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底,叶玉絮觉得自己心里还是有些对不起陶垣的。
    她到底还是没有告诉他实话,没有告诉他,在她利用了他的怜悯之后的那种心存侥幸,是她多日以来夜不能寐的根源。
    她知道陶垣其实很期待,但又不得不把心里的那点期待压下,在自己心里不适的同时,还要安慰其实心里并没有多么抑郁的她,这对他不公平。
    只是她至始至终都没有那个勇气开口而已,开口告诉他,其实自己没有想要孩子的欲望,因为害怕会有不好的结局所以不愿开始,因为早已遇见自己不会是一个好妈妈所以不想要伤了孩子的心。
    可她不敢,她怕自己被陶垣说服,被他的话说服、被他的举至行为说服,所以宁愿不要说出口。
    牧心倒是惊讶极了,顿时止了眼泪,目瞪口呆,“你……你不想要孩子?为什么?”
    叶玉絮对于这样的质疑早已司空见惯,并不是因为此前已经有人对她这番言论表示了这样的看法,而是她早已遇见自己身边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看法。
    “因为我不会是一个好妈妈的,牧心,”叶玉絮晃了晃手里的茶,茶汤清澈,微微漾起一阵波澜过后又再次恢复了以往的平静,“我这一生的爱,都给陶垣了,若说还有余下,那也都给我自己了,再没有多余的爱、去给一个孩子。”
    可牧心对叶玉絮这话却并不表示赞同,反倒反对的意味要多许多,“听你这话的意思是,你觉得孩子是你的累赘?”
    “累赘?还算不上……”叶玉絮撑着脑袋望着远方,“我只是……从来没有想过这件事。”
    季宅的花园是牧峥亲自设计的,酷似十五世纪的欧式庄园,琳琅满目的雕塑和极赋小心思的雕花路灯,满园都是叶玉絮叫不出名字的斑斓花朵,置身其中之时仿若掉入了几百年前一位欧洲伯爵庄园里的后花园。
    听闻西面还有一处复古的中式花园,牧心常喜欢一个人去坐上一整天,也据说至今都还没一人收到过牧心的邀请,能和她一起在那儿坐上一整天,包括季东隅。
    满园的花除去春日里的朝气蓬勃,夏日里有些焉耷耷的,但却丝毫不影响观赏,叶玉絮仍然看得很起劲,毕竟只有这样好像才能暂时忘却一些烦恼之事。
    “其实呀,我是担心,”叶玉絮实在是忍不了牧心的眼神了,赶紧解释给她听,“牧心,你觉得我好吗?我的性格那样糟糕,我害怕我的孩子会像我一样,我的性格并不受人喜欢,如果他的性格和我一样,又怎么会受人喜欢呢?”
    牧心明显不赞同叶玉絮的话,文学系出身的她引经据典,倒是说了一番很值得人深思的话来,“顾城在《避免》里写到,‘你说,你不爱种花,因为害怕看见花一片片的凋落,所以,为了避免一切的结束,你拒绝了所有的开始。’”
    “同样,没有人能够决定将来的事如何发展,就像我们当初谁都不会预料到我和季东隅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叶玉絮,我曾说过我很羡慕你、崇拜你,因为你有巨大的勇气去做你想要做的事,可现在你这样唯唯诺诺,我突然就不那么羡慕崇拜你了。”
    “你怎么能预见事情发展的结果呢?你那么好,陶垣那么好,你们的孩子怎么会不好?还是说你在不相信自己的同时也不相信陶垣?不相信他会把孩子教的很好?”
    牧心本来郁结的心,因为叶玉絮而顿时豁然开朗。
    因为在她极力否定自己一无是处的时候,突然发现了自己比崇拜之人更厉害之处,那种感觉自己中了大奖的超级幸运,使她好像又有勇气面对接下来可能会发生的一切了。
    不过,在一些叶玉絮十分执拗的地方,要说服她不是一件简单的事,否则她早就被陶垣那看似无事背后的沉云密布给说服了。
    可没有谁想要争吵,她们都只是在表达自己的看法而已。
    比如,曾经想过要用一个孩子来要挟季东隅的牧心,在一个彻夜未眠之后,突然就想通了一个孩子对于她而言存在的意义。
    没有说什么生命的延续那样意义重大,只是、在那样喜欢季东隅的岁月里,只要一想到有一个和季东隅长得酷似的小豆子,仰着头叫她妈妈的那一种幸福感,真的是任何事都无可比拟的。
    可是现在……
    “算了算了,总归这是你自己的人生,这是你和陶垣之间的事,你自己看着办。”牧心在将那些在最近逼迫着自己必须忘记的事情再次强制忘记后,朝着叶玉絮摆了摆手。
    自己的问题还没解决,瞎操别人什么心?
    好像真的已经很久了,很久都没有人和她说诸如“这是你的人生所以自己看着办”这类话了。
    太多的人想要强迫她的思想回归众人皆行的正轨,却又几人尊重过她自己的意愿?陶垣是一个,如今,牧心也算一个。
    真是难得。
    叶玉絮对牧心的感激里,除了上次提供指纹思路以外,又多了一份理解的感激。
    “对了,”牧心突然凑了上来,像是在躲避周围的人一样,贴在叶玉絮的耳边悄声问道,“我麻烦你去调查的那件事,怎么样了?”
    转眼间都过了两三个月了,牧心的心里越来越慌,有时候脑海里会突然闪回一些画面,但在转瞬即逝后多于去想、脑袋就像是要炸裂一般疼痛。
    这么做未免太痛苦太为难自己,所以还是请别人帮忙直接告诉自己真相更好。
    其实叶玉絮也没有查到什么蛛丝马迹,自从陶垣默认了自己的行动后,虽然几经辗转找到了当年牧家一位做了很多年的老家佣,但依旧是一无所获,包括几次旁敲侧击问牧峥,得到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可怪就怪在,所有人的答案都是一样的。
    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叶玉絮心里也觉得抱歉。
    好在牧心能够理解,毕竟在季东隅的滔天权势下,叶玉絮还能察觉到所有人对于这件事的言词都是一样的这点异常之处,已经不易了。
    后来牧心对叶玉絮说了很多奇怪的话来转移周围人对她们方才面对面贴语的注意力,再然后,除了对叶玉絮的祝福,牧心真的是一句话也说不出了。
    牧心说她好累,每天都要装作自己很开心的模样,否则季东隅会迁怒给这些照顾她的人,可她是真的很不开心,只有在见到她的时候才稍微开心一些。
    曾经也无比羡慕牧心的叶玉絮,现在的心里除了对牧心的同情,别的情感好似都已是多余的了。
    “我们的婚礼,你会来参加的对吗?”叶玉絮从包里拿出红色的请帖递到牧心的面前,初夏的微风将她们的发丝吹乱,叶玉絮也没有办法忽略掉牧心眼里的那份暗自神伤,“我还想着,让你当我的伴娘,帮我堵门呢。”
    “到时候再看吧……”牧心的眼里有一瞬心动的闪光,但当手指抚过那红色的硬纸板时,只是牵强一笑,“看看、季东隅会不会同意我去。”
    这句话说得卑微至极,连叶玉絮的眼角都不禁染上了湿意。
    她曾以为牧心会是永远骄傲的,可是季东隅做了什么?他把牧心的骄傲全然抹杀,只留下一副在微风里都摇摇欲坠的躯体。
    她承认陶垣在生意上有许多地方比不过季东隅,但就只尊重这一点,季东隅就比不上陶垣。
    **
    婚礼的一切事宜都由陶垣全权负责,叶玉絮除了对陶垣安排的地方提出自己的意见,以及对婚服的稿图提点意见意外,已经将全部的心思放在了毕业答辩上。
    一定是上天对自己此前经历遭受过的那么多磨难进行的一点补偿,在学校的最后这一点时间里,一切进展都非常的顺利。
    毕业答辩顺利通过,而a博也正式地向叶玉絮递上了劳动合同。
    签下合同的那一天,烈日当头,夏日的风裹杂着湿热烦闷,可叶玉絮的心里却异常轻松。
    尽管现在,唐俏已经苏醒,她和叶敬远之间的关系也不再像以前那么糟,她努力想要工作的目的为此也有了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改变,可她依旧热爱生活,这一点好像就已经足够她怀揣着热情去迎接人生的新阶段。
    一个再也没有校园保护、需要自己独当一面的新阶段。
    袁梁浅就是在这个时候找上她的。
    毕业答辩已经结束,袁梁浅作为她的导师也收获了美名一片,除去这层关系,在陶垣正式向她递出喜帖的那天,她也为此表达了自己最真诚的祝福,因而叶玉絮一时之间竟想不到袁梁浅找她所为何事。
    “玉絮,”袁梁浅拉着叶玉絮的手,大有苦口婆心劝解的意思,“你真的不打算继续深造?系里面的老师都觉得,你不继续深造实在是太可惜了。”
    原来是为了这事。
    劝她深造这件事,袁梁浅在去年这个时候就和她提过,但她当时的确已经明确地婉拒了,这么都这时候了,她还突然找她说这事儿?
    “袁老师,都这时候了,您怎么还和我提这事儿啊?”叶玉絮类似于撒娇般拉扯着袁梁浅的手,不像是学生对老师,倒像是晚辈对长辈。
    “你回去准备准备,今年年末去考,准行。”袁梁浅仿佛不吃这套,态度依旧不改。
    这下叶玉絮更是哭笑不得了,就算以她学习在学校里刻苦努力的程度,的确能在短短半年的时间里学完考研要考试的科目,可她现在要工作啊,哪里有时间每天捧着考研书埋头学习。
    “那恐怕是真的不行了,”叶玉絮丝毫不为之所动,依旧坚持着自己的初心,“我现在已经是a博的员工了,我要工作了。”
    “工作?你都要嫁给陶垣了,还愁吃穿吗?”袁梁浅也是急了,她并不想这么优秀的学生这么快就为工作所困,在她心里,叶玉絮还有巨大的发展潜力,实在值得深造。
    这也是系里面老师共同商议的结果,所以才会让她来再想办法劝一劝。
    袁梁浅说出这话的确是无心的,只可惜她只了解陶垣,了解他一定会很乐意养着叶玉絮一辈子,但却依旧并不了解叶玉絮,不了解她是否乐意被陶垣养着。
    可叶玉絮也不恼,甚至能够理解袁梁浅说出这话的原因,她只是淡淡一笑,映衬着天边的日光,连那笑上都被附上明媚,“可袁老师现在不也在工作吗?沈教授又不是养不起您。”
    “不仅仅在于,这是我一辈子最想要做的事,更因为,即便我和陶垣在一起,凭他的力量养活十个我都不成任何问题,还在于我需要有一份工作,来证明我是可以依靠自己力量活下去的人。我可以在情感上依靠陶垣,但绝不在经济上依靠他。”
    在这一点上,叶玉絮从未更改过自己的初心。
    袁梁浅被叶玉絮说的一愣一愣的,特别委屈地跑去给自己外甥打电话告状说自己被外甥媳妇说服——不,欺负了。
    叶玉絮依旧只是淡淡一笑,她最近的笑容好像变多了不少,大概是婚期在即,心里也开始莫名兴奋激动起来。
    阳光透过盛夏繁茂的梧桐叶子撒向地面,一粒一粒圆形的光点斑驳,在夏风的吹拂之下在地上摇晃不停。校园里处处都有拍照留念的学生,一处一处的光影像是一步一步的脚印,又仿若是一帧一帧的画面,叶玉絮好像突然回到了四年前自己刚刚一脚踏入这里的时候。
    一年又一年,改变了很多事,也坚定了许多事。
    初恋的心如死灰、友谊的支离破碎,曾是她痛苦的来源。
    初心的始终如一、爱情的圆满长久,将是她余生的坚定。
    忽而好像没有那么多伤感了,离别总是在所难免,留下的回忆不过是满天星空中的渺小一粒,未来的路还很长,有些人和事可以留在心里慢慢回味,而有些人和事,就该在岁月长流中被遗忘。
    比如,现如今站在叶玉絮面前不远处的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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