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营之中号角响起,牛角号高亢嘹亮,倒像是冲锋号,只是间歇较长一些,其中夹杂着沉闷的鼓点,这是突厥在重要人物去世时吹的号,随同婆毕逃过来的附离听到他死去的消息,跪在帐外放声大嚎。
    按突厥人的传统,长者去世,一般会停尸七天,在亲友哭奠完毕后火化埋藏,突厥王族的礼仪更为隆重,如果是大可汗或他的儿子死了,要用马皮裹着运回圣山,安置在最高的祭坛上,由萨满主持祭祀,一个月后火化埋藏,在坟前刻碑立石,这期间,他亲领的和治下的各个部族都要派人来祭奠。
    婆毕是大可汗的儿子,是附离三大统领之一,是突厥人心目中的英雄,最近又被任命为南厢察,名义上是漠南所有突厥人的指挥官,更是颉利指定的下任大可汗,地位不可谓不高,福拉图以最隆重的仪式安排哥哥的丧事。达洛与歌罗丹、努失毕一起把婆毕的尸体用布缠住,再用健马的硬皮包裹扎好,停放在大帐外的空地上,附离列队行礼致敬,号声鼓声嚎叫声响成一片。
    忠恕听着外面的号角与鼓声,感到非常地消沉,下山后的短短两年间,他认识的许多英雄人物离开了世界,先是周典一,接着是武显扬、三伯老阿,然后是梁师都、冯瑞、颉利可汗,现在又是婆毕,尽皆死于非命,乱世之中人命无常,死生就像是家常事。这些人在世之时,统领四方威风八面,一朝身死,又与普罗大众有何分别?无论大唐还是突厥,大军之中满目皆是昂扬赴死的豪杰,争功名不惜性命,为权利竭尽心思,这些人所争持的,又有哪一点是永久的呢?即便是像婆毕这样壮烈战死,除了让自己的亲人悲伤,又能得到什么呢?他们身后又留下什么永恒的印记?如果有一天自己死了会如何?庭芳和宝珠肯定会伤心欲绝,福拉图估计也会哀伤一阵子,人死之后还能看到世间的亲人吗?想来不能。这样争来夺去,你杀我伐,倒真不如像天风、法言那样出家来得清净,如果自己出家,庭芳和宝珠岂不像周夫人那样孤寂一世?自己绝不能那样对待她们!
    想到庭芳和宝珠,忠恕心里一阵温暖,又一阵悲伤,还有一丝的愧疚,自己夹在两女之间,本就难以自处,现在又与福拉图拉扯不清,庭芳和宝珠如果知道,又会作何感想?想到这里,他猛地惊出一身冷汗,想到福拉图的种种恶行,暗责自己实在不该任由情感泛滥,应当与她保持距离,一旦南太主的事了,马上就抽身回去。但这意念刚刚涌起,心头又冒出福拉图那一声哀怨无比的“情人”,思绪立刻就乱了。
    第二天军营之中还是忙乱不堪,忠恕一直坐在帐中调息,那天给婆毕输送内力,让他发觉还有许多炼气的法门,他试着让真气在全身散布,然后引导着流动,肌肤里的真气竟然很顺利地汇入经络,这让他欣喜不已,虽然他并不追求什么修炼境界,清宁生有进展毕竟不是件坏事。深夜时,达洛来了,通知他明天起营,福特勤全军开向圣山营地。忠恕长吁一口气,准备到了圣山就离开福拉图,到萨满总坛保护南太主。
    次日天不亮就响起了起营的军号,福拉图的整套号令都是达洛从师父武显扬那儿借鉴来的,而武显扬使用的是隋军的号角体系,与大唐同出一脉,所以忠恕听着很是熟悉,有时觉得还在候君集的军中。
    婆毕的尸体被马皮包裹着,驮在一匹高大的白马上,由两排仪仗骑兵保护着走在最前面,福拉图、致单大人和达洛紧跟在后,歌罗丹和努失毕带队走在中间,忠恕走在军阵的最后面,刻意躲开福拉图。
    队伍走得比平日行军要慢许多,天黑之后才到达谷口,前队在谷口外侧扎营,与喀力的营地南北相对,歌罗丹和努失毕留了下来,福拉图和达洛带着婆毕的尸体进入谷地,在谷地的正中央停了下来,开始扎营,看来这里将是她今后数天的营地。靠着山地边缘已有几处不大的营地,估计是新到的突厥王族,来参加新可汗的继位典礼。忠恕没有停留,他悄悄绕过扎营的队伍向山脚下走去,走不多远就看到一个胡人急慌慌地从后面打马超过他,向着山脚下的营地跑去,那人一闪而过,忠恕觉得他有点眼熟,好像是那天在圣坛保护老可敦的胡人中的一个,那胡人不停打马,鞭子挥得啪啪乱响,忠恕心中一动:莫非康兴也色那边出事了?他决定跟去看看。
    离老可敦的大帐还有很远,忠恕下了马,将马拴在暗处,然后借着夜色掩护,迅速摸向大帐。祆教对老可敦大帐的警戒比前日更严密,增加了人手,多布了岗哨,上次还能看到的突厥教徒都不见了,全部换成了胡人,这些岗哨对忠恕来说不是问题,稍稍一闪就躲避开来,很快就摸到了老可敦的大帐前,只见帐前帐后都点了两堆篝火,照得四周通明,前后左右都有人把守,再想靠身法闪过去已经不可能,正在他思虑着如何潜入大帐看看里面的情况时,只听吱呀一声,帐门开了,一个人快步走了出来,正是刚才看到的那个胡人,他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肯定有要事,忠恕决定抓住这人逼问一番,于是悄悄跟着他向外走。
    那胡人牵着马来到营地的边缘,突地停了下来,忠恕以为他要整理马匹,没想到他突然转身,“噌”地拔出刀来,忠恕一惊:难道他发现了自己?忙闪到暗影中,只见那胡人快速扑到一个毡帐外侧,挥刀就砍,只听那边发出一声轻笑,接着一道人影飞窜而出,几乎一转眼就闪出了营地,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忠恕心道连自己这般好眼力都没发现另有跟踪者,那胡人却把隐身者逼了出来,看来他不仅眼力好,内力也不简单。那人影早不见了,胡人追了二十多步,可能是感觉轻功与对方差得太远,停下身形大声骂道:“该死的萨贼,又来骚扰,哪天让我抓住,送你过火刑。”萨贼是祆教徒对萨满的污称,萨满则称祆教徒为祆妖,估计是萨满教派人盯着康兴也色,胡人骂“又来骚扰”,看来萨满的人被发现不止一次了。
    那胡人骂得难听,对方估计早已跑远,没还嘴也没动静,他挥刀虚劈了两下,气哼哼地走了回来,忠恕心中一动,跟着他来到营外,那胡人紧了紧马肚带,翻身上马向谷口处跑去,忠恕展开身形,悄无声息地跟在身后,待离营地稍远,他脚下一用力,飞身而起向那胡人扑去,身在空中,右手点向他的脖颈,那胡人正飞驰之间,忽然觉得有异,刚想闪身,脖子一痛,然后全身麻木,忠恕提着他的脖领轻轻落地,脚下不停,迅速向右边的山上跑去,爬升到半途,看到一片小树林,就提着那胡人闪了进去。
    忠恕把那胡人放到地上,在他灵墟穴上轻轻一点,那人发出低微的叫声,擒住他之后,忠恕故意让他保持清醒,又一路卖弄身法,提着一个二百斤的大汉飞如驭风,不落一点声音。忠恕问:“阁下何时送我上火刑啊?”那胡人一听这口吻,以为他是萨满中人,忙道:“我刚才都是胡说的,阁下千万不要当真。”忠恕逼问:“那阁下又曾为多少萨满动过火刑?”那胡人急道:“我本人对萨满十分钦佩,从无冒犯,过去的冲突,都是大麻葛亲自指使,众教长参与,我从不相干。”忠恕哦了一声,装作有点相信,问:“阁下在教中是何职司啊?”那胡人见忠恕不再追究迫害萨满的事,悬着的心放下一半,祆教与萨满暗斗数十年,两教之间的过恶不胜枚举,他也绝不是不相干,这人虽然年轻,身手却如此之高,一定是个大萨满,如果追究起来,那可不好,于是忙道:“我叫史丑多,是教中执环。”
    圆环与宝剑是祆教斗战神最常用的法器,祆教中除了大麻葛、祭司,职司较高的就是专门护法的执剑和执环。忠恕点头噢了一声:“原来是康兴也色的执环,康麻葛这几天还好吧?”史丑多道:“这个我不清楚。”忠恕哦了一声:“原来是个没用的角色!”史丑多吓了一跳,以为他觉得自己角色太轻,无关紧要,想顺手做掉,马上道:“我知道教中一个大秘密。”忠恕又哦了一声,史丑多道:“康麻葛可能不在教中了。”忠恕一怔:“什么?”史丑多道:“不仅是我,就是康相愿智者、曹妙达教长最近三天也都没见过大麻葛。”忠恕道:“难道大麻葛去当接引使者了?”他在圣坛之上,亲眼见证福拉图硬逼着康兴也色承认自己是光明王的使者,所以记住了这个词,史丑多连连摇头:“自从回到圣山,康麻葛再也没提圣使的事,只是专注于为老可敦治病,四天前,没任何征兆,谁都找不到他了。”忠恕问:“你们没仔细找吧?”史丑多道:“这事太过机密,没人敢声张,哪敢兴师动众去找?在这危难时刻,教众都盼着他早点回来,担领大任。”忠恕问:“只有康麻葛一人失踪吗?”史丑多道:“只他一人,他最亲近的侍卫都在,但教中的账册不见了,在这危难时刻,没有了钱,圣教就更难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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