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晗再次单骑入禁军营,不知在做什么,不知何时回还。
    只有白马记得,此日是自己与董晗约定相见的日子,然而他也不能确定,董晗到底会不会来。他起了个大早,将自己收拾干净,发间散发着淡淡的皂角清气,穿一身雪青色长袍,衬得整个人愈发柔和明秀。
    只可惜,他今日心里忐忑,没法在房里独自闷着,便抱着古琴,来到偏院,为练舞的少年少女们伴奏。
    白马身后,白衣剑客怀抱玉柄望舒剑,背对着院子,坐在屋顶上,眺望远方苍山延绵,眉睫上似乎覆着一层雪白的冰霜。
    他听着幽幽琴声,手掌盖在腰侧一柄短笛上,久久没有动作。
    人来人去,繁华起起落落,明媚的少年们相邀朝外走去。
    有人回头看了一眼,见白马独自坐在原地,知道他是被二爷看上,不怎么陪客了,感叹道:“点绛唇也是个有福气的人。”
    白马苦笑摇头,正欲起身。
    周望舒忽然站了起来,转身,朝着院子的方向,抬腿迈步,似是要从房顶跃下。
    然而,偏院门口,垂落如帘幕的柳枝一阵轻晃,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穿行而过,更先一步出现在白马面前。
    来人微微颔首,墨色锦袍镶着细银线,行礼如仪,颇有儒将之风,正是孟殊时。他英俊的脸庞,在飘摇垂柳间忽隐忽现,微微低头,笑道:“白马,想必我没有来晚。”
    “孟大哥。”白马起身,朝孟殊时遥遥行礼,招呼他先去厢房里坐着,“你来得太早了,早饭都还没有备好。”
    “每日五更起来,练功,挥刀,操练手下。”孟殊时则几步走上前,帮他把古琴抱在怀里,“我来!”
    两人的手指不经意间轻轻相触,孟殊时立即快步疾行而去,低声道:“想必今日,董大人不会来得太早。”
    白马觉得好笑,追在他身后问:“孟大哥知道厢房在哪,是因为常来青山楼的缘故?”
    孟殊时笑着摇头,“你知道我的。”
    高远处飘来凄凄笛声,白马回头,落入眼中的,只有一片春和景明。
    孟殊时来得早,白马也无所事事,二爷更是不知跑到哪里疯野去了。两人坐在厢房中,孟殊时点了一大堆茶点小食,看白马吃,偶尔与他说话。
    “哈哈,你父母真是有趣。”白马吃着茶点,听孟殊时的家长里短,羡慕他家庭美满,于是便吃得更多,想着反正是姓孟的出钱,心中颇有些捡了小便宜的得意。
    孟殊时见白马边笑边吃,就像自己在吃一样开心,轻轻给他拍背,道:“家母是个大家闺秀,却爱舞刀弄剑,父亲疼爱她,惯常是让她远离庖厨。”
    白马笑着笑着,忽然叹了口气,孟殊时仿佛是生怕自己做错什么,连忙问他怎么了。白马道:“也不知董老……”他倒抽一口凉气,立马改口,道:“也不知义父今天会不会来。”
    “莫要忧心,他一定会来。”孟殊时面无异色,像是没有听到白马的话,反而给他剥了个蜜桔,桔子皮撕成大小相同的四瓣,放在白马面前,道:“昨日,董晗……”孟殊时看了白马一眼,可能是因为一时不注意,说出了直呼董晗名讳,立即改口道:“昨日董大人清晨便亲至禁军大营,说是看望兄弟们。今日,听说也过去了,故而不会来得太早,我们可以吃了午饭,再吃晚饭。”
    白马哭笑不得,他哪里看不出来,孟殊时是怕自己因说了句真心话、怕露马脚而紧张,故意直呼董晗名讳,让两人“同上一艘船”,他是想让自己安心。白马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点点头,吃了一瓣酸得倒牙的桔子。
    他又喂孟殊时吃了一瓣,道:“你尝尝,很甜。”
    孟殊时吃下,面不改色,问:“你可知昨日,朝堂上发生了两件大事?”
    白马:“知道一些,谢太傅请立广陵王为太子,皇帝并没有回应。谢太后劝诫萧皇后,皇后倒像是决定要悔改了。不过,我觉得她多半是要韬光养晦,否则,义父也不会往外跑得那么勤快。”
    孟殊时终于吃完了酸橘子,点头答道:“这个太子,皇帝一定会立。”
    白马:“我只听说过,先帝很喜欢广陵王,其他的倒是不知。”
    孟殊时:“向时,齐王贤名远播,得到朝中重臣一片倒的支持,而今上……仁讷,人所共知,先帝动过要易储的心思。然而,有日夜间,宫中粮库发生火灾,先帝正带着广陵王玩耍。先帝刚刚爬上高楼,想要远观火势,却被广陵王扯着衣角,拉到暗处。广陵王说:夜间混乱,不可令火光照到陛下,以防有人趁夜作乱。先帝因此认为广陵王聪颖过人,决定将他培养成自己的后继者,为此才保住今上的太子位,命今上一定要传位于梁遹。”
    白马明白了,道:“广陵王既年轻又聪明,虽为庶出,却是长子,还被先帝看重,被立为太子是迟早的事情。可显然,萧皇后还没有做好准备,毕竟她毒杀了广陵王的生母。萧皇后退出太极殿,说是不再干政,其实只是知道朝堂中的大势,已不在她手上,即使她仍在其中,也做不了什么,不如退居幕后韬光养晦,立即动手对付谢太傅,而后再去解决广陵王,如此,说不得还能博得一个好名声。她们被逼急了,就会……就会……”
    白马看了孟殊时一眼,欲言又止。
    孟殊时会意,笑道:“就会狗急跳墙。白马,你在我面前,不必有所忌讳。你有所不知,谢瑛奏请立广陵王为太子,不成,再奏请将北军中侯杨广成外放为官,把自家亲戚吴见安调任中护军,北军中侯空出来,暂时不定人选,那就是他谢瑛一家把控了禁军。我从军,想要护卫百姓,我入朝,想要保一方平安。可现在朝中,任人唯亲,腐败奢靡,我不想再混日子,只想赚些钱,带你回乡。”
    “哦。”白马有些尴尬,东拉西扯地,将这话题扯开了。
    两人相谈甚欢,不一会儿,就到了晚饭时间。
    白马肚子咕咕叫,趴在桌上,半死不活地,问:“你家里都是你爹做饭,那你的厨艺一定也很好吧?”
    孟殊时点头,道:“大哥像父亲,日日读书讲大道理,肚饿时,总是对着我念书。我只能丢盔弃甲,当上一回小人,去厨房里闷头做饭,远离他的‘仙音’。故而,我的厨艺倒还可以。”
    白马一对鹿眼笑得弯成月牙形状,想也不想,叹道:“谁做你老婆谁有福气啊。”
    孟殊时陪他笑,道:“我想……”
    “点绛唇?又在吃!”冯掌事叫了一声,气冲冲地跑进房,见到彬彬有礼的孟殊时眉峰微蹙,才想起这也是一位客人,立即压低声音,“孟大人,您看这……董大人点了他过去伺候,小的给您叫两个乖巧听话的?”
    戌时二刻,董晗终于来了!
    白马觉得终于办了件有用的事,心里高兴,笑容中多了份少年人的朝气。他拍干净手上的酥糖碎粉,用话逗弄孟殊时,“多叫几个乖巧听话的。”
    孟殊时举起古琴,双手递给白马,道:“用不了多久,我等着,时刻听你吩咐。”
    第40章 解困
    走廊两侧,数十盏青铜树形灯彻夜长明,灯火跳跃。
    冯掌事传话后,不等白马,立即转身离开。
    白马知道他有心避嫌,虽略有些奇怪,但机会近在咫尺,他也没有多想,只是向冯掌事询问了厢房的位置,便独自抱着古琴,不徐不疾地穿过走廊。
    在来自四面八方的火光的映照下,白马原本孤单的影子,分散成千百个,在天上、地上、两侧墙壁上,重合叠加,如梦似幻。
    董晗的厢房与孟殊时所在,仅隔着两间空房。
    笃,笃,笃。
    白马走到厢房门前,深吸一口气,稳定心神,敲门问安,“义父,让您久等了。”
    董晗没有即刻应答,他坐在茶几前,看着杯中的茶水,见滚烫的白烟逐渐消失,等到水温刚好,才一气饮下。他闭目沉吟,眉头紧锁,一手按在大腿上,轻轻拍了两下,终于开口,道:“进来罢。”
    白马得到许可,推门款款而入,跪地行礼,道了声:“义父康健。”
    董晗放下茶杯,“半月不见,你……似乎有些变化,很好。”
    白马跪行上前,为董晗添茶倒水,甚为殷勤。
    董晗一直看着白马,总觉得他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不似从前那般,总是低眉敛目、恭恭敬敬,“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朝气,很好。”
    今日,董晗穿了件玄青长袍,衣袍上沾了薄薄一层土灰,鞋底少见的带着些泥渍。短短半月,他额前的白发又多了数缕,人似乎也老了不少。
    房中仅有白马这一名少年倡优,董晗并无顾忌,终于露出神情疲惫,朝白马招招手,道:“过来,让义父仔细瞧瞧。”
    白马把琴放好,跪坐到董晗身侧,让他把脑袋枕在自己大腿上,伸出白嫩的手指,为他揉按太阳穴,温言道:“您太操劳了,看着怪心疼的。”
    “人,都有自个的命数。”董晗仰头望着白马,近了,才发现他唇红齿白,目如春水,白皙柔嫩的脸颊,透着少年人蓬勃如杂草一般的生命力,已过四旬的董晗,连连叹息,“从前种下的恶根,今日,怕是要结出恶果了。”
    白马自然知道他在说什么。
    当年,惠帝若非得到太傅谢瑛的力挺,几乎就要与太子之位失之交臂。
    然而,当真是力挺么?
    在齐王与惠帝争斗最激烈的时刻,赵王趁乱勾结匈奴,意图谋害戍边良将,吞并赵氏父子手中的并州军,使他自己军事实力空前强盛。在赵氏父子带兵抗击匈奴的关键时刻,赵王上书先帝,先帝便钦定谢瑛作为巡查使,命其前往边关核查赵王上书是否属实。谢瑛忙于政斗党争,分身乏力,数日间匆匆来回洛京与玉门,在玉门关上远远眺望,不见匈奴铁骑,旋即启程离开,回禀武帝赵王所言属实。
    此举,一是为了节省时间,速回洛京;二是为了拉拢赵王,让他支持惠帝。
    谢瑛并非力挺,而是违背了天地良心,不顾及仁义道德,将自己的一切,全都压在了惠帝身上。
    及至齐王重病不治,惠帝坐稳了太子位,投桃报李,惠帝梁衷、萧后还有他们的忠仆董晗,决计曾在谢瑛排除异己的道路上,奋力为他推波助澜。
    眼下,帝后与谢瑛,在许多人的心中,说不得还处在同一条船上。
    谢瑛树大根深,帝后轻易拿他没有办法;谢瑛的敌人,却又不敢相信帝后,不敢相信他们已在沉默中与谢瑛决裂,故而不会轻易站队。
    因此,除了那些已经推出朝堂斗争的老臣,或者那些暂时退隐的在野贤臣,董晗找不到帮手了,尤其是拥有武力的帮手。
    白马问:“主人的家仆,还是忠心的多。您不是早就想到了许多人么,如何?”
    “从前虽受冷落与不公,他们对大周、对天子,却仍旧忠心耿耿,都是满口答应。此诚为,处江湖之远而忧其君。”董晗微微阖上双眼,摇头失笑,“然而,老骥伏枥,能有什么作为?一群老弱文官,办不成事儿。”他说到此处,忽然发现,自己不知不觉中已经没有使用暗喻,双眼张开一道缝隙,精光流转,打量着白马,“你若向外透露半句,莫怪义父心狠手辣。”
    白马肃容道:“自然。”
    董晗叹息道:“我收了那么多儿子,可共富贵,却不可同患难。接连两日,一无所获,那些人对我避之不及,有些人甚至反过身来,还要倒打一耙。一帮废物,狼心狗肺!”
    白马见状立即俯跪在地,劝道:“义父息怒!莫要气坏了身子。”你都这样了还生气,就不怕一个不小心,把自己气得吐血三升,嘎嘣一下没了么?白马一面腹诽,一面努力挤出两滴眼泪,道:“白马对义父忠心耿耿,日月可鉴。我有一法,或许真能为您解忧。”
    “你?”董晗摇头轻笑,抬手把白马从地上扶起,“怎的就被吓哭了?义父知道,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莫哭。”
    白马扯起袖子抹眼睛,两个眼眶红通通的,像是一只受惊的兔子,“白马想为义父解除烦忧,日思夜想,想得饭都吃不下,绝不会像别人一样,无论您身在何种处境,我都记得您的恩情。”
    许是年纪大了,董晗看见白马的可怜模样,不禁为之动容,摸着他的脑袋,劝道:“莫哭,说说你的办法,聊胜于无。”
    董晗果然从未真心看得起自己,白马心中苦笑。
    他试着抬头,眼眶微微泛红,一对灰绿鹿眼甚是清澈,很能令人卸下防备,道:“义父,我在楼中卖艺,日日看人脸色过生活,十分害怕贵人们生气动怒,是被打怕了。”
    董晗拍了拍他的脑袋,示意他继续说。
    “就说我时常犯错,受掌事们责罚的事吧。”白马眼珠子转悠着,笑问:“义父您想想,若我不想受罚,是要与谁处好关系?”
    董晗不知白马卖的什么关子,只是看见他破涕为笑,便觉得自己心情也舒展了,答道:“自然是操着你们生杀大权的楼主,可乔美人怎是你能接近的?那便退而求其次,摆平那些个掌事老鸨。”
    白马摇头,道:“掌事们都是见风使舵的人,谁有钱听谁的。故而,他们早就被花魁头牌们拉拢了,我钻不到空子。”
    董晗一听就懂,他是在借身边事,类比自己所遇到的困境,登时来了兴致,鼓励道:“往下说。”
    白马续道:“于是我便想着,楼中规矩甚繁,谁都有犯错必须受罚的时候,若是赏罚不明,那么大个地方总会乱套。我们挨打时,鞭子是拿在打手武夫的手上,我们受欺负时,也是打手去出头。他们地位不高,头牌自然不放在眼里,而我只要稍稍给点好处,受罚时,那鞭子就是打得最轻的。”
    董晗眼睛亮了起来:“你个机灵鬼!”
    白马的话已经说得不能再明白,董晗闻言会意。
    整个朝堂中的达官显贵,都被谢瑛、赵王等人,用官位、财富、名望收买,他们被人收买惯了,不是早已站队,便是成了一丛丛墙头草。
    大周开国不久,还沿袭着建国初的惯例,天子总览兵权,而具体的掌兵带兵之权,被分给了天子的诸位兄弟。眼下,诸位藩王当中,兵力最为强盛的,乃是赵王梁伦。
    然而,赵王一来忌惮谢瑛,二来强不过惠帝的诸多兄弟联手——藩王禁止带兵入京,若有一人犯禁,必会被其余诸人联合讨伐。
    可是,谢瑛虽在京城势大,却又不能执掌兵权,府中只有数百私兵,不成气候。
    就如同楼中,执掌着一条刑罚长鞭的,乃是打手武夫。整个洛阳城中,真正控制着京城安危的,是最不起眼的禁军!
    董晗从未预料到,白马竟能想通此节,登时对他刮目相看,道:“你比义父知道的,还有聪明百倍。你既说了这话,怕是知道我要在禁军中,挑几个信得过的人。而你,早有人选?”
    “白马是卑贱之人。”白马一面说着自污的话,一面在心里向自己和父母的在天之灵解释着:我可不卑贱。而后,他努力憋了口气,将自己弄得面颊泛红,道:“只是、只是……我……”
    少年人红着脸,支支吾吾的,必定是陷入了爱恋。
    董晗再明白不过,笑道:“你说就是,义父不是不开明的人。咱们这样的人,能找个归宿,也是不容易。”
    白马重重点头,道:“大人、大人很喜欢我,时常与我说些心里话。他近日来也很烦忧,与您是同样的。我知道您时间宝贵,我便自作主张,今日将他约了过来,只不过他不知道您也来了,此刻还在其他厢房中傻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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