费这么多力气和材料,去保护一样你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师兄,我此番前来便是为了此事,还望师兄告知真相。”
    季雪庭说得清楚,金乾多挠着后脑勺,干咳了好几声,总算收起了之前那副茫然无知的模样。
    “咳咳,这个事情其实说来话长。当然啦,若是雪庭想知道其中细节,师兄我当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就是因为这些事情关系重大,我也只敢告知给自家人。至于不相干的,没事甚至能把当初爱得死去活来的恋人拍碎的,看着智商也不怎么高的那种‘外人’嘛……”
    金乾多越说越慢,一边说一边用眼刀斜斜刺向天衢。
    他对仙人这般无礼,实属胆大妄为,目无纲纪,然而面对这般行径,天衢也只是低眉敛目,背脊微弓,并不敢抬头去看金乾多。
    季雪庭揉了揉额角,转而对着天衢苦笑道:“实在对不住,天衢上仙,可以麻烦你暂且回避一下吗?”
    他话音落下,天衢上仙愣了愣,随即便垂眸轻轻点了点头:“好。”
    然而天衢上仙表现得倒是平静,季雪庭脚边原本还在瑟瑟发抖的那条小黑蛇却是不敢置信地抬起头,豆豆眼泪汪汪地看了季雪庭一眼,紧接着便一翻肚皮,捋直了翻倒在地,硬邦邦的一动不动了。
    片刻后,那条“死蛇”渐渐化为虚影消散,天衢也听从季雪庭所言,避到了外间。
    茅屋之中只剩下金乾多与季雪庭师兄弟两人,金乾多这才身形一软,瘫着一身肥肉坐在座位上,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瞪着季雪庭。
    “不是我说你啊,雪庭,你方才那是干什么?我这正要给你出气呢,你拦着我干吗?我鼓足勇气跟这么一个家伙杠上我容易吗?结果我在前面冲锋陷阵,你在后面可劲儿给我泄气。什么叫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你跟那烂几把白头发的家伙要是真过去了,你们两个现在能这样卿卿我我地凑一起到我眼前气我?哎哟喂,雪庭啊,你可长点心吧!我看那家伙,头发都白了,年纪一大把,还是个三白眼,之前还做了那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怎么就又跟他凑一对了呢——”
    眼看着金乾多说得唾沫横飞,恨不得拿出手绢来擦眼泪,季雪庭却是面无表情地打断了对方。
    “师兄,我之前因为某事浪费了一些时间,实在不想再浪费一些时间听你转移话题。”季雪庭摊开手掌,将掌心中之前拿到的第三枚魂楔展现在金乾多面前。
    “你与无目鬼是什么关系?”
    金乾多一怔,这下终于泄露出了些许真实心绪。
    “雪庭,这还真不是什么妖啊鬼啊的玩意,虽然说这东西妖气横生,看着就邪乎得很,但它其实是青木木精的木芯呢。当然,青木本身也不是好东西,但这枚木芯的主人情况跟其他青木的也不太一样……”
    季雪庭目光微凝:“你也知道这是青木木精的木芯?!”
    金乾多回望着季雪庭,也很诧异:“不然呢?等等,雪庭,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季雪庭仔仔细细地研究着金乾多现下的表情,顿了顿,便把自己这些时日查探到的事情一并说给了金乾多。然而听到青木木精与君道一之间的狗血往事之后,金乾多却连忙摇头,说了一连串的“不可能”出来。
    “雪庭,你这是被骗了!这些年来我一直驻守东极之海,关于那妖魔无目鬼之事,之后我会交代流羽细细探查一番。但是,君道一与君慕青的事情,唉,我却是再清楚不过。那两人之间绝非你说的那样。”
    季雪庭道:“还请师兄将此事说清楚。”
    金乾多沉默了半晌,最后长叹了一口气。
    “其实此事我并不应当告知于你,毕竟事关君道一,且你如今也是天庭仙官,知道了其实比不知道要为难。但既然你已经牵涉其中,恐怕无论如何该说清楚的还是得说清楚。”
    说到这里,金乾多点了点季雪庭胸口。季雪庭立即反应过来,又把那装着已经确定在骗人的吴青的魂瓶拿出来,仔仔细细又封了一道封印。
    金乾多同一时刻抬手,层层禁制术法倏然而动,破旧的茅草屋转瞬间化为了一片连绵到天际的苍翠草地。
    “若不是那只青木木精发了疯,杀了很多人,其实事情原本不至于此。”
    这是金乾多对季雪庭说的第一句话。
    ……
    对于金乾多来说,君道一既是挚友,也是一个谜团。
    认识君道一时,金乾多早已修行多年,而且他天赋异禀,又师从子虚老人,即便修为算不上顶尖,眼力却是当世难出其右。可自始至终,金乾多看不透也猜不到君道一的来历。
    此人一身修为深不可测,所学繁杂偏又钻研极深,仿佛这世间万物万事,早已被他研究得彻彻底底,再无一事不知。这样的人,只要他愿意,便可以一步飞升,而且金乾多可以肯定,君道一一旦飞升,即便在天庭之中也将是人上之人,众仙之首。可这个人却从未有过飞升的意愿和念头,终日只是在凡尘俗世中打转。然而若是说此人恋慕红尘,却又绝非如此……
    “若非他矢口否认,我会以为,他早已修行无情道修行至化境。”
    金乾多回忆着昔日友人,喃喃说道。
    “他心中无情无爱,这世间万物于他而言,不过是无聊透顶的玩物而已,甚至包括我,包括你,对于他来说,也不过是极度无聊中,他给自己找的乐子而已。”
    说到这里,金乾多淡淡一笑。
    “后来认识久了,我也只是隐隐察觉,君道一应当是来自一个极其古老的隐世宗门。那可不是截云山这种虚伪的假隐世,而是真正的顶级幽隐宗门,而且这个宗门源远流长,远非我等凡人所能猜想。这样一来,我反而觉得释然,毕竟君道一若是这种出身,即便是把万物当玩物,似乎也是理所当然。而我本以为,那个被他随便养在身边的青木木精,也是他无聊时养的玩物,直到那一天,我察觉幽岭之中有妖气冲天,怨气血债甚至将截云山中用于观察世间的命轮都染红了……”
    金乾多当即来到妖气所在之处探查,他本以为是大妖大魔出世,却没想到自己会在惨案所在地见到熟悉的人。
    是君道一,还有那个原本木讷温顺,甚至还有点笨拙的青木木精,然而,后者当时早已不复人形。漫山遍野的鬼木杀了人之后彻底扭曲,变为了难以形容的狰狞模样。
    “……一直到现在,一想起那片树林的模样,我依然会觉得有点恶心。”金乾多瞥了一眼季雪庭,然后又叹了口气,“它杀了一整个村子的人,整整一个村子,不仅是人,那个村子里甚至连一只活鸡都没有留下来,都被青木吞噬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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